第十一章 部分真相
陈脊在官廨观望徘徊许久都不见沈亭山归来,不免心下担忧。
他来到府衙门前左右探看,不料,等到的却是匆匆而来的尹涛。
“尹巡检?你不是回巡检司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尹涛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胸口不断起伏,喘道:“沈大人,沈大人受伤了。”
“受伤了?严重吗!人在哪呢!”
“在赵十一家中,还活着。”
陈脊听闻消息,惊得像只无头蝇一般,急忙冲进官廨内解驴要行。但转念一想,嫌弃驴行太慢,将驴系了回去,又跑去解马,结果因马术不精,马控制不住的左拐右奔,惊得他尖叫连连。正在手忙脚乱之时,尹涛飞身上马,稳稳地控制住了马匹,“大人,坐好了!”
两人匆忙赶至五亭桥时,沈亭山已换了常服,安然坐在院中等待赵十一煎药。
陈脊下马快奔到院中,上下检查沈亭山的身体,脸上写满了担忧。
沈亭山笑着把陈脊东捞西摸的手拨开,“行了行了,我没事,你别听他们吓唬人。”
陈脊稳定了情绪,责怪道:“叫你别做‘偷鸡摸狗’的事,你看,搞成这样。”
尹涛问道:“到底是什么人把大人伤成这样?”
沈亭山摇头道:“我没看清,但年纪与我等相当,我看他左手持刀,应当是个左撇子。”
尹涛:“既有这条线索,我便命差役暗中调查城里的左撇子。”
陈脊撇撇嘴道:“还好没事,我说过很多次了,我这身上可不敢再多背一条人命。”
沈亭山笑道:“你别恼,我也不是全无所获。你来看,这个棋谱可认得?”
陈脊双手接过,仔细端详了一阵:“这是《梦入神机》中的“捕风捉影”局,红方以底炮钓鱼马挂底角控制黑花心将,另侧车打将成杀。”
“这才半张棋谱便能看出来?”赵十一将熬好的汤药送来,正撞见陈脊在研究棋局,惊叹不已,“大人当真博学。”
陈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谬赞了,不过多看了几本闲书罢了。”
沈亭山没有说话,而是低头冥思着棋局的含义。
药馆的后院不放药材却放着棋盘,既放了棋盘又不为对弈,难不成这棋局是故意摆在那里传递消息?捕风捉影这又是何意?
陈脊见沈亭山半晌没有反应还以为他又不舒服,关切道:“你没事吧?”
沈亭山回过神来,笑道:“没事,只是在想这棋局的含义。”
沈亭山又将自己今夜在药堂所见所闻仔细说与众人,“李氏确有古怪。”
赵十一道:“大人,你说周轩给了你两张药方,可否让我看看?”
沈亭山恍然道:“瞧我,绕了一圈就给忘了。”
沈亭山从随身酒葫芦里将药方取出递给赵十一,陈脊笑道:“你这宝葫芦原来没装酒呀。”
沈亭山笑道:“谁说没酒?说着他轻拧了下葫芦底部的机关,仰头就喝了几口酒。”
尹涛惊道:“秒哉,这竟还是个九曲鸳鸯壶。”
陈脊垮着脸,将赵十一的药递给沈亭山:“还喝酒,喝这个。”
沈亭山刚要辩驳,赵十一便打断了他,“这两个药方有问题。”
三人忙凑到赵十一身边,异口同声道:“怎么了?”
“这两张药方单独看都没有问题,确实各自对症心疾和胸疾。但是,一旦从两张药方中各取几味药出来,便可熬制成麻沸散。”
陈脊:“麻沸散?那碗莲子羹?”
赵十一点了点头,“午时你们让我查验的那包药,便来自其中这张治疗心疾的方子。”
沈亭山道:“也就是说皮三儿家中很有可能还藏着治疗胸疾的药,李氏就是用这两个药方的药调出了麻沸散?”
“可是这自相矛盾呀。既然李氏与周轩有私情,那为何周轩还要将这两张方子写给我们,他明知道我们可以查出麻沸散之事。而且,李氏要麻沸散的话直接找周轩要不就好了?还要费这许多功夫?”
陈脊的疑惑同样也困扰着沈亭山,就在三人捉摸不透时,尹涛说道:“如果麻沸散一事,周轩并不知情呢?”
“李氏瞒着周轩加害皮三儿,目的是为了光明正大和周轩在一起?”tຊ陈脊大胆说出自己的猜想,顿了顿又道:“可这和裴荻又没有关系了。”
沈亭山:“还有一种可能,周轩明知李氏会被查出来,却故意暴露这条线索。”
陈脊:“这是想让李氏顶罪?”
赵十一提醒道:“别忘了,从尸体上分析,凶手很可能是一男一女。”
尹涛:“可是周轩当日并不在宴会现场。也许是李氏与其他人合谋杀害了皮三儿,周轩怕受到牵连,故意为之。眼下最有嫌疑的就是陆庠生和李执事,我看李执事嫌疑更大,他与李氏相熟,也有杀人动机。”
陈脊肯定道:“这个猜测不错。而且李执事和皮三儿还与八年前的事情有关。对了,今晚我去翻阅案卷,有些收获。”
沈亭山:“什么发现?”
陈脊看了眼尹涛后,欲言又止,表情尴尬。
尹涛顿时心领神会,向陈脊说道:“大人直说便是,无论真相是什么,我都能接受。”
得了这句话,陈脊才鼓起勇气开口说道:“八年前那次劫船的所有卷宗都已被销毁,但我在同年上呈的卷案中找到了关于尹把总殉职的记载,‘风浪汹涌,船覆人亡,寻遍四海,不见尸骸’,上级给的批复是抚金十两。”
尹涛低头闭眼,尽管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语气仍是恶狠狠的:“那时我十二岁,听到这消息后,母亲顿时就昏死过去,没几日便随父亲去了。我拿着这十两银子,在街头游荡,不知道要应该先去买棺材,还是先去买香烛,棺材是应该买双人的还是单人的,香烛是应该买两根还是买四根。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以后就剩我一个人了。”
三人听了这话顿时都静默了下来,他们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能宽慰尹涛。
说来可笑,两条人命只值十两,这叫人如何释怀。
风瑟瑟地吹了许久,一如十二岁那年后每一个孤寂的夜晚。尹涛强忍着痛苦,突然苦笑出来,“大人,还有吗?”
陈脊怔了怔接着说道,“虽然找不到八年前的卷宗。但是近些年关于黄柳生的卷宗却记载的极为详实。黄柳生此人行事乖张,近年来,在两浙犯案五百余起。而且,他犯案的地方,都会留下一片木刻柳叶。”
沈亭山:“木刻的柳叶?”
“嗯,卷宗上有样子,我临摹了下来。”
三人接过来看,发现并无特殊,只是一片普通的柳叶形状。
“他竟嚣张至此!”尹涛愤恨道。
沈亭山问:“这五百余起案子可有在山阴犯下的?”
陈脊道:“只有八年前和这次。”
赵十一:“奇怪,他每次犯案都如此明目张胆,为何只在山阴的两次故弄玄虚,而且偏偏这两次没有柳叶?”
沈亭山将宣纸放下,拍了拍手,慢吞吞道:“我有个问题,黄柳生既然在两浙这么出名,那有没有谁真的见过他?”
众人一下就被这话噎住了。
确实,一直以来,黄柳生都只是活在人们的口中。根本没有谁真正见到过黄柳生,或者说,见过黄柳生的人都已经死了。
一时间大家也没法奈何,不知如何应答。
沈亭山宽慰道:“好在不是全无线索,明日我们先去找李氏,我自有办法让她开口。”
翌日清晨,一方绣着鸳鸯戏莲的帕子送到了李氏的面前。
她正跪在皮三儿的灵前,这突如其来的邀约着实令她惊愕不已,心跳如擂。
她向青儿交代几句后,戴了头纱便急匆匆从后门绕过邻里,赶往城西的香山赴约。
然而,此处等待她的并不是周轩,而是沈亭山和陈脊。
她远远瞧见二人,就如兔子见了鹰般惊慌失措,逃也似地跑走,险些就要栽下山去。好在陈脊及时将她拉住,否则必是香消玉殒。
“夫人见到我俩为何如此慌张?”
李氏惊魂未定,解释道:“原来是两位大人在此。我远远瞧着,还以为是歹人。”
沈亭山打量了陈脊一眼,笑道:“这怪我们,长得确实不太面善。”
陈脊瞪眼回去,又马上换了副神色,对李氏问道:“我二人来此赏景,不知夫人为何也在此处?”
“我”李氏憋了半晌实在想不出理由,无论如何,此刻她也应该守在灵堂才是。
“要不,我替夫人回答吧。”沈亭山呷了一口酒,慢悠悠道:“没猜错的话,夫人应该是收到‘鸳鸯戏莲’手帕才到此赴约的吧。”
李氏黛眉微凝,愠色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夫人镯子上刻的鸳鸯纹甚是好看,不巧的是我昨儿去四时药堂遇到了周公子,他衣服上的莲花纹饰,我瞅着倒与夫人极为相配。”
“你”
沈亭山止住她,笑道:“夫人不必解释,我呢,对这些情爱之事没什么兴趣。今日约夫人前来,不过是有事要问夫人,只要夫人与我说实话,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见。”
“沈”
陈脊刚要插嘴,沈亭山就做了噤声状。
身为朝廷命官,怎能对不守妇道、与人苟合的行为视而不见?陈脊对此极为不满,但考虑到正在查案,他只能暂时平息怒色,不予追究。
李氏深吸了一口气后,正色道:“你想问什么?”
“皮三儿的私盐从何处来?”
李氏杏眼圆睁,没想到沈亭山对皮三儿贩卖私盐之事竟如此笃定,一时间愣住了。
沈亭山接着说道:“贩卖私盐一事证据确凿,你现在说出来,还牵连不到你,你若不说,视为从犯,按《大赵律》杖毙。”
李氏沉吟片刻,苦笑道:“大概半年前,黄柳生忽然来找皮三儿,我在屋外偷听,好像是要皮三儿趁着盐荒,协助贩卖私盐。这买卖私盐可是掉脑袋的事情,皮三儿先时不肯,两人便吵了起来,我隐约听到什么八年前,案子什么的,总之后来皮三儿就同意了这事。三日前,那人又来了,皮三儿又和他大吵了一架,他们这次是在后院,我不知道在吵些什么,只听到砸东西的声音。”李氏顿了顿,接着道:“我只知道这些,皮三儿的事从不说与我听,我也只是偷听到的。”
“你如何断定,那人便是黄柳生?”沈亭山问。
“这两次来都是我开的门。第一次来,他给我看了个木雕,说是告诉皮三儿,他就知道是谁来了。”
“木刻的柳叶?”陈脊问。
“对!就是这个!”
沈亭山笑道:“这黄柳生还真是深怕别人认不出他来。你可还记得黄柳生的模样?”
“他两次都披着斗篷掩住了面容,我看不清。但是他身量大概六尺,年纪三十上下。对了,他中指和食指上有许多硬茧。”
“中指和食指?”
“对,他拿柳叶给我看时,我瞥到的。”
沈亭山问道:“掌心呢?”
李氏低头回想后答道:“没有。”
沈亭山又问:“你方才说黄柳生第一次来时,提到了八年前。八年前皮三儿在哪,做些什么?”
李氏不敢隐瞒,直言道:“我和皮三儿都是麦城人,八年前倭寇作乱,不得己往内迁到山阴。那时人生地不熟,皮三儿有些力气,就在码头给人搬货为生。”
沈亭山:“搬货?跟船出海吗?”
“出的,一出就是个把月。有次出海一去就是三个月,我还当他死在了海上。那次回来后,他说海上九死一生,不愿再干了,这才换了杀猪的行当,这一干就没再变过。”
“那次出海大概是什么时候?”沈亭山追问。
李氏摇头道:“具体月份记不清了,但是当时正是夏季,出海前我给他做了些莲子饼带着。”
夏季……八年前的劫船案正是在夏季发生的。如此看来,皮三儿当时很有可能就在那艘盐船上。
沈亭山忙追问:“那次出的是什么海,你可知道?”
李氏道:“我说过,他的事从不与我说。不过那次应是个大买卖,他出发前很是高兴,还说回来便可买田安家。不过后来也没见他拿钱回来,倒是弄得一身伤。”
“伤?”
“嗯,休养了好久,钱没挣到反而倒贴了许多钱进去。”
“李执事当时是否与他一同出海?”
李氏沉吟了一会,摇头道:“没有,李执事没去。”
“你确定?”沈亭山再次逼问,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李氏没有躲避沈亭山咄咄逼人的眼神,肯定道:“确实没去。”
“那当时还有谁一同出海?”
李氏道:“皮三儿只和我说有五个人在船上同行。”
沈亭山皱眉沉思,李氏神情泰然自若,若所言非虚,难不成李执事并未参与八年前的事情?可他与皮三儿八年前便已相熟,且两人均在码头做工,何以皮三儿去了,而他却没有?五个人在船上同行,除了尹把总之外,究竟还有谁呢……
沈亭山叹了口气,换另一件事问道:“你为何要给皮三儿tຊ下麻沸散?”
李氏一张脸已经铁青,“沈大人,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下毒谋害自己的丈夫?官府毫无证据便可以随意构陷百姓吗?若是这样,我此刻便从这里跳下去也好过平白被你们污了名声。”
陈脊唬了一大跳,忙道:“夫人休恼,有话好说,切莫做出傻事来。”
沈亭山却呷酒笑道:“呆子,你别拦她,她若想跳便跳下去。”说着又从怀里掏出几张信笺来,“夫人你放心,等你死了,这些信笺我一定给你满大街的张贴,让大家好好看,向你学学文笔。”
李氏脸上变得愤怒而又困惑,“你……这是从何而来!”
陈脊仔细看去,只见信笺上写满了女儿情思,竟是李氏与周轩的密信。
沈亭笑着,慢吞吞说道:“要拿到也不难,不过是趁夫人在灵堂守灵,我去屋内做一回贼罢了。”
陈脊在沈亭山旁边悄声道:“你又做这事,不是说好了不做的吗?”
沈亭山温和地敷衍:“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李氏脸色煞白,过了好一会,开口道:“是,麻沸散是我下的。因为我怕,我怕他死不掉,这么难得的机会,我一定要确保他死,一定。”
陈脊不解,问道:“什么难得的机会?”
李氏冷笑道:“陆庠生不是说他要杀了皮三儿吗,既然有人要杀他,那我就悄悄帮他一把。”
沈亭山:“你就那么确信陆庠生会杀皮三儿?”
李氏道:“我不信,但我会抓住这一次可以弄死皮三儿的机会。皮三儿做了那么多坏事,宴席上想杀他的人那么多,只要有一个人因为陆庠生的传言真的动手,我就成功了。”
“只要有一个人真的动手……”沈亭山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突然灵感一闪,想通了不少事情。
李氏接着说道:“事实证明,多行不义必自毙,我赌赢了。”
沈亭山疑惑道:“所以究竟是谁杀了皮三儿,你并不知情?”
李氏扭头看向沈亭山,冷笑道:“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我所做的就只是给他送了一碗麻沸散罢了,至于究竟是谁杀了他,我真的不知道。我一直在厨房准备宴席,这是真的。”
“宴会前一日夜里,李执事是否与皮三儿发生了争执?他们争执什么?”
“争执?”李氏面露疑惑,“这我不知,宴会前一晚我回娘家取卤子了,第二日有道菜需要用上。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皮三儿被裴荻拘去巡检司那日,皮三儿回家后非常愤怒,嘴里倒是一直怒骂李执事。”
“骂他什么?”沈亭山问。
“不曾细听。”
“皮三儿与裴荻之间素日可有往来?”
“没有吧,”李氏思忖片刻后说道:“你们说他杀了裴荻,这事我确实不知,他与裴荻平常也没什么来往。不过,他可是皮三儿,杀个人也正常。”
李氏说得真挚,沈亭山从她脸上并未看出隐瞒。
“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这案子,我也劝你们别再查了。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我言尽于此。”
陈脊不敢置信地问道:“难道你就不想为皮三儿查明真相?夫妻多年,纵使你移情别恋,也不该如此恨他。”
李氏目光突然变得凶狠起来,怒斥道:“你知道些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每一日,几乎每一日,我都是在他的责打下像条狗一样度过的。吃饭、出摊、换衣无论大小事,只要我有一件事做得不合他心意,他就会往死里打我。”
李氏说着突然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带着极深的绝望:“你们以为我和周轩是如何相识的?是我一次又一次去看病买药我们才只有他,只有他会真正的心疼我……只有他”
“所以,他让你做任何事,你都愿意?”
李氏愣愣地看向沈亭山,否认道:“他没要求我做任何事。”
“包括下毒吗?”
李氏一双杏眼露出巨大的恐惧:“你说什么?下什么毒?”但很快,她的眼神又冷静了下来,“麻沸散是我下的,与周轩无关。那副胸痛的药方子是我让他开给我喝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所谓疫病,实际是下毒所致。皮三儿父亲根本就没有心疾,那日我查验的药物,不过是你们特意摆出来的障眼法。真正有问题的,应该是厨房里那满柜的药,那些根本不是给皮三儿父亲治心疾的药,而是全县百姓的催命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通过卤肉下的毒吧。”
第十二章 红颜薄命
“你说什么?”陈脊双唇止不住颤抖,险些站立不住,“所以……父亲生前爱吃的卤肉……是……”
李氏紧张地四处张望,双手不停揉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更加不知道什么下毒的事情。”
沈亭山:“是不是下毒,我只需要将那几桶卤子拿去给大夫查验便知。”
“即便是,也难保是皮三儿所为,你们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做的!”
陈脊凝眉质问道:“你为了保护周轩,竟还要将这条罪过推到皮三儿身上。”
沈亭山笑道:“你为何那么急着想要证据,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山阴疫病一出,四时药堂立刻就有了解药.碰巧,你家柜子里又全是四时药堂的药。那柜中的药到底是不是毒药,一验就知。”
李氏急忙掩饰道:“那不是”
“欸!”沈亭山止住了李氏的话,接着笑道:“你可千万别说那不是四时药堂的药,那特殊的桑皮纸,除了四时药堂,山阴还有哪个药堂在用?”
沈亭山迈步上前,将李氏与周轩往来的信笺塞回到她手里,说道:“夫人,你将下毒之事推给皮三儿,虽能保全自己,却无法护住周轩。这事,我们一定会查下去。”
李氏双唇紧闭,眼神中充满了无奈和痛苦。她知道,这个秘密一旦被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好吧,我承认,是我将毒下在了卤肉中,造成了这场‘疫病’。至于毒药的来源,是我巧立名目分多次去四时药堂开的,药堂的人并不知晓。只不过,他们恰好医术高超,开出了药方解得了此毒罢了。”
沈亭山怔怔地看着李氏,他预料到了很多事,唯独没料到李氏对周轩竟用情至此。
“你这又是何苦?你明知道”
“沈大人,我曾与你说过,‘此生能嫁给他,便是最大的福分’这句话并非虚言。只是,我说的人,不是皮三儿是周轩。这辈子,我没有这个福分。”
李氏叹了口气,从腰间取出一块莲花纹玉佩,轻轻抚摸着,柔声道:“我再与你说个故事吧。这是他送给我的第一件东西。那日,我遍体鳞伤地走进药堂,他问我,‘夫人,可还想活着?’我随口便应了句,‘不想活了’。他又问我,‘那你想怎么死’。我当时愣住了,想了许久,都想不到一个体面的死法。我脑子里反复在想,为什么施加我诸多痛苦的皮三儿可以活着,而我却要想着怎么去死?这个问题,我想了好几日,终究没有想通,于是我又去找了他。”
沈亭山一呆。
李氏道:“我问他,如果我不想死了,我能怎么活?他告诉我,可以赏春日的草长莺飞,纸鸢遍地,可以品夏日的清荷,水流虫鸣。好不容易来这世间一遭,为什么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应当好好爱惜自个才是。”
李氏的眼神变得分外柔和,仿佛沉浸在极其美好的过往之中,“那时,我忽然记起了自己幼时的来处。若非父母早逝,我也是备受宠爱的千金小姐,又怎会流落街头被人收养,后来又被迫嫁给一个文墨不识的屠户呢。你们说,我应不应该恨皮三儿呢?”
沈亭山心里一阵发苦,一时竟应不上来。若不是皮三儿的拳脚相向,李氏断然走不到今日这一步。
李氏轻笑一声,“我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恨。我曾与养母诉过苦,但是她告诉我,女子便是这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还叫我生个孩子,说生了孩子便好了,我只安心教养子女,日子就容易过了。我还与闺中密友诉过苦,可是她告诉我,她的丈夫也打她,除了忍着,没有别的法子。”李氏凝视着沈亭山,眼中流露出真挚之色,“她们让我觉得这世间所有男子都是一样的,直到我遇到周轩。”
沈亭山张口结舌,李氏笑道:“这么多年了,只有他,只有他告诉我,我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可以反抗,我可以多爱自己一点。”
沈亭山二人默然。
“这么多年,我有数以千计的机会杀了皮三儿,可我始终没有动手。以前,我是不敢,因为他是我丈夫,是我的tຊ天,我不应该忤逆他。即便我杀了他,世间男子也皆是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再到后来,我不是不敢,而是不再想了。因为我已经有周轩,皮三儿对我来说不重要了。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他能多打我几次,那样我就又可以去找周轩了。”
“那那你为何还是给皮三儿下了麻沸散?”沉默了许久的陈脊开口问道。
李氏笑着摇摇头,“可能我还是不够大度吧。”
沈亭山黯然,忍不住开口道:“这件事,你不需要大度的。”
陈脊痛惜道:“你可以到衙门伸冤,此事我们可以为你做主。”
李氏怔了一会,笑道:“都不重要了。两位大人,卤肉下毒一事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若可以,请替我转告周轩,妾此生已无遗憾,往后只愿他顺心遂愿。”
她紧握着莲花玉佩的手微微颤抖,说罢,毅然转身,纵身一跃,消失在了香山的云雾之中。
“不要!”
沈亭山和陈脊惊愕不已,可李氏行为突然,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已难再救。李氏以生命为代价,想保守住这个秘密,保护她一生所爱。
随着一声沉重的响,这朵本该娇艳的花,终究还是坠落在了风中。
青儿在宅中等得胆惊心颤,她翘首企足,直到正午都不见李氏归来。
李氏临走前吩咐,若到正午还不见她回来,就要第一时间毁掉药材和卤子。
青儿向来忠心,不敢违命。
院子中间已经堆满了药材,她提起身边一个油桶,往药材上撒油。撒完油,又掏出火折子,往那堆药材上一丢,顿时火光四起,药气冲天。
青儿叫仆役看着火势,又匆匆来到后门,所有卤子已经由仆役抬到了车上,她领着仆役避开邻里小心谨慎往排污渠走去。
如同饮水渠一样,山阴县每条街都会挖凿排污渠,这些污水通向城外的河道,斜斜下去,顺水而去。等到沈亭山和陈脊赶到时,所有的卤子已经混着黑褐色的污物,沤烂发臭,再难寻觅了。
“你……”
沈亭山想要责怪青儿却又说不出话来。她有什么错呢?也许,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还在意李氏的人了。
地窖里的东西也被周轩暗中派人搬空了。
讽刺的是,李氏满心所想都是为周轩掩盖罪行,而周轩满心所想却只有如何为自己遮掩。看着空荡荡的地窖,沈亭山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沈亭山心中不禁暗叹李氏所托非人,若周轩真的爱她,又怎么会要求她替自己去作恶呢?然而,这世间的情爱,终究是难以捉摸。
沈亭山并非是一个不相信情爱的人,但他始终认为,无论男女,爱人都应当在爱己之后。若过度依赖他人,试图从别人身上获得所需,最终只会泥足深陷。
陈脊看着沈亭山愣愣的样子,也感慨道:“这周轩看来也不是真心对待李氏。”
沈亭山叹息道:“这世间并非没有好男儿,只是求人渡已,难免所托非人。人生八苦,唯有自渡。”
陈脊喃喃道:“可她只是个弱女子罢了……”
“这世间很奇,总有些人,明明从不与人交恶,可就是命途多舛,颠沛流离。而有人,明明恶贯满盈,却仍可锦衣玉食。有两句话,我素来觉得可笑,‘好人好报’,‘恶人自有天收’。你想想这两句话,我必须努力做个好人,但如果别人欺负我头上了,我却只能等着上天来收拾他,这不可笑吗?”
陈脊沉思了一回,说道:“可如果你变成同样的,乃至更凶残的坏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时,你确实报仇雪恨了,可你也变得不再像自己。相反,你很像他,像那个你无比讨厌的人。”
沈亭山道:“就如李氏这般,她想过报复,也想过从这个世界离开,她反复挣扎直到遇见了周轩,这个男人就像她即将溺水时抓住的木棍,她只有攀牢他,才能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陈脊的叹气声更大了,“为何世道如此不公?”
“在南京时,我曾与金龙寺的了然方丈畅谈过此事。他与我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只要此心无所住著,就不为外物所囿。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当时,我立即便反驳了他。我说,未经他人苦,又何谈劝人放下。受了伤便是受了伤,即使后面不再疼了,可伤疤却会一直留着。”
“现在呢?你仍这么想吗?”
“后来,我又去到东海之滨,对望苍茫海水,目睹日月交替,那一刻我突然顿悟,了然方丈说的放下不是遗忘而是释怀,如海之宽广,如日之光辉。我所宽恕的不是那些伤害过我的人,而是心中的旧事与执念。这尘世美好繁多,那个人,那些事,好像并没有那么重要。我能够欣赏世间的美好,亦能面对世间的苦难。在释怀的过程中,我能够找到真正的自我。你我虽无法改变世道之不公,却能因之变得更加温和强大。”
“可我仍替李氏不值。”陈脊顿了顿,试探性问道:“她对周轩以命相护,这案子你我还要接着查吗?”
沈亭山笑道:“你都跟我到这地窖了,还问这话?”
“可继续查下去的话,李氏不就白死了……”
“我们查案子呢,很多时候就会遇到这种情况。为一个坏人去伸冤,甚至为一个坏人去惩罚一个好人。我游历这许多年,也见识过不少案子,许多犯罪的背后,其实就是以暴制暴。你说李氏是个坏人吗,若非被逼到绝境,她也不会如此。”沈亭山将酒葫芦递给陈脊,“每到要下决定的时候,你都极为紧张犹豫,来一口?”
沈亭山说得没错,为官多年,陈脊早变得不会下决定了。
他的每一个决定,服从上级或有伤百姓,心念百姓又恐违抗朝廷。他曾无数次于心中自问,当初费尽心力,考入这朝堂,是想为百姓和社稷谋福祉。为何真正步入其中,才发现这朝廷与百姓之福分割到了不能双全的两端。
直到沈亭山告诉他“规则”二字。
以前,他所有的决定确实都受“规则”的制约。“忠君爱民”四个字过于沉重,像把枷锁牢牢束住了他的手脚。为官这些年,他带着脚镣行走,总想着如何平衡两者之间的得失,却从未考虑过人皆有私,这朝堂的决定不一定事事皆对,这民也并非全无错处。更何况,这朝堂从君至下,文武百官,各有各利。这民,两京一十八省,百商百工,三教九流,各有各益。
沈亭山笑道:“世事无绝对,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好与坏,只有当下的选择与自我。”
陈脊想起初入仕途的自己,那时他抱着除魔卫道之心,为朝廷冲锋陷阵,勇冠三军。
后来,在朝廷与百姓,正与邪,对与错之间,他变得混乱无措,反思踌躇,不知何如。
眼下,是时候挣脱束缚,不问对错,只问己心。
陈脊呷了一口酒,肯定道:“我要继续查下去,山阴千千万万冤死的人需要一个交代。”
沈亭山笑道:“想好了?想好了过来看看这地上的水渍。”
“水渍?”陈脊疑惑道。
沈亭山道:“你进地窖时可否感受到了一股凉意?”
陈脊经沈亭山提醒,才发现这地窖确实分外阴冷,“真奇怪,这里并不深,此刻又是晌午,为何会湿冷至此?”
沈亭山一字一顿道:“是冰块,周轩让人搬走的应当是满地窖的冰块。”
陈脊惊讶道:“皮三儿存这许多冰块作甚?就算存了,冰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何急着转走?”
沈亭山:“那日我下水救你时,闻到水里有股奇怪的味道,这几日一直都没想明白,现在清楚了。”
陈脊眼睛一下大了,他当时正是五内俱焚的时候,竟是什么气味也不曾嗅到。
“是什么?”
“冰块。”
“冰块哪有味道?再说,水中又怎会有冰块?”陈脊愕然。
“冰块燃烧后会产生大量白色的烟雾,与海面正常的雾气并无二致。我若不是在南京时曾数次见过,也不知道这事。”
陈脊一怔,接着问道:“你意思是……海上的大雾是有人刻意伪造的?”
沈亭山:“这冰块虽然是周轩转走的,但皮三儿未必不知,只怕李氏对我们还有所隐瞒。
皮三儿暗中贩卖私盐,伪造劫船,残杀裴荻,扰乱南街秩序,桩桩件件只怕都是有人暗中授意。我虽不清楚幕后之人是谁,但盐商会和药行的人总归拖不了干系。”
陈脊沉默了,许久才又答道:“皮三儿做下这许多坏事,两大行又联手搅起这场风波,我身为知县竟从未发觉。”
沈亭山宽慰道:“莫要自责,有心犯罪之人,大多藏匿于无形,又怎会让你轻易发觉。”他这样说着,突然心中一亮,恍然大tຊ悟,“原来是这样!”
沈亭山喜出望外,高声喊道:“我明白了!”
陈脊丈二摸不着头脑,呆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沈亭山笑道:“走,去皮三儿的房间!”
陈脊被沈亭山拉着一路小跑,来到皮三儿房间时他已累得气喘吁吁,躬着腰喘息道:“你到底查出什么了,这么急。”
沈亭山面露骄傲,喜道:“我知道凶手杀人后是怎么逃离现场的了。”
“哦?”陈脊忙问道:“快说!”
沈亭山走到门栓处,解释道:“案发那日,我曾在此处发现过一处水渍。一开始,我只当是洗面水不小心溅了出来。现在我想明白了,那应该是冰块融化后留下的水。”
“又是冰块?”陈脊看着沈亭山,满脸疑惑。
“简单来说,凶手在行凶后,将一冰块置于门闩卡槽内,随后轻轻带上房门离去。眼下正值夏季,正午日光最甚,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冰块就会彻底融化,门闩便自然落入卡槽内,这样密室杀人便轻轻松松完成了。”
陈脊笑道:“亏得你想得出来!可是……这个时节,冰块可不是寻常百姓家有的,手里有冰块的非富即贵。再说,即便手里有冰块,带来赴约再到杀人,早就融化了。”
沈亭山道:“所以,凶手的冰块应当就是从皮三儿的地窖里拿出来的。”
“可皮三儿地窖如此隐秘,府里的丫鬟仆役都不曾知晓,必须得是他的亲密之人才能进得去……李氏不是凶手,周轩那日又不在现场……”陈脊突然反应过来,高声道:“是李执事!”
这时,一名差役急匆匆赶了进来,高声道:“回禀大人,陆庠生已经抓到了。我们在他家中搜出了杀害皮三儿的凶器,孙县丞审了他,已经认罪了。”
第十三章 陆庠生之罪
“孙县丞何在?”陈脊二人赶回县衙,却四处寻找不到孙文鹏的踪影。陈脊怒斥差役们:“叫孙文鹏来见我!”
差役们从未见过陈脊如此暴怒,纷纷被唬得垂头耷脑,小心翼翼地回答:“孙县丞孙县丞还在牢里。”
陈脊闻言,心中顿感不妙,急问:“他用刑了?!”
差役不敢说假,老实答道:“已经请了郎中,犯人应当应当无大碍。”
“糊涂!糊涂!”
陈脊和沈亭山大叫不妙,又急匆匆往牢里赶去。
眼前的情境引得二人一阵心悸。陆庠生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狼狈不堪。
他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就像被随意地扔在茅草上一样。他的手脚不停地抽搐着,已经看不出一丝人的模样。
陈脊颤抖着嘴角,向一旁的孙文鹏颤声质问道:“何故至此!”
孙文鹏神态自若,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堂尊,此人已将所犯罪行一一交代。这是供词,您先看过便知我所作所为并不过分。”
沈亭山瞪着孙文鹏,单手接过供词,扫视通读,目光一凛。
“知县大人,你看。”
陈脊侧目看去,只见这供词上共列陆庠生罪行有三,一为残杀裴荻,二为联合李氏谋杀皮三儿,三为下毒致全县疫病横行。更令二人惊讶的是,供词上所写犯案方法与他们猜测无二,甚至更为仔细。
“这”陈脊被惊得哑口无言。
孙文鹏冷笑道:“这畜生坏事做绝,万死难辞其罪。好在四时药堂的周氏父子及时举报,否则我们至今还不知道他竟装疯卖傻残害了这许多性命!”
“你说什么?”陈脊和沈亭山异口同声道。
孙文鹏道:“四时药堂的少东家此刻正在花厅,据他交代,药堂在疫病初发时便察觉到了此病怪异,然而病势来得凶猛,他们只得先研出药方来救急。这几日,他们在清点库存时,发现几味药消耗极快,而这几味药材与治疗疫病的药,药性正好相克。他们仔细研究后才发现,这些药材恰好是毒药和解毒药的配方。他们这才警觉,赶忙对账,发现这些药材全是被皮三儿的夫人李氏买走。周轩赶至皮三儿宅中时,药材已被烧毁,本以为就此没了证据。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差役在陆庠生家中搜查时竟搜出了大量药材,周轩对比看过,这些药材全是李氏从四时药堂买走的。”
陈脊和沈亭山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孙文鹏又接着道:“想不到李氏竟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差役在陆庠生家中不仅搜到了药材,还搜到了”孙文鹏长叹一声,道:“两位大人自己看吧,实在难以启齿。”
陈脊和沈亭山顺着孙文鹏所指方向看去,只见刑案之上放置着各种女子物件,发簪、胭脂、绣鞋甚至还有贴身亵衣。
陈脊的脸刷得一下便红了,向孙文鹏问道:“这些都是陆庠生房中搜出的?”
“正是!”孙文鹏斩钉截铁道:“这些东西丫鬟青儿都已认过,确实是她家夫人李氏所有。这妇人歹毒呀,与陆庠生苟合不说,竟还对自己的丈夫痛下杀手。”
陈脊辩道:“这陆庠生形容疯癫,李氏怎会与他苟合?”
孙文鹏恶狠狠道:“大人你莫要被他骗了,此人分明是在装疯。差役从他屋中还搜出了许多情诗,上头可全都是他的字迹。试问哪个疯癫之人还能写诗?堂尊你暂且在一旁休息,待我再好好拷打一番,定叫他不敢再装疯卖傻。”
“放肆!”沈亭山厉声道:“我竟不知这县衙已是全由孙县丞做主了。若陆庠生此事为真,这便是关系全县百姓的滔天大案,你叫陈知县一旁坐等,那将来这案子出了任何差错是否由你孙县丞一力承当!”
孙文鹏闻言连忙躬身行礼道:“下官不敢有任何僭越之举,下官只是”
沈亭山打断他的话,冷哼一声道,“我谅你也不敢,退下。”
沈亭山说罢稳了稳气性,俯身去查看陆文远的伤势,原本气若游丝的陆文远却忽然睁大了眼睛,猛得往他身上扑,将他唬了一跳。
沈亭山没有嫌弃满身血污的陆文远,而是轻扶着他,柔声道:“你别怕,知道什么便说出来,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的。”
陆文远摇着头,目光涣散,断断续续道:“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
他的声量很小,沈亭山与他贴得极近才勉强听得到声音。
查案之人本应保持公正,不被任何私人情绪带偏,可沈亭山此刻却无法控制自己对眼前这个人的同情。
这个人原本应有锦绣前程的,可他却为了所谓的大义抛下一切,最终落得个流落街头的结局。如今,他已一无所有,却还被曾竭力保护的人亲手又送进了监牢。那些为了保护自己买卖私盐秘密而声称陆庠生就是杀人凶手的人,他们内心是否有过一刹那的愧疚?
因上访而被关在牢中的那几年,陆庠生是否也如今日这般受尽折磨,那些见不得光的日子,他是靠着什么信念才支撑过来的?时至今日,他又是否后悔过曾经的决定?
这一刻,沈亭山倒希望陆庠生是真的疯了。
可偏偏,沈亭山知道他是在装疯。
沈亭山借机上下扫视了陆庠生,他虽衣衫褴褛,极为狼狈,但他的鞋袜却始终穿戴整齐。或许,这就是读书人最后的体面。
沈亭山起身站起,向陈脊说道:“知县大人,此案还有许多疑点,眼下不宜对犯人用刑,还请找赵十一来为他尽心诊治才是。”
“大人,”孙文鹏道:“下官已请了郎中,那赵十一只是仵作。”
陈脊颔首道:“那便请赵十一来替陆庠生医治。还有,此人眼下是朝廷要犯,去请尹巡检来重点看守。”
“尹涛?他是码头衙门的人,管不了”
“你对我的决策有何异议?”
这是陈脊第一次正面与孙文鹏发生争执。
孙文鹏面露惊讶,神色不忿,但见沈亭山在一旁,又不好发作。无论如何,陈脊都是自己的上级。他咬着牙道:“下官不敢。”
沈亭山欣慰笑道:“大人英明。”
周轩在花厅安然坐着,他已经能够想象到陈脊和沈亭山的脸色会有多么的难看。而这,正合他的心意。
想到这,他不禁暗叹起李氏的愚蠢。他明明已经说过许多遍,这个案子,即使被陈沈二人查到了也没有关系,偏偏她还是傻到要跳崖自尽。
关于李氏的死,周轩是有些遗憾的。
毕竟,像她这么忠心办事的人并不好找。
周轩轻吹茶盏,雨前龙井的香气袭入鼻腔。他深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着,终究与李氏好过一场,吩咐青儿多烧些纸钱也算圆满了。
比起李氏的死,他更在意的是,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沈亭山和陈脊为何还迟迟没有来讯问。
周轩开始有些焦急,向一旁的差役问道:“知县大tຊ人还不曾回县衙吗?”
差役道:“知县大人吩咐了,让你在此坐等,他忙完便会过来。”
周轩没想到的是,陈脊与沈亭山根本不会对他进行讯问。比起听他信口胡诌,他们二人商议决定,眼下更迫切的,是去陆庠生的老宅勘察看看有无线索。
开门的是个仆妇,一脸愁容,她认得陈脊,躬身行礼,请他们入院。
陆庠生家的老宅不大,冷冷清清,堂屋门开着,桌椅陈设老旧。
沈亭山扫视了一圈,正对门的堂案上没有像寻常人家那般放置花瓶贵器,反而是设了看起来有些瘆人的牌位。
仆妇看出了沈亭山眼里的惊讶,她没有立即解释,而是先请他二人上座,随后才开口道:“老奴原是陆家的管家,陆家破败后,我仍留在这替老主人看家护院。大人看到的,是老主人的牌位,我每日点清香三柱,望老主人能保佑远儿。”
沈亭山猜测,这个‘远儿’应当就是陆文远,他询问道:“老夫人可是陆庠生的奶娘?”
仆妇点了点头,叹息道:“老爷和夫人走得早,他们将小少爷托付给我,我却没有保护好他,只待我死后才能去向他们谢罪。”
陈脊见仆妇眼中含泪,实在于心不忍,开口道:“老夫人何出此言,陆文远他他”
陈脊想说些宽慰的话,可话至嘴边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说他可惜也罢,说他是个好人也罢,不过都是看客之说,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何况,眼下,陆文远还关在县衙大牢,他身为知县,也确实不应该多说什么。
陈脊看向沈亭山,发现沈亭山正盯着墙上一副佛像出神。
这副送子观音图,笔触稚嫩,用色也不考究。更奇怪的是,寻常送子观音图上画的都是金童玉女,偏生这幅画上却有两位金童而不见玉女。而且,这送子观音也并非女相观音,而是男相。
沈亭山好奇地问道:“这幅画是?”
仆妇回过神来,揩了揩眼角的泪,慢吞吞回道:“这是远儿幼时所作。”
“这画并不算好,且有些奇怪,为何”
仆妇回道:“一来,这是远儿第一幅成品画,二来,远儿的其他画作都已被他烧了。”
“烧了?”
仆妇点点头,道:“从前远儿酷爱作画,尤爱画人,家中几乎囤满了他的画作。后来出了那样的事……他出狱后便将以前所作字画通通烧掉了。他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画人画面难画心’,与画作一并烧掉的还有他往日极其钟爱的书籍和文房四宝,从那之后,家里便再没有这些东西了。”
沈亭山深深叹了口气,心里满是可惜,“那为何偏生留下了这幅?”
仆妇摇摇头,道:“这我也不知,不过他确实只单独留下了这幅画。此画是他与幼时好友共同画下的,想来是怀念旧友吧。”
“旧友?”
“也不知是谁。那时远儿刚八九岁,为了方便远儿上学堂,老爷夫人就在城北赁了一座小宅,我们在那曾住过一阵。不过,没多久便又搬了回来。想来就是那时认识的邻里稚儿吧。”
“这画上为何是两位金童和男相观音呢?”陈脊问道。
“哦,远儿这孩子与旁人不同,他作画从不画女子。”
沈亭山对此感到很是惊讶,不过自古以来,书生多有怪癖,沈亭山也没有多想,正色道:“老夫人,我们今日是为皮三儿被害一案来的。”
仆妇眼里立时涌出悲伤来,“远儿绝对不会杀人,这是有人栽赃陷害!”
沈亭山道:“可一应赃物确实是在这里搜出来的。”
仆妇一皱眉,对沈亭山道:“这老宅墙院不高,想要翻进来并非难事。”
“有人翻进来你不知吗?”
仆妇道:“我并非时时在此,白日我会去集市买菜。再者,这几日总不见远儿回来,我常在外寻他,并不在家。”
沈亭山问道:“以往陆庠生常回来吗?”
仆妇叹一口气道:“远儿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有时消失几个月,有时又突然出现。”
“消失几个月?你没去找他?”陈脊惊讶道。
仆妇摇头道:“找不到。他每次消失我都会在县里四处找他,可就是找不到。县里的人知道我找他,还经常骗我,想从我这赚些银钱。最离谱的,是有人告诉我曾瞧见远儿驾舟出海了,他一个……别说出海了,便是骑驴骑马都难。”
沈亭山慎重问道:“你对陆庠生的去向并不了解,又怎么笃定他不会杀人?”
仆妇声调明显高了:“远儿秉性纯良。大人们想想,当初他为了百姓那点无关紧要的事情,肯赔上了自己一辈子,如今又怎么会去杀人?纵使他现在形容疯癫,可他依旧是他,从来未变,他始终记着老婆子。”仆妇说着,泪泣如雨,哽咽道:“远儿偶尔清醒的时候,就会将老主子留给他的银钱找出来交给我,托我好生看管这宅子。”
“留下的银钱?”沈亭山面露惊愕。
“老主子给远儿留下了不少银钱,只是远儿疯癫,记不清在何处了。他也只是偶尔清醒时才会找出一些与我。至于银钱在何处,我也不知道,这是主子家的事,我不该问。”
沈亭山诚恳问道:“老夫人,我们可在宅中看看?”
仆妇看向陈脊,良久,颔首道:“众人都道你不是个有德行的知县,可我看大人却亲切。大人尚在孝期,便为了案子四处奔波,我信你会还远儿一个清白的。”
仆妇这番话让陈脊始料未及。
为官这几年,陈脊还从未被任何人肯定过。他心里一阵酸楚一阵欣喜,睁大了眼,嘴角抽搐着却说不出话来。
仆妇没等陈脊回应,而是躬身道:“两位大人想看什么随便看就是了。”
陈脊亦是躬身回礼,“叨扰老夫人。”
这一次沈亭山并没有打趣陈脊,而是任由他的“迂腐”。
这个时间,沈亭山已经仔细查看了陆庠生家中的门窗,门锁没被撬过,门框门板也都牢固无损。但是墙院确实不高,别说是他这种身怀武功的人,即便是陈脊这种文弱书生,也可以借助柴垛翻身进来。
小院中种植了许多花草,还放置着许多木质玩具。据仆妇说,花草是陆文远出狱后种下的,这些年她一直尽心照料着。不过前几日,陆文远忽然发疯,拔了许多花草挨家挨户地扔,看起来秃了不少。至于木质玩具则是陆文远父亲生前留下的,木马,秋千,陀螺,木剑……沈亭山看着这些童真童趣的玩具,仿佛穿过时间的轨道,听到了陆文远儿时的爽朗的笑声,那时的他不识人间险恶,纯良朴实,一心想着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陆文远的房里,陈设则更为简单,一床一案,再无他物。
陈脊叹道:“在房间里果真没有任何读书人的痕迹了。”
二人在房里扫视了一圈,几乎空空如也,并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二人又绕到院中,左右查看也并未发现什么特殊之处。关于皮三儿、李执事和裴荻三人,仆妇亦是一问三不知,表示从未听陆庠生提起过。若说有什么交集,那便是仆妇自己曾在皮三儿处卖过二两猪肉。那猪肉并不新鲜,仆妇记到了现在。
陈脊和沈亭山别了仆妇,出来后双双长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何,陆庠生家中透露出的破败气息让他二人都极不舒服。
沈亭山想了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同情。
他极力地劝说自己,不可被个人情感左右了想法。无论如何,陆庠生都是亲口承认了罪行,并且他对犯案过程极为熟悉。
据差役所言,孙文鹏虽毒打了陆庠生,但并未暗中授意任何事情,所有口供都是陆庠生自己亲口交代。若他不是凶手,那他究竟是从何得知的?他又为何要替别人承担罪责?
想到此处,沈亭山决定还得去欢哥家再查看一趟。若真是陆庠生杀死了皮三儿,那就意味着欢哥做了伪证,那他又为何要做伪证呢?
还有李执事,他表面与皮三儿关系甚笃,可皮三儿家出事至今,他却全然隐身。甚至,据派去暗中跟踪他的差役说,他这几日还频繁出入金凤楼。
金凤楼?沈亭山想了想,这虽不是个好地界,也少不得要去探查一番。毕竟,他记得,码头衙门那好色的赵差役还曾在金凤楼与马荣争红颜一笑呢。
第十四章 庠生、糖水贩
翌日清晨。
“我们现在去找欢哥?”
陈脊将驴解了牵来,不等沈亭山回答,他已翻身上驴,显得颇为着急。
沈亭山点了点头,心领神会地去解另一匹驴,想迅速出发。
陈脊“哎呦”一声,止住他道:“你的伤还没好,莫持缰了,坐我后头。”
沈亭山笑道:“哪就那般娇弱,走吧!”
陈脊也没有蛮tຊ缠,骑在驴背上像是忽然想到什么重要的事,扭头对沈亭山说:“这个时辰,欢哥应该正在走街串巷卖糖水,要找到他可不容易啊。”
沈亭山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我们不是找欢哥,而是找他的母亲,王大娘。”
不多时,两人便已赶到欢哥家,沈亭山待要叫门,陈脊忙将他止住。
原来这王氏向来守节,几十年来从不与外男单独相处。眼下欢哥并不在家,他二人贸然造访,不说明来意只怕会被拒之门外。
陈脊理了理仪容,在门口高声道:“在下山阴知县陈脊,和沈亭山沈翰林一起来探望节妇王氏。”
王寡妇正在院中清洗糖料,听到声音后,快步走出来开门,“我这样一个乡野村妇,竟然劳烦知县大人亲自来探望。”
陈脊微笑道:“王大娘高风亮节,听说你身体已然康健,特地来看望你。”
王寡妇忙将二人迎进屋中,端上糖水,“家中没有茶水,倒是有现成的糖水,二位大人如果不嫌弃,请解解渴。”
沈亭山笑道:“早就听闻王大娘家的糖水极好,今日倒是让我占便宜了。”
“大人说笑。”王寡妇笑道:“如果大人想喝,随时来便是。”
沈亭山道:“大娘说话文雅,倒像是出身书香门第。”
王寡妇愣了愣,掩饰般笑道:“说起来倒是难堪,幼时确实读过几本书,只不过家父早逝,家境颓败,便不曾再读了。”
“原来如此”沈亭山叹道:“着实可惜,大娘爱读书,怎么不培养欢哥也读些书?”
王寡妇笑道:“我儿不是读书的料子,连三字经都读不明白,我也不盼他功成名就,能卖卖糖水过日子就行了。”
陈脊不明白沈亭山为何会问这些看起来与案情毫不相干的问题,他给沈亭山递了眼神,沈亭山笑着点了点头,又继续拉起家常,“对了,欢哥应当三十有余了吧,怎么至今还没有成家呢?”
王寡妇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曾娶过一妻,可是新婚之夜家里竟闯入了强盗,不仅杀害了儿媳,还在我这苦命的儿子面上留下一道疤痕。自那之后,因他脸上有疤,又怕他克妻,各家闺女都躲着他,所以至今也未能再娶。”
“强盗?”沈亭山惊问:“行为如此猖狂,可有捉到人?”
王寡妇叹道:“那贼人跑得极快,没能当场捉住。后来我们也报了官,但官府的差役来了也查不出个什么。”
“哦?”陈脊问道:“这事我竟不知。”
王寡妇道:“这是前任知县在时的事情了。当时家里没有丢失财物,我儿和那可怜的儿媳又不曾与人结怨,官府没有头绪就不了了之了。”
沈亭山听后若有所思,未曾开口接话。
为免冷场,陈脊接嘴安慰道:“大娘莫要担忧,这只是暂时缘分未到罢了,你的子孙福还长着。”
王寡妇勉强挤出一丝苦笑:“谢谢知县大人吉言,我儿子也没什么本事,好在有这熬糖水的手艺,我还有所指望。”
陈脊舀了口糖水尝了,赞叹道:“欢哥一直都是做这营生吗?这糖水熬得甚好,我还不曾尝过这般好的。”
王寡妇笑道:“这熬糖水的方子是我母亲传给我的,亡夫走得早,我是靠这糖水方子才能将欢哥养大。这孩子打小便跟在我身边看我做糖水,等他年纪大能帮忙了,竟还自己改良了方子,也就不用我再操心了。”
沈亭山此时已回过神来,他看了眼陈脊,接着又转向王寡妇,笑着问道:“欢哥这会应是在走街串巷贩卖吧?”
“是呀,前几日忙着照顾我耽误了几天生意,今日可得抓紧补上了。”王寡妇说着,眼神里透露出些许自豪,“你别说,他几日没出摊倒是很多人想着,还有人上门来催呢。”
“这么看来,邻里都很喜欢咱家的糖水呀,生意应当不错吧?”沈亭山适时地插了一句。
“亏得邻里关照,勉强度日罢了。”
“这么看来,咱家与邻里关系甚好?”
沈亭山这一问,本意是为了探听欢哥与皮三儿、陆庠生的关系。这三人宅院颇近,私底下究竟关系如何,至今是迷。
王寡妇盯着沈亭山看了一会,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大人今日来不是来看望老婆子的,而是来打听案情的。”
王寡妇一下戳穿了两人的来意,陈脊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偷偷瞄了眼沈亭山。
沈亭山却毫不避讳地坦然一笑:“大娘不愧是山阴名人,你既如此快人快语,我也不再隐瞒。敢问大娘,这皮三儿究竟如何?”
王寡妇呷了口糖水,沉默了片刻,正色道:“我确实听闻皮三儿做了不少腌臜事,不过也都只是道听途说,未有实证,不敢瞎说。但有一事我却是知道的。他那场生日宴,参宴便要十两银子的礼物。我们并没有去,连他的请帖,我都叫欢哥烧了。那些去了的邻里,好多都是东挪西借才凑齐的礼物,连我这家底,都借了几幅字画出去。”
“没有便不去呗,皮三儿难不成还强迫人赴宴不成?”陈脊问道。
王寡妇笑道:“官场有官场的道理,民间也有民间的规矩。皮三儿设宴,有几个敢不去的?”
沈亭山笑道:“大娘却敢。”
王寡妇笑着点点头。若没有这个气节,又怎做得来节妇。
“大娘, 你适才说借了几幅字画出去?”
王寡妇一番话里,沈亭山对这点是最感兴趣的。
王寡妇瞥了他一眼,笑道:“欢哥屋里放了些字画,我看他也不懂,就拿去给熟皮匠王麻子了。”
陈脊哦了一声,疑惑道:“欢哥不通文墨竟然还藏有字画?”
王寡妇笑道:“那些真正的读书人,房里往往书不多。反而是那些不通文墨的人,喜欢收藏许多字画。”
沈亭山闻言低着头沉思了片刻,突然眉头紧锁,苦笑道:“大娘,我突然觉得有些不适,能否借用下茅房?”
王寡妇愣了下,随即笑道:“就在后堂,大人请自便。”
沈亭山道了谢,捂着肚子便往后院走,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连陈脊都骗了过去。
刚进后院,沈亭山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这一番做戏,不过是要来后院探查罢了。
欢哥家的院子并不大,只有几娄绿豆糖水料堆在被木板紧盖住的井旁。
沈亭山又轻步转进屋里探看,厨房内有存满水的大瓦缸、熬药的药罐子、富余的米缸,四处打扫的纤尘不染。看得出家境尚可,一家人倒是规矩整洁。
欢哥卧房的陈设让沈亭山有些惊讶,他房中倒是真的放置了不少书册典籍。除此之外,熏香炉、笔架、留着墨迹的青石砚台一应俱全。文案上锦绣纸张铺展开来,上面写满了墨迹斑斑的文字。比字体间流露着文人的才思更令沈亭山惊讶的是,这字迹他竟颇感熟悉。
这……似乎是陆庠生的字迹。
沈亭山认字能力虽不如陈脊,但这几日他一直反复琢磨陆庠生的字迹,早已牢记在心。
现在,他心中的疑惑已清朗了大半,只是还有几件事需要去求证。
这样想着,沈亭山从后院折回前厅,若无其事地问道:“适才大娘提到字画,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那日我还在这偶遇过他,好像叫陆文远,欢哥与他可常来常往吗?”
“他敢!”王寡妇声音突然高了起来,但很快又压低,道:“那陆文远已经疯了许多年,欢儿与他也并不相熟。”
“听闻陆文远幼时曾租住于城北,不知大娘与他是否旧识?”
王寡妇见沈亭山知道得如此细致,也不做隐瞒,直言道:“确实曾做过几年邻居,不过也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后来我们两家就没有联系了。 ”
“原来如此。”沈亭山想问的都已问完,起身道:“王大娘,今日我们叨扰许久,也该告辞了,以免影响大娘休息。”
王寡妇忙恭敬地送两人离开。
来至屋外,沈亭山对陈脊道:“我们回皮三儿家,我要去看看宾客礼单。”
“礼单?你看这个做什么?”
“总不会将你卖了,跟我去便是。”
皮三儿和李氏相继离世后,原本繁盛的宅院便空落了下来。丫鬟仆从走的走,散的散。陈脊和沈亭山来时,这片寂静之地唯独青儿还在守护。
沈亭山若有所思道:“若皮三儿真如邻里所说是个顶顶好的人,那这人情也太凉薄了些。”
青儿恭敬地跪在灵堂,身影在一片白中显得格外孤独。
没想到她竟还在为李氏守灵。
听到脚步声,青儿惶恐地转过身来。当看清来者是陈脊和沈亭山时,也不行礼,黛眉拧成了一团,显然对他们并无好感。
沈亭山对青儿的不恭敬并不恼怒,相反,他对这个忠仆倒是颇为欣赏。
沈亭山避开皮三儿的位置,对着李氏的牌位深深鞠了一躬,随后对tຊ青儿柔声道:“我们无意打扰,只是有些事尚未查清,还请姑娘与我们行个方便。”
青儿看着二人,没好气道:“夫人已叫二位大人逼死了,现在还要来逼死我吗?”
陈脊被青儿的话深深刺痛,眼神里充满愧疚与自责。
沈亭山则以一种理解的目光看着青儿,歉然道:“姑娘若不想你家夫人平白死去,就应该与我们说些实话。周轩与你家夫人的关系,我想姑娘应当知晓。李氏死后,他可曾来过?难道姑娘还要为这样的人遮掩?”
青儿被沈亭山的话语触动,眼神飘忽不定,沉默了片刻后终于说道:“你们想知道什么?我知道的也不多……”
“烦劳姑娘带我们去看看宴会那日各家送来的礼品及礼单。”
青儿虽不知沈亭山调查此物所谓何意,但为了替李氏报仇,她仍领二人去了库房。
青儿指着那些堆积如山的礼品和礼单,说道:“这便是了,老爷夫人走了之后,我将东西原封不动移到了库房。”
沈亭山颔首致谢,随后便领着陈脊对照礼单将礼品进行了盘点。果不其然,所有礼品都在,唯有熟皮匠王麻子送来的字画已经丢失。
沈亭山问:“这份礼单可还有谁看过?”
青儿道:“大家的礼都是提前好几天就陆续送来的,除了老爷夫人外,就是李执事看过。”
至此,沈亭山的猜想已被印证了一半。
他快步跑至前厅,来到李执事表演的红帘处。原先的绿豆渣滓处爬满了蚂蚁,人看了着实可怖。
沈亭山向青儿问道:“姑娘,不知此处这两日可有打扫?”
青儿摇头道:“这两日出了这么大的事,没人有心思管这里。”
“那么再请问姑娘,宴会的前一日晚上,李执事可否来过,并与皮三儿发生了这个争执?”
“你怎么知道……”青儿脸露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既是查案,那许多东西自然是瞒不住的。
青儿坦诚道:“那夜李执事确实来了,我去上茶时恰好听到他们发生了争执。不过,他们看到我来了,便止了声音,后头吵些什么我便不知了。”
“你都听到些什么?”
“我听到老爷说了句‘把八年前的事给你抖搂出来’,还听到李执事说‘你想独吞,没门’。”
沈亭山蹙眉思忖片刻,接着问道:“皮三儿前段时间是否练字想给老父亲祝寿?”
青儿点点头,道:“是的。老爷原先并不识字,为了这个特地练的。”
“笔墨可还在?带我们去看看。”
青儿应了,又领二人来到书房。沈亭山将笔墨交于陈脊,经过辨认,果然与凶案现场留下的字迹全然不同。
青儿道:“字练成了老爷还很高兴,因为李执事也不识字,他说总算赢了一回。”
“姑娘,生辰宴之前陆庠生可曾来过?”
青儿仔细思忖了一番,肯定道:“大人不说我都忘了。倒是有一晚,有仆役发现陆庠生在后院鬼鬼祟祟的,不过很快就把他赶了出去。这人素来偷鸡摸狗,我们也没人当回事。”
霎时间,沈亭山明白了过来。
与青儿道别后,沈亭山拉着陈脊急匆匆赶回到县衙的牢房。一并叫来的还有孙文鹏和一直在此处看守的尹涛。
“沈翰林,”尹涛忍不住问道,“短短数日,你当真已查明真相?”
沈亭山微微点点头,“陆文远是凶手,但又不完全是凶手。”
众人面露疑惑,不解地看向沈亭山,沈亭山却紧盯着陆文远。
陆文远在赵十一的照顾下,总算活了过来。
此刻,他被大铁链锁住手脚,拘在角落里,眼神涣散。
沈亭山迈步向他走去,将陈脊临摹的“阝”字递到他面前,轻声问道:“陆先生,这个字你可认得?”
陆文远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陆先生?再次听到这个称呼,陆文远只觉恍如隔世。
沈亭山知道陆文远不会回答他。他问出这个问题,表面是说给陆文远听的,实际上却是说给大家听的。
“在皮三儿的凶杀现场,我们发现了这个“阝”字。经过查验,这并非皮三儿的字迹。相反,这个字迹与章记酒馆招牌的字迹分毫不差。”沈亭山说着看向陆文远,“陆先生,这是你的字迹吧。”
“这么说,这个陆文远果然在凶案现场。”孙文鹏高声呵道,“陆文远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陈脊反问道:“孙县丞,若你是凶手,你为何要亲手在凶案现场写下与自己相关的线索呢?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也不明白吗?”
孙文鹏顿时噎得哑口无言。这个知县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沈亭山看向陈脊,笑道:“知县大人英明。这个问题也困惑了我许久,直到我去了欢哥家,这才明白。”
听到“欢哥”的名字,陆文远又止不住颤抖了一下。
“陆先生,你是替人认罪的。不过,你要保护的人不是凶手,而是糖水贩欢哥。”
尹涛疑惑道:“欢哥?这与他有何关系?”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陆先生,你与欢哥的感情并不一般吧。出狱后,你烧毁了从前所有的画作和书籍,唯独留下了与欢哥儿时共同创作的那副送子观音图。你二人将难以为外人道的情感寄托于画作之中,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沈亭山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时,陆文远的眼里才重新浮现出光亮。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沈亭山,虽然依旧保持缄默,但内心的波动却难以掩饰。
沈亭山接着说道:“欢哥屋中收藏了许多你赠送给他的画作,而王大娘却在无意间将这画作赠送皮三儿作为生辰礼。你曾试图溜进皮三儿院中将画作偷回来,可是皮三儿院中仆役颇多,你总不能得手。于是,你便说出了要杀了皮三儿的气话。”
陈脊惊问:“那竟然不是谣言?”
沈亭山看向陆文远,接着道:“是谣言又不是谣言。你确实说了这话不假,可你却并非真的想杀了皮三儿。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你的气话碰巧被经常出入皮三儿宅院的李执事听到,你一不小心就成了他杀人的刀。”
孙文鹏狐疑道:“你说真凶是李执事?”
沈亭山解释道:“李执事从宾客礼单中无意间看穿了陆文远和欢哥的事情,再加上陆文远的狠话,让他心生一个绝妙的杀人计谋。他先是大肆散播陆文远要杀死皮三儿的谣言,随后又要求陆文远在宴席上替他演一场戏。”
陈脊不解地问道:“什么戏?”
沈亭山指向牢房的一角,那里挂着一幅半透明的红帘,与皮三儿家中无二,“先前我一直疑惑,李执事明明全程都在打鼓,究竟是如何完成杀人的。现在我明白了,其实,那半个时辰里,坐在这红帘后头的不是李执事,而是你,陆文远。你二人趁着宴席众人嘈杂,无人在意之时偷龙转凤。这样,李执事就有了去皮三儿屋中的机会,而你则一直坐在红帘后头扮演李执事的角色。”
“这么说你可有证据?”孙文鹏问道,“还有,陆文远为何要帮他?”
“皮三儿家地上的绿豆渣糖水便是证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陆文远此刻的鞋子上还沾有欢哥家的绿豆渣。”
尹涛闻听此言,立即走上前去查看。果然如沈亭山所说,陆文远的鞋子上还残留有绿豆渣滓。
沈亭山接着道:“至于你为何要帮李执事,便是我刚刚所说,李执事用你与欢哥的秘密威胁你。”
孙文鹏问道:“那李执事如皮三儿情同手足,为什么要害他?还有,那些凶器和赃物可都是在陆文远家中找出来的。李氏与陆文远的私情你又如何解释?”
第十五章 失踪人口
“因为私盐。”沈亭山斩钉截铁道。
孙文鹏眼里有些恍惚,定了定神,强装镇定道:“什么私盐?”
“皮三儿受黄柳生之托,一直暗中贩卖私盐。李执事得知此事后,想从中分得一杯羹,岂料皮三儿不肯让出利益。于是,李执事便向裴荻揭发了这件事。”
听到裴荻的名字,尹涛顿时紧张起来,“我师傅?”
“李执事与裴荻乃是酒友,据章记酒栈掌柜所说,李执事曾多次说要将皮三儿介绍给裴荻认识。实际上,他是想让裴荻参与到这场私盐买卖当中。”沈亭山说到这突然停顿了一下,看向尹涛,接着道:“他想借裴荻的手彻底搅浑这趟水。”
尹涛颤抖道:“你的意思是我师傅是因为不愿意加入他们才被害的?”
沈亭山叹了口气,眼里露出些许同情:“不,裴荻是因为想要的太多才被杀害。根据我们调查,裴荻在赌坊欠下大量赌资早已无力偿还。那日,裴荻对皮三儿的审讯并非审讯,而是威胁与恐吓。皮三儿假意接受后,当晚便与裴荻相约河堤tຊ,趁其不备将其杀害。”
陈脊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我想起来了!李氏说过,皮三儿从巡检司回去后一直痛斥李执事,这么说的话,这事就解释得通了。”
沈亭山轻笑着点点头,接着道:“皮三儿从裴荻口中得知此事是李执事泄露的,因此又与李执事大吵了一架,此事被丫鬟青儿目睹,亦是人证。李执事没想到的是,皮三儿竟会直接将裴荻杀死,但事已至此,他又心生一计,索性利用陆庠生,将皮三儿杀死独吞私盐买卖。”
“这只是你的猜测,我师父不是这样的人!”尹涛情绪颇为激动,显然难以接受。
沈亭山接着向众人解释道:“你们问我李执事是如何杀人的,实际上,他只杀了皮三儿一次。”
“什么?”
众人不解地看着沈亭山,沈亭山深吸一口气,说道:“皮三儿暗中买卖私盐,鱼肉百姓,邻里对其早已心生不满。当陆庠生要杀害皮三儿的消息传来,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次机会。第一个下手的,是李氏。她给皮三儿递了碗加了麻沸散的莲子羹,正是这碗莲子羹,让原本强壮的皮三儿失去了战斗力。第二个动手的,是李执事,他与陆文远完成了交接,趁皮三儿昏昏欲睡之际,直接将他捅死。”。
沈亭山的语气突然变得低沉起来:“但是,李执事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藏在院中等待其他的凶手。”
陈脊瞪大了眼睛:“其他凶手?”
沈亭山看向赵十一,继续说道:“还记得那日勘验尸体时,你说尸体上还有二十六刀吗?这二十六刀其实并非一男一女所致,而是参宴宾客中的人一刀一刀刺下的。”
“你的意思是每个人都刺了一刀?”孙文鹏惊愕地问道:“那到底是谁杀了皮三儿?”
沈亭山瞥了一眼孙文鹏,缓缓说道:“每个人都是凶手,但每个人都不是真正的凶手。”
孙文鹏愣住了,“这怎么……”
“李执事放出的谣言让每个有心杀皮三儿的人都等到了一个机会。这句话还是李氏提醒了我,只要有一个人动手就成功了。实际上,宴席之上,每桌都有人中途离开,他们见皮三儿已死,心怀愤恨地刺下了后面的二十六刀。但每个人刺完一刀后,都选择了离开。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而最好的替罪羊就是已经疯了的陆庠生。”
陈脊张大了嘴巴,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所以每个人都在做伪证?”
“没错。”沈亭山点了点头,“李执事杀人后一直留在院中,等时辰差不多后,他就去地窖里取了冰块,而后又回到前厅与陆庠生交换,并将冰块交给他。陆庠生按照约定,来到后院写下‘阝’字,并利用冰块制造了密室杀人的假象。最后,他又砍了自己一刀故意让后院看守瞧见。”
陈脊问道:“既然他是故意要让人发现的,那他又为何要出现在欢哥院中?还让欢哥伪证?”
沈亭山看向陆文远说道,“那日,你是被欢哥强行拉回家中的吧。”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皮三儿家与欢哥家相距不远,想来你逃跑时恰巧被欢哥瞧见,他不忍心你因此背上杀人罪名,所以又砍了你一刀,并替你做了伪证。这几日,你出逃在外,直到被抓,才不得以承认了罪行。”
孙文鹏反驳道:“故事倒是圆满,证据呢?”
沈亭山微微点头,他扫视众人,最终将视线落到赵十一身上,道:“赵十一,烦你将情况与大家解释下。”
赵十一点了点头,语气平淡道:“沈大人除了叫我来为陆文远治伤外,还交代我检验了他臂上的刀伤。经过仔细验查,我发现他臂上的伤口实际上是两次刀割所致。一刀是由他自己划的,因为右利手的关系,伤口呈左深右浅的状态,刀口形状与在陆庠生家搜出的凶器一致。另一刀伤口则是右深左浅,为他人持利器所伤。经过对比,刀口形状与欢哥提交到县衙的刀具一致。”
这一番话所涉事情繁多,众人听了都缄声静思。
片刻后,尹涛回过神来,问道,“等等,大人,你刚才说冰块?”
沈亭山解释道:“那日盐船被劫,海上大雾弥漫实际上是有心人利用冰块燃烧生雾伪造出的假象。而这伪造所需的冰块就藏在皮三儿的地窖当中。知道地窖这个秘密的就只有李执事和皮三儿夫妇。”
尹涛追问道:“这事与八年前的盐船被劫案可有关系?皮三儿的私盐是黄柳生给他的难道这一切都是黄柳生在搞鬼?黄柳生利用皮三儿贩卖私盐,掠夺盐船。而这几起命案不过是分赃不均引起的?”
孙文鹏接话道:“还有李氏与陆庠生的奸情又是怎么回事?”
沈亭山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
其实,此案还有许多疑点。
八年前的盐船被劫案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黄柳生的真实身份又是何许人也?如果真的是黄柳生在幕后操纵这一切,他是如何撬动四时药行犯下下毒的恶行的?还有,盐商们看起来与此事毫无关联,但私盐泛滥,他们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所有的关键都指向了李执事,这个八年前与皮三儿一同在船上的人。
沈亭山派去跟踪李执事的差役已有一日没有消息了。前一日传来的消息是,李执事在金凤楼中出现。现下,沈亭山已经另外派人去金凤楼寻他了。
沈亭山暗中祈祷了许久不要出什么事情,但不幸的消息还是传来了。
“大人,派去跟踪李执事的差役被发现死在了金凤楼附近的玉带桥下,李执事也失踪了!”
玉带桥下柳树繁盛,绿堤清河本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地界。然而,此刻却被一起命案打破了宁静。
几个孩童不知所谓地在往来人群中追逐嬉闹,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毫无察觉。
陈脊看得心惊肉跳,唯恐他们撞见尸体,忙令差役将他们带离此处。
同时,他迅速命人将周遭围了起来。不远处正在享受垂钓之乐的老翁往这边看了一眼,骂咧咧地收起钓具离开。
赵十一心无旁骛地勘验着尸体,沈亭山则向发现尸体的大娘询问情况。
“大娘,刚才情况如何你且细细说来。”
大娘吓得脸色苍白,颤抖地回道:“民妇原本在这浆洗衣物,忽然就瞧见河中央漂来了一具尸体,仔细看好像还穿着官差的衣服。大人,你想想这多吓人啊!我赶紧就跑去喊人,一个人就喊二个人,两个人就喊三个人,三个人就”
沈亭山连忙止住她,道:“大娘,大娘,然后呢?”
大娘道:“然后你们就来了呀!还得是官府有法子,就拿那个网,那个钩子,一甩一网就捞上来了。哇,竟真的是个官爷。大人,我听说最近官府在抓那个黄黄树生?这人该不会就是他弄死的吧,哎呦,大人可得赶紧把这个树生的捉住咯,太可怕了!”
沈亭山本就为了案情头疼,如今被大娘这一番话更是搅得心烦意乱。
他急忙令差役将大娘带下去,然后转向赵十一问道:“情况如何?”
赵十一道:“尸身肤黄而不发白,口开眼睁,五官中无水滴流出,两手不拳缩,脚底板不发白。头部有致命伤损,伤痕呈黑色。是被人用石块重击毙命后再推入水中抛尸的。”
陈脊闻言,凝眉道:“那李执事应该不通武艺才是,想要杀死差役可不是件易事。难不成他是发现了差役跟踪,躲在暗处偷袭的?”
沈亭山若有所思的摇摇头,轻声道:“不可武断,差役是不是李执事所杀还有待调查。”
尹涛问道:“沈大人的意思是,这幕后还有他人?”
现场人多口杂,沈亭山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简单应道:“我也不知,只是一切都要讲究证据。”
陈脊叹了口气,看向差役的尸体,眼神里流露出许多同情和忧伤,“这案子查到现在又多了一条人命。可怜你因公殉命,你放心,你的家眷府衙会好生照顾的。”
沈亭山走到陈脊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当务之急,我们要先搞清楚李执事去哪了。他是自己躲起来了,还是被人捉走了。甚至是不是还活着。”
“那我们现在从何查起?”
“金凤楼。既然李执事最后出现的地方是金凤楼,我们就去那查。”沈亭山说着压低了声音,附到陈脊耳畔,悄声道:“顺便,我们去打听下马荣的情况。”
陈脊颔首道:“行,我们现在就去。”
沈亭山止住道,“且慢。”接着转身面对尹涛和赵十一,吩咐道:“尹巡检,你去调查下出入山阴的码头和各大官道、关隘看看是否有李执事的通关记录。赵仵tຊ作,此处交由你料理。还有,陆庠生暂时仍需关押,劳你费心照料。”
尹涛领了命,提笔在巡视册上录明情况。陈脊注意到他左臂似乎有伤,忙问:“这是怎么了?”
尹涛笑了笑,摸着自己的手臂道:“无事。前日在酒栈遇到你们时,我其实刚从城外的墓地回来。我想给师傅挑块好地,没成想,夜里黑倒被树枝骗了伤。一点小事,不劳大人挂心。”
陈脊点点头,宽慰道:“逝者已矣,还要保重自己才是。”
说完这句话,陈脊苦涩地笑了笑。道理虽然如此,但自己又何曾真的走出阴霾了呢?
赵十一将沈亭山拉至一旁,轻声道:“听说四时药堂已将解药交给了孙县丞,我”
沈亭山明白赵十一的困惑,忙道:“你要继续研究。虽然四时药堂给了药方,但我总觉得四时药堂与此案牵连颇深。别忘了,我们在皮三儿家中并没有发现任何私盐。我猜想,这山阴应该有别的仓库在屯了私盐。那日,我与陈脊到药堂查看时,发现每日堂前货船往来极为频繁。你研究药方时,除了研究成分之外,还有研究所需药量,莫要让他们在其中搞些古怪才好。”
赵十一应承后也退下各自忙碌去了。
沈亭山准备去解驴,却被陈脊伸手拦住,“你这一天够操劳的,伤还要不要好了?往日都是你驾马持缰,我乐得清闲。今日,你就坐坐我的驴呗。”
沈亭山忍着笑,道:“行,你几次邀请,我盛情难却。”
此时已近酉时,金凤楼准备开市,正是繁忙的时刻。
踏进金凤楼的一刻起,陈脊便止不住地冒汗。
这里遍植花卉,满室芬芳,乃是山阴名妓密居之处。与这青楼瓦舍比邻而居的,就是文人雅士、各级官吏聚集的府院。虽说此处与官廨隔街相望,但陈脊确实是第一次踏进此地。
沈亭山看着局促不安的陈脊,笑道:“你这样子,旁人不知道,还以为我把你卖到这了。”
陈脊紧皱着眉头,嘴唇微张,似乎有什么要说,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沈亭山看了他一眼,笑道:“呐,给你准备了这个。”说着,竟从怀里掏出一册《全宋诗》来,“你尚在孝期,若不是为了查案本不该来这。你且在这看书,我去查。”
说着,他将陈脊引到偏僻的角落坐下,又将桌上的酒一骨碌倒进随身的葫芦中,呷了一口,“你这连酒都没有,不怕了吧,走了!”
沈亭山来之前已打听过,金凤楼楼高三层,一楼大厅正中央是个人工挖出的鱼池,里头养着的乃是绍兴府陈通判家三公子以高价收养的锦鲤。与鱼池相对的,则是金凤楼的中央舞台,每日鼓乐齐鸣,弦管悠扬,尽显繁华。
二楼以上则是姑娘们的住所和贵宾的包间。尤其那三楼,向来只接待地方上的达官显贵,一般客人是无法靠近的。而这金凤楼里,最负盛名的女姬就是崔娘。
沈亭山手中提着酒壶,身形七摇八晃,装得一副酒醉的模样,口中高声喊着:“崔娘,崔娘!”径直就往三楼闯。
“哎呦,这位爷怎么醉成这样!”龟公着急忙慌地拦在沈亭山面前,仔细打量他的穿搭。
丝绸长袍、如意祥云玉珏,虽然脸生,却是个富贵公子的模样。龟公顿时换了颜色,满脸堆笑道:“爷,崔娘今儿不在,我给你叫别的姑娘?”
“我就要崔娘!崔娘在哪!给我出来!”
沈亭山大袖一甩,将龟公撞开,在三楼横冲直撞,闯入各个紧闭的房门,引得尖叫连连。
先头龟公还好意劝说,但见沈亭山毫无住手之意,纵是富贵公子,也再不纵容。他高声唤来打手,一时间数十位彪形大汉不知从何处同时冒出,对着沈亭山怒目而视。
没成想,龟公此举却正中沈亭山下怀。
据发现裴荻尸身的周差役所说,打行的人曾经去催促过裴荻还债。而卖糕饼的刘大也提到过,打行的人与李执事的关系颇为亲近。沈亭山猜测,其中可能有某种联系。
沈亭山想寻找打行的线索,不过打行这种见不得光的营生并不是一般人能够接触到的。若是以官府身份调查,事上更难。好在人人都说三教九流不分家,这金凤楼指不定就与打行有关。
如果直接询问龟公、鸨妈,只怕他们都会守口如瓶。但如果在楼中惹事,就有机会将打行之人引来相见。
因此,沈亭山才想出这一招来引蛇出洞。
他虽自幼习武,此刻却伪装成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
几个打手三下五除二便将沈亭山如拎小鸡般丢到楼外。
接着,他又被暴力地拖到了一处暗巷,打手们抄起一旁的竹竿子就要动手。
正是生死一线之际,沈亭山见四下无人,立即转了神态。他以脚蹬地,借力腾起,从腰间抽出软剑,以剑背攻之,打手们尚未看清他的招式,就只留下满地哭嚷声。
沈亭山用剑挟住领头的打手,吓问:“你们可认得那姓李的执事!”
打手们听到问的是他,脸上纷纷闪过一丝怪异,显然都轻易不敢开口。
沈亭山又将剑压前一寸,追问:“还不如实招来!”
领头的打手被唬得腿软,忙求饶道:“他……他是我们老大!”
第十六章 歌楼舞榭、花腿闲汉
陈脊在大厅左等右等都不见沈亭山归来,周围丝竹管弦、温香软玉,书也看不下去许多,正要起身离开,身后忽得传来一声娇媚的女声:“这位爷也是找崔娘的吗?”
陈脊回身望去,却是位千娇百媚女娇娘,一袭薄纱绿衣,怀中捧着琵琶,在烛火的映衬下,如初春的嫩芽,惹人垂怜。
陈脊向后退了半步,躬身行礼,说不出话来。
女子满脸泛红,应是醉了,失望道:“我就知道,人人都是找她。”
她说话又夹着酸,陈脊噎在了原地。
女子又道:“我叫阿莺,适才我在台上弹琵琶时,你为何瞧都不瞧我?我与崔娘比,差了很多吗?”
这话陈脊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总不能说,适才自己心里只想着沈亭山,甚至都没听见琵琶声吧。
阿莺不知陈脊是个闷葫芦,只当他不屑与自己说话,脸上有了愠色:“哼,凭你是什么货色也想见崔娘?她的相好可是盐法御史李永安。就算你是什么盐商会会首,人家连正眼都不会瞧你。”
听到李永安和盐商会会首几个字,陈脊猛地回过神,终于说出一句话:“李永安?马荣和崔娘?”
阿莺坐到陈脊原本的位置上,拿过桌上的酒壶,却是空的,忿忿道:“挺能喝呀你。”
陈脊怯怯道:“马荣常来这不是找莺姑娘的吗?怎么是崔娘呀。”
阿莺听了这话,脸上愠色更甚,带着哭腔道:“这个没心肝的哪里还记得什么莺姑娘,我为他做了这么多又有什么用?”阿莺说着又拿起了空空如也的酒壶,一气之下将酒壶掷到地上,娇声骂道:“连个破酒壶也欺负我!还是崔娘命好,不用跟我们似的在这抛头露脸的弹琴唱曲。她只需要在那屋里坐着,就会有大把人来找她。”
阿莺语气恨恨的,嫉妒的人最是容易套话,她才不管会不会泄了人家的秘密,最好是全说出来才顺心。
陈脊试探性问道:“除了李永安和马荣,还有其他人找她吗?”
阿莺看起来醉醺醺的,她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说道:“马荣这王八羔子板上钉钉的说会接我离开,转过头魂也被那小狐狸精勾去。崔娘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会弹个破箜篌吗,弹弹弹!”
陈脊又问:“我听说县里那个姓李的执事也常来这?”
阿莺扭头看了陈脊一眼,笑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以为替崔娘杀了几个人,崔娘就会跟她?痴心妄想!”
阿莺站起来起来,揽过陈脊的肩,朱唇亲启在他耳边低语:“如果你也肯为我杀人,我就跟你走。”
耳边突如其来的酥麻唬得陈脊连连后退,没留意撞到身后的凳子,失了重心,眼看就要摔倒。
好在沈亭山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将他扶住,又解围似的,对阿莺笑道:“你看,杀掉崔娘如何?”
沈亭山突然冒出来,阿莺却不惊讶,也不问来人是谁,反而媚态更甚,笑道:“呦,哪来的俊俏郎。我可不敢,姓李的会要了我的命”
“你怕他底下的打手?”沈亭山将陈脊按回到凳子上,向前贴近阿莺,在她耳边低语道:“我会保护你。”
沈亭山大胆的举动让阿莺有过瞬时的慌张,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她不甘示弱地双手攀住沈亭山的脖子,笑问:“难道你也养了打手不成?”
“我自己就是打手。”
阿莺闻言微怔,不着声色地将沈亭山推开,冷tຊ笑道:“套话可以,骗感情不行。”
她随手拿走了沈亭山别在腰间的酒葫芦,轻啜了一口,又道:“别以为我真的醉糊涂了,你们是官府的人。”
沈亭山笑道:“丰姿冶丽的莺姑娘果然名不虚传,怪道那么多男人为了你争风吃醋。”
阿莺瞥了沈亭山一眼,冷笑道:“你这是在挖苦我?”
沈亭山满面诚恳道:“我又怎会挖苦姑娘。这些日子查案,我可是听不少人说起莺姑娘的美名,是谁为了姑娘大打出手来着?”
沈亭山给陈脊使了个颜色,陈脊立时会意,开口说道:“马会首和巡检司的赵差役!”
“正是呢!”沈亭山笑道:“我们男人最是懂男人的心。这马会首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差役为了你争风吃醋,这要是传出去,多丢人啊。可马会首却不管不顾,可见他对姑娘是真心的。姑娘可莫要因为什么事冤枉了他。”
听到这,阿莺的脸色才缓和了下来,轻笑道:“我也不问你们是何人,你们也别向我打听,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亭山见阿莺情绪暂定,立即正色道:“我们不是打听,而是询案。姑娘最好是配合官府的调查。李执事,他可曾来过此处?”
沈亭山说罢便直勾勾的盯着阿莺,见她眼神闪烁不定,心中明白她的挣扎,又说道:“姑娘放心,我们只查案,你与马荣的私事我们不会管。既已置身欢场,若你知道些什么却又刻意对官府隐瞒,只怕会对你自己不利。”
阿莺显然已经很清楚沈亭山的意图,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她咬了咬唇,又呷了一口酒,开口说道:“前一晚来过,他和马荣一起,是我和崔娘作陪的。”
陈脊问道:“你们四个一起?”
阿莺点头道:“他与马荣相约,点了我的花牌。马荣……点了崔娘的。”
沈亭山道:“当晚发生何事?详细说来。”
阿莺酿了酿勇气,才慢慢讲起了前一晚发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其实是阿莺和李执事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时,李执事蛇头鼠眼的模样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当时就在崔娘身后,也不说话,就是悄悄跟着。我瞧见了,走过去喊了他一句,将他唬了一跳。崔娘听到动静,回过头看他,他立刻慌里慌张的,逃也似地跑了。他跑的时候走摇右拐的,看着着实龌龊。”
陈脊听这描述,与自己印象中的李执事倒是大为不同,好奇道:“他寻常都是一副傲气的模样,走到哪头都抬得高高的,怎么”
阿莺摇摇头道:“我又不认识他,怎知他平时如何,反正我第一次见他便是这样的情景。寻常客人来了,要么纳门钱听曲,要么点花牌叫姑娘,哪有这般悄悄跟在姑娘身后的人。”
“他那次来只是单纯为了跟崔娘?”
阿莺笑道:“那不是,他是来‘紮火囤’的。”
“紮火囤?”陈脊问道。
“就是美人局,男盗女娼最是来钱。他们用自己的妻子,或找我们这样的人去假扮妻子,装成圈套,引诱良家子弟,一等成就好事,就率人打将进来,诈他一个小富贵。姓李的自小就被人欺负,进了丧行后与打手们有了接触,索性就自己组了个帮派。这里头都是些不良之徒,凌弱暴寡,干这种没天良的事正合适。”
陈脊听到李执事竟是组建打行的人,面露惊讶,瞪大眼睛看向沈亭山,却发现他神色颇为淡定。
“李执事跟踪崔娘,莫不是要崔娘帮他做紮火囤?”沈亭山追问道。
阿莺冷笑:“他哪里舍得,崔娘可是他的观音菩萨。他要日日来供着,只求菩萨现身。”
“那第二次见面呢?”沈亭山问道。
回想起那一晚的情形,阿莺脸上露出了些许痛苦。
阿莺没想到点自己花牌的竟然是李执事。自从她和马荣好了之后,就再没有接过别的客人了。阿莺反复与龟公确认了许多次,龟公都说没有叫错人。更令阿莺绝望的是,马荣也在这个局上,而他点的是崔娘。
那晚,李执事、马荣、崔娘和阿莺四个人就在三楼的右上房里,倚翠偎红,杯觥交杂。
酒至半酣,马荣竟趁着耳热戏侮起崔娘来。
这崔娘虽非教坊司官妓出身,却与寻常私娼不同,凭借一手绝佳的箜篌,素来只以艺侍人。
她见马荣酒后开始犯浑,立即喝止道:“马会首还请自重,再这般无礼我便喊人了!”
怎知这马荣倚酒三分醉,更要用强,崔娘忙跰跰而逃,衣袖却不慎缠在桌角,又被马荣抓住强搂入怀,一时脱身不能,只得高声呼救。
阿莺虽素来不喜崔娘,可见此情状,也挣扎着要去帮忙。谁知李执事却也将她死死圈住,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幸而四人正在不可开交时,龟公带着打手进来制止。
“崔娘是金凤楼的摇钱树,鸨妈才不会让马荣这么轻易得手。再说,若真的得手,鸨妈又如何同李御史交代?”
沈亭山问:“后来呢?”
“后来崔娘便借着打酒的名义出去了一阵,后头再回来时马荣已醉得不省人事,我们便打发他家小厮来将他带走了。”
陈脊问:“那李执事呢?”
阿莺怔了一会,呷酒道:“我跟他回了房,大概丑时初刻才走。”
“崔娘离开的时候,你为何不跟着离开?”
阿莺苦笑道:“你以为我是崔娘吗,有大人物护着我。我不过是最卑贱的人,只能呆在我该在的地方。”
听到这陈脊心里涌出一阵难受,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
世间不平之事太多,身不由己这一项最是伤人。
沈亭山也没有说话,而是从腰间取了另一葫芦与阿莺碰杯对饮。
阿莺望着沈亭山二人,良久,冷笑道:“你们在同情我?你们同情我干什么,我是娼妓,最是无情。管他是马荣还是什么李执事,对我而言都是男人,都一样。”
沈亭山看着阿莺,明白了她许多的言不由衷,他没有安慰也没有戳穿她,而是摆出一副官架子,正色道:“李执事离开时可有人看到?”
阿莺脸色顿时舒缓了许多,笑道:“门口龟公彻夜看守,你们去问问便知道。”
“李执事走时可有带着什么东西?”
阿莺顿了顿,肯定道:“什么也没带。”
沈亭山低头忖思了一阵,又问道:“崔娘去哪了,眼下正是热闹的时候,她竟不在?”
阿莺没好气道:“一大早便出去了,说是去赴约。我又不是她的老妈子,我管她去哪?”
阿莺说完起身将酒葫芦塞回到沈亭山手里,盈盈笑道:“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你们点我的花牌吗,不点我可要去接别的客人了。”
陈脊闻言顿时慌张了起来,拉着沈亭山站起来,躬身行礼道:“多谢姑娘相告,我等这就告辞。”
出了这虎狼窝,沈亭山终于憋不住笑,朗声道:“你怕什么,她能吃了你不成。”
陈脊用袖子揩了揩头上的汗,连声道:“不合于礼,不合于礼。”
沈亭山笑道:“行了,我带你去个不吓人的地方。”
陈脊疑惑地看向沈亭山,沈亭山撇嘴笑道:“赌坊。”
陈脊几乎是被沈亭山架着才上的驴背。
他满脸苦色,吞吞吐吐地恳求道:“这赌坊要不你自己去吧,我实在不成。”
沈亭山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他这人素来不爱强求。但今儿为了陈脊,勉为其难破了例。“这赌坊你跟我去也得去,不跟我去也得去。 ”
一瞬间陈脊脑子里飞过许多借口,再次求告道:“欢哥!欢哥是涉案人员,但我们早晨急着查案,并未派人拘他,我现在就回县衙带人去拿他!”
沈亭山才不听陈脊这许多废话,手中的驴鞭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抽在他的驴背上,驴登时吃痛疾走。
陈脊惊得大叫:“驴儿!驴儿!你可不是马,慢点!慢点!”
二人要去的赌坊位于城东财神庙旁。
据说,凡是进入赌坊的赌徒都要先到这财神庙里诚心供奉。而庙里的庙祝,白日睡觉,夜里营业,专解这‘十年扬州梦’。
“若是得了好签便要给这庙祝十贯随喜功德钱。所以啊,这里头的庙祝,人称‘钱十贯’。”沈亭山一边说,一边将驴系在离庙不远的树桩上,“你看,那就财神庙。”
陈脊跟在沈亭山身后,只觉背后一阵发凉。虫鸣混着蛙叫,夜半更深,只有不远处庙前亮着两盏灯笼。那红色的光在黑夜中忽明忽暗,孩儿性的躲藏,十分瘆人。
“我我怎么觉得这比义庄还要吓人。”陈脊咽了咽口水,嗫喏道:“不是说去赌坊吗,来这里干什么?”
沈亭山微笑着点亮手里头的灯笼,照亮了前路,说道:“这神明,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们既然要去赌坊,就tຊ得先来拜拜。万一神明保佑赌赢了,你我就辞官回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比眼下快活?”
陈脊心知沈亭山又在说笑,白了他一眼道:“那我一会可得好好祝祷,叫财神爷开开眼,切莫叫你这样的人发了达。”
沈亭山大笑道:“为什么?”
“以你这般随性的性格,只怕你三天耕地二天睡觉,白白糟蹋老天的土地。”
沈亭山闻言笑声越发大了,说笑着从怀里取出两个面具来,并将其中一个递给陈脊,“把面具戴上,免得财神爷认出我们这两个不恭不敬的人,挡了以后的财路。”
陈脊听话地将面具戴好,半信半疑地跟着沈亭山挪进庙里,全然没有注意到里头正有一双目光紧紧盯着他们。
这个身穿破旧道袍的老者,静静地坐在暗影里,眼神锐利而冷峻。
他很喜欢这些在黑暗中踏入此地的香客,他们的眼中或闪耀着贪婪的光芒,或带着忐忑的不安。
这些人性欲望能让他感到极度的兴奋。利用这些欲望,他就能像操控木偶一般,让这些香客在自己编写的戏折子里扮演各自的角色。无论手段如何残忍,过程如何曲折,只要结局是万贯家财,这些人都会心甘情愿为他所用。
“求签?”老者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冰冷的寒意,“三柱清香,九次叩首,财神开口,施恩望报。”
陈脊和沈亭山听到声音左右找了许久,终于发现了角落里的他。
陈脊悄声向沈亭山问道:“这应该就是钱十贯吧。”
沈亭山微微颔首,随后走向钱十贯,恭敬地躬身行礼:“不求签,但问卦。”
钱十贯嘴角掠过一丝笑意,“问的什么卦。”
沈亭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伸手将卦桌上的茶盏盖掀开,然后用食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三下。
这个动作让钱十贯的双眼瞬间亮了起来。他抬起头,仔细审视着沈亭山,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之前不是你。”
沈亭山微笑道:“以后只会是我。”
“里面说话。”
“请。”
陈脊看着两人的这番对话,惊得瞪大了双眼。沈亭山悄悄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陈脊莫要多问,跟着他走便是。
钱十贯将二人引到神像前,拿起案上用来清理焚烧炉的铁棍,朝上一掷,正中财神爷的右眼。神像顿时缓缓右移,机关应声而开,这神像之下竟还藏着一条地下密道。
沈亭山心中暗叹不已,金凤楼那几个打行的人果然所言非虚。
原来,这财神庙求签是假,谋财害命是真。
掀开茶盏,敲击桌子便是他们打行既定的暗号,意思就是,有人想委托杀人。
盐行、药行底下有众多散商行店,打行也是一样,由各个分散的小团体构成。
这李执事便是其中青偃帮的头儿,而这财神庙便是打行行首所在之地。若是有什么大事各小帮无力解决,他们便可到此寻找行首的帮助。
适才钱十贯问的“之前不是你”,意思就是之前青偃帮的头儿应是李执事才对。
沈亭山二人一踏进密室,便见中间有张巨大的赌桌,有个人背对着他们慵懒地坐着。
钱十贯恭敬道:“主上,青偃帮的人来了。”
第十七章 另一种说法
那人没有转过身来,他身材瘦削,颓废地瘫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就像个毫无生机的黑袍幽灵。
“怎么,那个臭娘们要杀的人没杀成?”
“是的。”沈亭山小心翼翼地回答,心里却想起阿莺所说的话,不禁在心里暗自揣度,难不成这‘臭娘们’指的就是崔娘?
“我就知道。”黑袍怪人声音非常柔和,却没有任何感情,“我们可以帮忙,不过,这个人毕竟是知县,让那个臭娘们再加一百金。”
知县?
陈脊听到这话,双目圆睁,心中暗惊,“那不就是我吗?有人要……买凶杀我?”
他这样想着,脚不自主地朝沈亭山挪近了一步。
沈亭山也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震惊,只是瞬间,他又快速恢复平静,淡然道:“好的。”
“姓李的怎么没来?”黑袍怪人问。
“老大先去躲几天风头。”
黑袍怪人冷笑。
他完全明白李执事这个人的能力和来历。这世道,一个毫无背景的人想要在社会上站稳脚跟,除了要贪婪,还必须要不怕死。
可惜了,李执事虽有前者,却做不到后者。
黑袍怪人一挥手,赌桌上的牌九顿时如灵动的蝴蝶般腾空而起,再落下时已整齐地叠放在一起。
钱十贯会意,对陈脊和沈亭山道:“请。”
月缺,雾稀。
从财神庙逃离出来的陈脊,喘息声沉重且剧烈,小声嘟囔道:“发财与死亡,果然是这世上紧紧相连的两个东西。”说着,又扭头看向沈亭山,“你刚听到了么,李执事居然……居然想杀我。可是,可是没有人偷袭过我呀。”
沈亭山思忖了一阵,缓缓开口:“问题的关键不是李执事想杀你,而是有个女人雇佣了李执事来杀你。”
“臭娘们……”陈脊默默复述道:“‘他以为自己替崔娘杀了几个人……’难道是崔娘要杀我?可我根本不认识她啊。”
沈亭山皱眉沉思,仔细回想起自从来到山阴发生的一切,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失声道:“你记不记得出殡那日你落水?”
“落水……”
经沈亭山这么一提醒,陈脊这才恍然大悟。那日他确实五内俱焚不假,但求死之心并不强烈。突然落水,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守灵多日未眠再加上连受打击,一时失智所致。如今想来,那日李执事确实一直站在自己身侧,更重要的是,陈脊记得,他当时一直在左右摇晃自己。原来,李执事是借着叫他回神的名义,想趁机杀死他。
陈脊惊恐地看向沈亭山,沈亭山又道:“可后来他没有再动手,说明那时你已经不需要死了,这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不用死了呢,你活着对谁有好处呢?”
这话虽是沈亭山的推测之言,但陈脊听来却觉得怪异。
“我……就非得死呗?”
沈亭山回过神来,看着陈脊笑出声,没头没尾道:“不用谢哈。”
“谢你什么?”
“谢谢我无意中的救命之恩啊,若不是我及时出手相救,你现在呀,已经投胎了。”
陈脊恍然大悟,忙躬身行礼,“沈兄说得极是,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
陈脊还没说完,沈亭山人已跑出去数丈,“你可饶了我吧。”
陈脊笑着追他道:“你别跑呀,我还没谢完呢!”
这条路李执事曾走过多次。
上次来便是为了找黑袍怪人帮自己杀了陈脊。
可惜,听到买的是知县的命,黑袍怪人并未答应。
其实,当初那人找他商议将陈脊推入水中时,李执事也是不答应的。
但当那人许诺他三十两金的时候,他心动了。
人活千年总要死,树长万年劈柴烧。人这一辈子,死后烧再多的纸,做再多的法事也不过是个仪式。死了便是死了,手不能动口不能言,都不如活着时尽情享受。
在他眼中,世间唯有钱财可靠。你就观那人死后,富家豪门的灵堂庄重典雅,哀悼者满堂哭泣,而那穷苦者,连用草席裹尸都是奢侈。不过,那富家豪门的子孙究竟有多少真心实意,又有多少别有用心?挤兑出的眼泪还不是为了多分些家产,博个孝名?所谓真心换真心,不过是利益捆绑的虚伪表象。就如儿时依赖母亲,也只是贪图那一口奶水罢了。
他认定,活着就要有钱,而只要有钱你就能得到所有人的青眼,就算是金凤楼的崔娘也得对你奴颜婢膝。
他去金凤楼已许多次了,可崔娘从不愿见他。
初遇那日,他正抬棺沿着沙浦河慢行,崔娘轻装一舸,翩然而至。只见她身穿石绿轻绡,云鬟半亸,侧着身子在船头斜斜坐着,微风轻拂,水波荡漾。她用纤手红指戏弄着风,软软笑着,光正打在巧手拂过,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自那以后,他时常想起这位佳人,也打问到她是金凤楼的名姬崔娘。
他曾多次去偷瞧过崔娘,每当他看到权贵显要明来暗往时,便心怀幽愤。尤其是盐法御史李永安,好几次,他都亲眼见他彻夜留宿在崔娘屋中。
他因而暗自发誓,等拿到这三十两金,倒要看看崔娘还能装什么清高,婊子罢了。
崔娘是否会因此对他另眼相待还自当别论,至少此刻她对腰缠万贯的盐商会首马荣是鄙夷的。
回想起前夜发生的事情,崔娘依旧觉得一阵恶心。
当听说官府有人到金凤楼询案的事情后,崔娘决定还是要亲自来官衙一趟。有些事,她必须和府衙说个明白。
她在官衙一直等到三更天,期间孙文鹏多次来找她询话,可她始终保持缄默。
除了陈脊和沈亭山,她不愿向其tຊ他人透露半个字。
在这世间,不是所有穿着官服的人都是良善之辈。勿以衣冠论英雄,应识人心辨善恶。
她就这般恬静地坐在花厅,更深露重,只有几口淡茶和天上的明月与她作伴。她的神态瞧不出急躁也没有愤怒,整个人就像没有任何情绪似的。
甚至,当她苦等的沈亭山和陈脊匆匆赶来时,她也是从容地站起来,然后恭敬行礼,柔和而平静地说道:“奴家乃是金凤楼崔娘。今日知县大人到楼里寻我,我因事外出不曾见着大人。回楼后,经人提醒,心下愧疚不安,便来叨扰。大人有何事询问,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脊道:“我等去寻你乃是为了李执事失踪一案。”
他话音刚落,便走到桌案后的椅上坐定,并示意沈亭山和崔娘也坐下。差役连忙将三人的茶杯倒满。
“前夜,李执事是否与你、马荣、阿莺四人一同在金凤楼饮酒?”沈亭山问。
崔娘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愁容,“这事想来阿莺已向二位大人禀明,她所说的都没错。”
“你且将所知详细说来,剩下的我与陈知县自有判断。”
“说起来,在我们那种烟花之地,倒也不算甚大事。只是这马荣委实没了规矩。”
除了盐法御史李永安,崔娘一向不接客。纵使接客,也大多是有学问、顾身份的人,待人文雅,不会胡来。再者,她的一手箜篌绝技,别说在山阴难寻,纵使整个两浙两淮都难寻可以和她媲美的人。因此,来寻她的也大多是那些懂音律的雅士,他们通常不会借着酒劲来胡闹。
那夜,崔娘原本不愿意应马荣邀约的。怎奈鸨妈千求万求,说马荣豪掷百金邀她相陪,且还有阿莺与李执事在,耍不来混。听了这话,崔娘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她和阿莺随着鸨妈进了三楼的右上房,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马荣,一个是李执事。
这令崔娘感到有些奇怪,因为马荣向来只点阿莺的花牌,不知为何今日却偏叫了她。李执事则一向是盯着她,今日却偏偏叫了阿莺。更奇怪的是,素来为了阿莺争风吃醋的马荣,今日看起来并不生气,相反,他和李执事提盏共饮,好不痛快。
不过那天,李执事常低着头,面沉如水。他虽叫了阿莺作陪,却无精打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开始,房里的气氛还算融洽。崔娘弹箜篌,阿莺则陪两人饮酒。可酒至半酣,马荣便犯起浑来,他一把抓起酒杯,狠狠掷到地上,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向崔娘,毫无征兆地将她紧紧抱住。
崔娘当即吓得花容失色,大声质问:“马会首还请自重,再这般无礼,我便喊人了!”
然而马荣却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嘟囔着:“我要干什么?我来这种地方还能干什么?”
这时,阿莺气得脸涨得通红,她站起来拉扯着马荣,斥骂道:“马荣!你——你当着我的面勾搭别的女人!”
马荣见状,狠狠给了阿莺一巴掌,阿莺一下就倒在地上。
三人顿时混作一团,让李执事大大意外。他就直愣愣坐在哪里,没有上前帮任何一方,任凭三人混战,只是呆呆看着。幸而外头的龟公听到响动,带着打手赶了进来,连求带哄,才将三人各自分开。
随后,龟公又低声劝着,让崔娘接着拿酒的名义赶紧离开了房间。
沈亭山和陈脊二人听了崔娘的描述,大体上与阿莺所述相同。但关于李执事当时的反应,二人却是各执一词。阿莺认为李执事当天对她有所图谋,控制了她并试图留宿。然而崔娘却说李执事当天并不在意这些事情,只是在独自喝酒并没有参与到混战中。
这两人所述究竟孰真孰假,亦或是两人都在说谎?这些疑问在沈亭山和陈脊的脑海中盘旋,他们需要更多的证据来揭开这个谜团。
沈亭山忙问:“你出去拿酒时屋里还有什么人,拿酒后你又可有再回去?”
崔娘说道:“龟公领我走了之后,打手还留在里头安抚马荣。阿莺和李执事也还留在里面。”
“龟公没有带阿莺离开?”
崔娘摇了摇头,“我当时我心神未定,也没太在意她为何不走,总之她是留在里面了。后来我再回去的时候,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先在外头听听情况。我只听到了阿莺还在唱曲,李执事和马荣说得很少,听起来是醉了,我这才进屋。”
“进屋后是什么情况?”
“李执事已经醉趴倒在桌上,马荣也差不多了,不停在敲头抹脸。我见阿莺状态也不好,便喊来马荣的小厮,叫他将马荣带回去。”
“那李执事呢?”
“我本来想让龟公将他带走,但阿莺说交给她处理便好。我当时想着毕竟是她的客人,由她送走也是对的,没有多想便回房了。”
沈亭山问道:“可是,据阿莺所说,后头李执事又留宿了。”
他说得很是隐晦,但崔娘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轻嘬了一口茶,叹口气道:“可能是李执事后来又酒醒犯浑了吧,若我当时留个心眼,阿莺也不会”
“你与她关系如何?”
崔娘轻笑道:“一山不容二虎,我将她认作同病相怜的朋友,至于她怎么看我我不知。”
沈亭山觉得崔娘说话坦荡,又问道:“她嫉妒你?”
崔娘笑道:“如果这是她告诉你的?如果她说是,那便是吧。我确实比她优秀,她嫉妒便嫉妒吧,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她与马荣关系如何?她又是否真的心悦马荣?”
崔娘低头笑道:“我们这样的人,只要对方承诺救我们脱离苦海,我们便会将他当救命稻草般捉着。至于这是救命的恩情还是感情,也不重要。”
沈亭山呷了一口茶,手扶桌案,接着问道:“那日的打手和龟公是谁?”
崔娘答道:“龟公是六哥,打手戴着面具,我不认得。”
“戴着面具?”陈脊问。
“他们这种见不得光的行当,为了防止官府找上门来,经常都呆着面具。我与他们并不相熟,他们是何人与我而言不重要,我也从不打听。”
陈脊疑惑地凝着眉,没头脑的来了一句:“样样都不重要,那什么是重要的?”虽然这事与案情无关,但他确实感兴趣。
崔娘看着陈脊,浅笑道:“什么都不重要,包括我自个也是不重要的。”
崔娘再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手里的茶杯。
沈亭山轻声道:“要问的我们已经问完了,你且回去。这段时间莫要随意走动,我们有事会再唤你。”
沈亭山和陈脊将崔娘送走后,已近天光,两人也没了睡意,索性携茶具坐到院中。
山阴的风,闷热又携裹着海的腥味。沈亭山深深一嗅,仿佛置身于茫茫大海,耳边传来阵阵浪声,人也忽然变得渺小。
他不由自主地自语道:“包括我自个也是不重要的……”这句话似乎触动到了他的心弦,开始理解起其中的深意。
人行于天地之间,犹如浮潜于深渊。这一路上,或遇暴雨,或遇巨浪,你恐惧这些挑战,于是拼了命的往岸上游去。可当你真的上了岸,又往往会发现自己终究属于大海。于是你又奋力想回到海中,再次经历挑战,似乎永无尽头。
“如果世间万物永远没有尽头,那么当下所做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什么才是重要的?”
陈脊“啊”的一声愣住,疑惑道:“你说什么?”
沈亭山看着陈脊迷茫的眼神,郑重其事道:“你说我们破了这个案子还会有下一个案子。既然案子是永无止境的,那我们破眼下这个案子的意义是什么?”
“当然是为了还受冤人一个清白。”
“可永远有受冤枉的人,这个世界也永远没有清白的时候。”
“那就能破一桩案子是一桩,能帮一个人是一个人。”
沈亭山笑道:“你倒是脚踏实地。”
陈脊笑着为沈亭山添茶,道:“我倒是看明白了,我与你的大不同在哪。”
沈亭山问道:“哦?说来听听。”
陈脊解释道:“我这个人呢,有一件事便做好一件事,有十件事便做好十件事。只管埋头苦干,不论好坏不论原由,也从不多想。而你呢,有一件事便要做十件事,即使没事也要自己生出十件事来。你做事做人都喜欢刨根问底,总想在一事之中寻出千丝万缕的关联,探寻其背后的原因。你之前与我说‘有趣’一事,我就在想,有句话特别适合你,叫‘洞见幽微,察其深意’,你通过观察他人,反思自己,这种智慧非我所及。”
沈亭山笑着与陈脊碰杯:“所以我总喜欢与你论些书里没有的tຊ歪理。”
陈脊道:“往好听了说,你这是‘禅性’,往坏了说便是‘邪性’。不过,我倒是蛮羡慕你的,我想令尊令堂应当是非常尊重你的人,他们给予你好的生活条件,也放纵你的自由。”
沈亭山笑道:“那你可误会那老头儿了。他呀,从小管我极为严苛,只是他越是管我,我便越是放肆,如今才养成了这般无所畏惧的模样。”
陈脊疑惑道:“那如果有朝一日,你也面临些选择,无法完全随心所想,那你会怎么办呢?”
沈亭山顿了顿,说道:“我又不是神仙。人呢,没有到那一步是不会知道自己会怎么做的。我只是时刻提醒自己,莫要因为困扰而做出令自己后悔之事。”
陈脊道:“我见你凡事通透,难道也有看不开的时候?”
沈亭山笑道:“当然。我之所以能看透许多事,是因为这些事并未发生在我身上。人总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可以超脱一切,然而当事情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又是否真能如旁观者那般冷静呢?就比如李氏那般,若我也身处她那样的境地,也很难保证自己会做出何事来。”
“所以,这就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沈亭山笑道,“没事总想着劝人干嘛,人,先顾好自己个才重要?”
陈脊反问道:“你刚还说自己不重要呢,这会子又重要了。”
沈亭山道:“我现在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了。”
陈脊疑惑地摇摇头,“什么?”
沈亭山笑道:“救你的性命最重要。”
陈脊道:“我的?”
“为了你这条命,咱们也得把这个案子查清楚。我想我们得去金凤楼找找六爷和那名打手,李执事的家我们也得去一趟了。”
“好,你陪我去。”
第十八章 第三个版本
陈脊和沈亭山在小摊草草吃了碗甜豆腐脑后,再次马不停蹄地赶往金凤楼。
金凤楼内,一夜笙歌刚刚结束,这座雕栏画栋的楼显得格外静谧、高雅。它静静地矗立于闹市之中,此刻反而散发着一股超凡脱俗的仙气,犹如空中楼阁那般。
陈脊站在门口,感叹道:“这样清清净净的多好,昨夜那般嘈杂的曲声反而让人头疼。”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腿准备从正门进入。
沈亭山却一把将他拉住道:“呆子,眼下里头的人都在睡觉,我们”沈亭山看向陈脊,挑了挑眉,“你知道吗,有一种查案的方式叫做暗访。”
“你又要!”陈脊立刻压住了声音,语气中透露出些许不满,“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找事!”
沈亭山憨笑道:“你想想看,崔娘和阿莺各执一词,这龟公打手也不见得会说实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回到那三楼的右上房去瞧瞧。”
“这都过了好几日了,纵然有什么痕迹也被清理掉了。”
沈亭山摇摇头,继续劝道:“此言差矣,三楼右上房是金凤楼最金贵的厢房,向来只招待顶级名士,来往的人极少。我们也许还有机会看到那些未被清除的证据。”
陈脊咬咬牙,眼神坚定,“行吧,我跟你去。”
沈亭山看着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又不是带你上战场,瞧你紧张的。”
两人说笑着,从后门潜入金凤楼。果然如沈亭山所料,金凤楼内空寂寂的,四下无人,他们很顺利地就摸进了厢房。
陈脊一进门便惊讶地轻声叫了出来,“没想到此处竟然如此奢华。”
但见室内精致的屏风、猩红的地毯、精致的古玩,轻纱薄雾,金玉雕琢,真真是个人间逍遥窟。
沈亭山笑道:“若有朝一日你去京都,我带你去那翠云楼看看,那才是你不敢想象的地界。”
陈脊吓得连连摆手:“你可别消遣我,还是赶紧看看有没有线索,速战速决的好。”
两人说着,便在屋内轻声细语地查看起来。金凤楼位于沙浦河畔,从这间房的窗户斜望出去,正好瞧得见府衙后门,连带着陈脊父亲身前所居的小院也能瞧得见。
房里虽陈设颇多,却打扫得纤尘不染,连案上的香炉也都换上了不曾焚过的新香,想来是随时备着等候新的客人。
陈脊查看了一圈,也没见到什么特殊的地方。他扭头看向沈亭山,却发现他不见了。直到躬身往地上看去,才发现他趴在桌椅下头查看,恰好被桌帘遮住了身影。
陈脊低声问道:“你趴这做什么?”
沈亭山将陈脊身子拉得更低,指着地上一小处泥土,向他说道:“你看。”
陈脊仔细辨了半日,回道:“这红泥倒是特殊,城里也没有哪处是这样的地。”
沈亭山道:“这土质比较黏,保水性很好。山阴靠河,岸边的土都是比较松散,应该是不容易保持水分的才是。你再看,这土里似乎还有些笋壳毛刺。”
“笋壳毛刺?竹林的土倒是粘腻,保水性好的土质。”
“山阴可有哪里的竹林是这种红泥?上次我们去刘大那,好像也不是这种红泥。”
陈脊低头沉思了一阵,忽然灵光一闪,兴奋道:“城外的坟地!那里的土便是这种红泥。”
“坟地?”沈亭山囔囔道:“那这土就应该是李执事留下的才是。”
陈脊叹气道:“还以为发现什么线索呢。”
沈亭山笑道:“查案最忌心急,再仔细看看。”
沈亭山从桌椅下探出头,又进到屏风后的内室附近查看。
内室是供客人宿下的地方。不过,沈亭山记得阿莺提起过,这右上房很少直接让客人留宿。若客人宿下,通常是去姑娘的屋里。现在看来,内室果然没有像外面那样经常打扫,给人一种久未有人的感觉。
雕花梨木床放置在内室中央,床上面铺着柔软的锦被和绣花枕头。床头旁立着一个衣桁,沈亭山用手轻抚,奇怪的是,衣桁右边的灰尘很厚,而左边却很干净。
他又来到梳妆台前,站在铜镜前沉思了许久。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的问题。
他将陈脊唤到镜前,问道:“你看看这镜子。”
陈脊呆呆看着,“怎么了?你仪容规整,风度翩翩,很好啊。”
沈亭山摇了摇头,“不好。”
“哪不好了?”陈脊笑道:“轮到我说你了,我们查案呀,最忌草木皆兵。”
沈亭山又自顾自呆立了一会,忽然“啊”得一声,指着梳妆台,对陈脊道:“你坐到镜前。”
“我坐下来干嘛?”陈脊嘴上问着,身体却很顺从地半信半疑坐了下来。
沈亭山又“啊”得一声,笑道:“原来怪在这里!”
陈脊忙问:“什么?”
沈亭山解释道:“你瞧,你坐下来了,这镜子却照不见你了。”
陈脊这才发现,镜子摆放的角度往上了一些,站着的人能照得见,坐下的人反而倒看不太见了。
“这倒是奇了,姑娘梳妆的镜子不照姑娘。”
沈亭山听了这话又趴到地上,他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终于在衣桁旁找到了与外头桌椅下一样的红泥。
“不对,这里头有问题。”
陈脊问道:“你有线索了?”
沈亭山凝眉道:“无论是阿莺还是崔娘,都不曾提到有人进过这内室,那这红泥是从何而来的呢。”
陈脊疑惑道:“是哦,一般进这内室便是要留宿。可阿莺说李执事是去他房里休息的。崔娘没提起倒也正常,毕竟她中途离开过一次。”
“此事必有蹊跷,”沈亭山将手里的红泥轻轻地拍干净,接着说道:“走吧,我们去找六爷和那个蒙面打手再问问看。”
关于六爷的情况,沈亭山和陈脊来之前已找人打探过。
成为龟公之前,六爷其实是金凤楼南苑的一名小官。所谓南苑就是男娼馆,而小官便是男妓。
他十岁便被贱卖至此,孤苦伶仃更无处可逃。如若不从就会遭到龟公的皮鞭虐待,轻者皮开肉绽,重者伤残致命。
夏日,六爷偶尔会卷起袖子和裤脚,你很容易就可以看到他身上遍布的伤痕。听说,这些伤痕是在他一次次逃走又被抓回来后,鸨妈将他套入装了猫的麻袋里挠出来的。
这种猫刑是妓馆里最常用的。人装在麻袋里,行刑的人在外头用皮鞭抽打麻袋里的数十只猫,猫发起疯来,皮鞭很快就能染上血。
这样的血黏在皮鞭上最是难洗。就像此刻,六爷在水井边已经洗了半个时辰了,还不曾洗净。
年老色衰后,他从小官变成了龟公,这猫刑也成了他的最爱。
这不,他刚刚给一个准备逃走的娃娃行完刑,心情正是畅快的时候。他一边洗着皮鞭,嘴里头还唱着年轻时自己写的曲。
这曲子唱的是他不算美好的一生,年轻时觉得切合心境,现在唱来,六爷却觉得有些伤风悲秋,矫揉造作了。
曲声悠扬,沈亭山和陈脊走tຊ到了他的身旁,却不忍打断。
两人静静地听着,直到一曲唱毕,六爷才扭过头看向他们,盈盈笑道:“许多年了,好久没人愿意听我唱曲了。”
沈亭山笑着称赞道:“你的曲子很好。”
六爷冷笑了一下,自嘲般说道:“是这曲子好还是曲子里唱的人好?曲子里的人过得可不算好。”
沈亭山正色道:“都好。无论如何,活着就很好。”
六爷闻言微怔,仔细打量起沈陈二人,不多时便反应了过来,躬身行礼道:“不知是陈大人和沈大人来了,失敬。”
陈脊好奇道:“你认识我们?”
六爷笑道:“两位大人昨夜便来过这,纵使昨夜不认识,今日也该认识了。”他说着将手里的皮鞭放下,又打了桶水将双手洗净,恭敬道:“两位大人是要问李执事失踪一事吧,我们去院中坐下谈。”
三人坐定后,六爷开口道:“那日,马荣和李执事都喝醉了。我进屋里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老实。”
陈脊打断他的话,确认道:“你是说,李执事和马荣都不老实?”
六爷点点头,肯定道:“是呀,马荣追着崔娘跑,李执事又将阿莺圈得紧紧的。她们两人也是吓坏了,又是叫又是喊的。我看阿莺还挨了巴掌,脸颊都是红的。”
沈亭山和陈脊对视了一眼,显然当晚的故事又出现了第三个版本。而六爷这一版,可以称得上是二人的集合版。
沈亭山问道:“你和打手进去后,又做了什么?”
六爷道:“自然是将他们劝开。要我说,这马荣也醉得忒厉害了些,山阴谁不知道崔娘是李御史的人,他也敢碰?我进去后,就借着拿酒的名义把崔娘带了出去。崔娘叫我将李执事带走,我心想他是客人,总不好开口叫他。于是,我就想将阿莺带走,可她却不愿意。我想了想,许是因为马荣的缘故,就没强求。我又怕她受欺负,就让打手留在了里面。”
“崔娘想带走李执事?而且是阿莺不愿意跟你走的?”陈脊听得有些发懵,这口供与阿莺、崔娘所说的又有出入了。他叹了口气接着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打手就出来了,我问他里头的情况,他没回应我,扭头就走了,走得又快又飘,我当时还骂他是不是撞了邪。”
沈亭山听出了异样,连忙问道:“这打手是谁?”
六爷摇头道:“不知道,他们日常就在金凤楼四周蹲着,每天来的人都不一样,也大多带着面具,除了常联络的几个人,其他人大多是不识的。”
这样一来,查案就更加麻烦了。
沈亭山深吸了一口气,又接着问道:“李执事便是青偃帮的头,你带着打手进去,李执事能听你?”
六爷眼神有些飘忽,他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我们进去也只是客气地将他们劝开,再说,阿莺不是还在里头嘛。”
“再后来呢,李执事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概丑时初刻吧,他走的时候我正和其他几个龟公在门后打骨牌,大家都能作证。”
“他是从阿莺房里离开的?马荣又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们离开时人可清醒?”
六爷摇摇头道:“李执事从哪离开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将崔娘带离了房间就一直在大厅忙活。李执事离开时人是清醒的,马荣就不清醒了,他被小厮扶着走的,具体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沈亭山追问道:“你适才还说李执事喝多了不老实,这会又说他清醒了?”
六爷尴尬笑道:“酒醒了呗,咱这的客人,哪个不是醉了醒,醒了又醉。”
沈亭山:“李执事离开时可带着东西?”
六爷不消细想,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带了!老大一个包裹呢。”
“你记得这么清楚?”陈脊问道。
六爷笑道:“当然!我那日还打趣他,我说你这包裹里莫不是装了钱,拿出些给我们哥几个下赌。”
“想必他没有理你吧。”沈亭山笑着摇摇头。
六爷瞪大了眼睛,赞叹道:“我滴个乖乖,不愧是大人,一猜一个准。他确实没有理我,还加快脚步跑了哩。”
陈脊和沈亭山互相看了一眼,想问的都已问完,准备离开。六爷突然又叫住两人,补充道:“还有一件事,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帮助。”
沈亭山闻言立刻站定了脚步,正色道:“一切你看到的听到的,不管有没有用,都要如实禀告。”
“那天李执事是带着纱笠走的,我还问他,大晚上带这个作甚,他说要去码头,遮风用。”
“戴纱笠?去码头?”
六爷颔首道:“嗯,不过别的我就没有多问了。”
沈亭山点头致谢后,便领着陈脊急匆匆离开。
陈脊跨上驴背,问道:“去码头?”
沈亭山笑道:“不去找马荣吗?”
陈脊将头一撇,努着嘴道:“你都说了,我只是呆,并不笨。那马荣本身行动就不干净,我们去问,少不得还是听他说胡话。与其这样,不如先去码头看看情况。”
沈亭山欣慰道:“那你觉得这个六爷怎么样?那晚的事到他这可是第三个版本了。”
陈脊叹道:“今日从妓馆逃跑的人,本该要被卖了,准备生祭配冥婚的。六爷看似对她用了刑,实际上是在救她啊。”
“所以,你觉得他说得话更可信?”
陈脊摇摇头,“不是你说的吗,一切都要讲究证据。我们去找尹涛?”
沈亭山嗯了一声,道:“他的通关记录应该也调查完了。”
果然,沈陈二人刚到码头便撞见尹涛驾马刚从巡检司衙门出来。
尹涛瞧见他二人来了,忙旋身下马,跑过来回道:“属下正要去找两位大人,没想到两位大人竟亲自来了。”
陈脊道:“闲话不说,情况如何?”
“我去查了关隘的通关记录,李执事于前夜往临水县方向去了。可是我连夜去了临水县,暂时还没找到他的踪迹,恐怕他已经逃出山阴躲了起来。”
沈亭山问道:“临水县的通关记录可有记载?”
尹涛面露难色道:“没有。但属下查了,临水县四周小路繁多,且大多没设关卡。想来李执事就是看中了临水县这个漏洞才会逃往那里的。”
“你就如此笃定李执事逃走了?”沈亭山狐疑道。
尹涛低下头,尴尬地说道:“属下也是根据巡检司衙门的通关记录猜测的。”
沈亭山正色道:“可据我所知,李执事幼时是逃荒到山阴的,按理说,他是流民,根本没有户籍。没有户籍,拿不到路引,走官道码头的话,根本出不了山阴。”
陈脊问道:“昨日码头的关隘记录是怎么回事,谁负责这个事。”
尹涛咬了咬唇,请罪道:“是属下失职,竟没有察觉此事。我这就去将负责此事的差役捉来。”
沈陈二人步入衙门大厅静候,不多时尹涛已将人提了来。
他左手将差役提起,随手扔到了陈脊面前,“说吧!”
“各位大人,那姓李的执事是我放过关的,记录都在这呢。”
被尹涛抓来的差役颤巍巍地将记录递出,沈亭山伸手接过后未看,递给陈脊,“请堂尊过目。”
记录确实写得清楚,陈脊仔细观其字迹也没有后补或者修改过的痕迹。
他向沈亭山点点头,沈亭山当下会意,又对差役问道:“那李执事并无户籍,那他是凭何路引过关的?你倒是与我说说。”
差役:“没……没有路引……”
“没有路引就敢放人过关!”沈亭山忽然加重了语气。
差役一下懵了,跪在地上发抖,想不出辩驳的话来。
沈亭山的目光犀利起来:“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差役怔了一下:“大人请问。”
“过关时李执事是何装束?身上可带了东西?”
差役低头沉思了一会,支支吾吾道:“深灰色长袍……戴着纱笠。身上……身上没有东西。”
“身上没有东西……”陈脊低声嘟囔着,头又疼了起来。
“这么说你并未见到他的面容?”沈亭山问。
“大人饶命!”差役顿时叩地乞道:“夜里码头风沙大,我心想戴纱笠也正常,就没有没有认真核查。”
“你!”陈脊此刻如鲠在喉,想要说些什么又憋了回去。
沈亭山接着问道:“你可有看见他的手?”
“手?”差役回忆道:“有,那日他登船时险些摔倒,我扶了他一把。”
“他手上可有老茧?”
“虎口有,其他地方好像没有。”
“身量,年纪如何?”
“身量大概六尺,年纪三十上下。”
沈亭山不禁微微凝眉。他本来疑心此人头戴纱笠恐怕并非李执事本人,可若差役描述属实,那么这人也并非李氏口中所说的“黄柳生”,难不成此案还有第三人?
沈亭山又向尹涛问道:“那李执事住在何处你可知道?tຊ”
尹涛道:“我现在去查。”
陈脊止住他:“不必查了,我知道。他替我父亲置办丧仪,我曾去过他家中,在中街柳条湖附近。”
“中街?”尹涛惊叹道:“中街可是整个城镇的中心地带,左右四邻非富即贵。”
沈亭山对陈脊道:“我们先去看看情况。”说着又转头看向尹涛:“这个差役交给你处置。”
尹涛领了命后,沈陈二人又急匆匆赶往中街李执事家中。
第十九章 不该看的东西
一把大锁将李执事的家锁得死死,好在沈亭山还有溜门撬锁的本领。
陈脊称叹道:“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沈亭山摸了摸鼻子,作沉思状,随后一本正经说道:“好像没有,我是无所不能的。”
陈脊啐道:“给你三分颜色你倒真开起染坊来了。”
沈亭山将门推开,大摇大摆走在前头,朗声道:“你这人有趣。不承认我无所不能,又非要称赞我有什么不会的。我告诉你,我就算是孙猴子也有那飞不出的五指山。”
陈脊笑着,无奈地摇摇头,跟着沈亭山进了屋。
李执事的家不大,但屋中的陈设可谓尽奢华之能事,房中挂有不少名家字画,几案上的花口瓶插着的并非鲜花,而是精美的金银编圈牡丹,柜上的杯盘壶盏也均是上品,与金凤楼的厢房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脊扫视了一圈,疑惑道:“我上次来这还不是这样的呀。”
沈亭山拿起一个缠枝纹青花瓷瓶,笑道:“这些东西成色尚新,看来他是最近刚发得大财。”
“你看,”陈脊从柜中搜出一份地契,“他几日前还购置了新的房产。”
“一个刚购置了房产的人……你想想,会是什么人?”
陈脊想了片刻,说道:“短期内不会远行,在本地能站稳脚跟。”
“等等!”沈亭山在柜中翻寻,又看到了一张卖房契,两张房契比较,竟是同一个地方。
“这李执事刚买的房子又卖了?而且,还是亏本出售。”陈脊看着沈亭山,眉头紧皱。
“再找找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随后,沈陈二人又陆续在房中找到了许多当票,根据这些当票所示,李执事几乎在短短的二天内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
“看来这屋里剩下的都是带不走的东西。”
“或者,是这些东西还不够值钱。”沈亭山挑挑眉,接着说道:“他一个小小的执事,纵使靠着盐荒发了大财,也不会富裕到这种地步。”
沈亭山说着,又从祭拜的香炉中捡到一角尚未完全燃尽的信纸。
沈亭山借着日光仔细端详,那信纸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可以辨认出是一个“杀”字,“也许,他是在这赚的钱。”
陈脊闻声凑过来看,这字迹让他觉得有些古怪,“这字迹……”
沈亭山顿了顿,说道:“这字迹有些眼熟,你想得起来吗?”
陈脊凝眉忖思了一会,无奈地摇摇头,“确实见过,可记不得是何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陆庠生的字,也不是崔娘的字。”
沈亭山笑道:“可以吖,你什么时候见过崔娘的字迹了?”
陈脊挠了挠头,憨笑道:“昨夜在金凤楼,我瞧见中央舞台后头挂着一幅蝶戏图,落款就是崔娘。”
陈脊说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钻入卧房,在李执事的衣橱中一阵搜查。
“你看!”陈脊叫来沈亭山,“他贵重的衣服和丧行行服都留在这,倒是平日里我见他穿过的几件朴素的衣服不在。”
“你有什么猜想?”沈亭山鼓励陈脊大胆说出来。
陈脊咽了咽口水,满脸不自信的说道,“他应该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所以着急换了钱财。但路上又不想引人注目,所以只带了朴素的衣衫。我如今安然无恙,说明李执事并非从我这笔交易中获利。他能有这许多钱,想必就与那张纸条有关。”陈脊说着加重了语气,“另有人雇佣他杀害其他目标。不过,这个‘其他目标’是谁,是否与裴荻和皮三儿有所关联,尚且无法断言。”
沈亭山眼睛里闪烁着赞许,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先把这字拿着,”说着又将纸小心装入阴阳葫芦里,“一个‘杀’字,不管与这案子有没有关系,反正不是好事。”
陈脊没有立时接话,而是直勾勾地看着沈亭山的葫芦,半晌,吞吞吐吐道:“我能喝你一口酒吗?”
沈亭山微怔了一下,笑道:“想喝你就直接拿去,莫说一口,便是与你痛饮十坛又如何?”
陈脊伸手接过沈亭山递来的葫芦,神色有些尴尬地呷了一口,“一口就够了,还要查案呢。”
沈亭山察觉出陈脊的异样,歪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怎么了?”
陈脊低下头,心虚地眨了眨眼,慢吞吞道:“这案子真的能查出真相吗?”
沈亭山抿了抿嘴,直起身子,将陈脊拉到桌旁坐下,语气深沉地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担忧。李执事这案本就难破,何况他还牵扯着裴荻案和皮三儿案。从盐商会到药行又到打行,从私盐贩子到官场贪腐,确实纷繁。”
“这幕后之人如果是是不能查的呢?”
沈亭山闻言,紧绷的脸忽然松了下来,笑道:“什么是能,什么是不能?”
陈脊顿了顿,这话让他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不能查的是什么?好像就算背后之人是陛下也没有什么不能查的。
沈亭山接着说道:“比起这个,我更关心究竟谁是李执事的同伙。”
“你也是这么想的?”
沈亭山笑道:“怎么,你能想到的我想不到吗?”
陈脊顿时羞红了耳朵,“没有,你肯定是比我聪明。”
“关于这个同伙你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选?”
陈脊这次没有犹豫,而是大胆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会不会是四时药堂?”
“也有可能”沈亭山站起来环顾了一圈李执事的家,“金凤楼三个证人三种说法,打手不知所踪,跟踪的差役也横死路中。目前来说,六爷的证词还稍微可信一些,毕竟关于包袱一事应当是真的。码头那人身上没有包袱,若他真是李执事,不可能舍弃掉这些金钱。那他是谁,真正的李执事又在哪里”
“眼下看来真是毫无头绪。”
“还有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去看看。”
“哪里?”
“丧行。”沈亭山拍了拍陈脊的肩膀,说道:“如果调查陷入困境,就从案中人的来处查起。”
“你是想查查李执事八年前的事情?”
沈亭山没有回答,而是笑着径直走出了李执事家中。
陈脊忙跟着跑了出去,在后头追着道:“欸,你走之前帮他把锁锁回去!”
沈亭山像是没听到似的往驴背上一跨,打趣般笑道:“你慢慢锁吧,我可走了。”说着,便驾驴而去。
陈脊跺了跺脚,“哎呀”一声,一边着急忙慌地锁着锁,一边高声喊道:“你等等我呀!”
赵十一已在云渡桥下的小茶馆里等了半日。
他紧紧地盯着四时药堂门口进出的船只,并用笔在纸上不停地画着。
“二十包一船,两个时辰三船,半日便运了六船。”赵十一低声嘟囔着,“以目前得病人数来算,根本要不了这么多药材。”
他的心思全在那些药材上,甚至没有注意到小二已经提着茶壶走到了他的身边。
小二轻声唤道:“客官,您的茶。”
但赵十一太过专注,不小心碰到了小二手中的茶壶。滚烫的茶水泼洒在他的本子上,他惊起,急忙擦拭。
小二见赵十一脸色阴郁,吓得连声道歉:“客官,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不知道的是,赵十一面色素来如此,实际上他并不生气,只是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保持着冷漠与疏离。
说到疏离,赵十一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答应沈亭山做这个事情,明明此事与验尸毫不相干。
正常来说,本职工作以外的事情他向来是不做的。
他忽然想起师父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冰常饮,心难凉”。
然而,赵十一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动了恻隐之心。
“我现在所做,不过是义庄里死者验尸多出的一些杂事罢了,与其他的毫无关系。”
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着,眼神却一刻不肯离开四时药堂。
孙文鹏与周轩在四时药堂门口并肩站在,两人有说有笑地看着往来不息的劳工,看起来心情很是愉悦。
“今日这趟运完就算好了?”孙文鹏问道。
“对,”周轩将手里的运输记录簿递给孙文鹏,“大人请看,加上这些就全了。”
孙文鹏满意地点了点头,故意提高声调道:“这次疫病能够彻底解决,多亏了你们药行的鼎力支持,尤其是四时药堂!等今日事毕,我就上tຊ禀堂尊,对各位进行嘉奖!”
码头的劳工们听到这话,忙齐声谢道:“多谢大人!大人英明!”
人声鼎沸中,周轩附耳对孙文鹏低声说道:“门前事杂,大人请移步内堂稍坐。”
孙文鹏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同时不动声色地往四周扫视了几眼,确定没有第三只眼睛后,才浅笑着随周轩进了屋。
赵十一见二人离开,立即收起纸笔,结了茶水钱,三步并作两步往劳工处快走而去。
他步伐很是急促,像是赶着去做什么大事。只见他突然故意一个踉跄,几乎跌入水中。好在一名劳工眼疾手快,迅速出手一把将他捞了上来。
赵十一连声道谢。
劳工赤着膀子,满头大汗,却不见丝毫疲惫,朗声笑道:“顺手的事!”
赵十一再次拜道:“委实不好意思,扰了你们搬货。”
劳工用力将肩上的两包麻袋往上顶了顶,以脚代手,摆了摆脚,笑道:“打扰不了。”
赵十一继续纠缠道:“不如我帮你们搬一会,全当感谢了。”
左右几个劳工闻言纷纷扭头看向赵十一,他们默契地发出笑声,脸上都带着轻蔑和嘲笑,明显都瞧不上赵十一瘦弱的书生体格。
赵十一并不争辩,而是干脆上手扒拉起劳工肩上的麻袋,那麻袋比他的头还高出一大截。劳工越是呵退他,赵十一越是上前纠缠。他们胡搅蛮缠一阵,那麻袋终于不堪重力掉到地上。
麻袋口打开,出乎意料的是,袋里装得竟真的都是药材。
劳工愤怒地推搡着呆立在原地的赵十一,“你这臭小子故意的是不是!”
劳工怒喝着,一把揪住赵十一的衣裳,赵十一的脖颈被领口紧紧勒住,顿时憋得涨红了脸。他的眼神逐渐溃散,船沿爬着的小黄虫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也在看他的笑话。
其他劳工见状连忙上前劝阻,“大柱子,别冲动!孙县丞还在里头呢!”
大柱子瞧瞧屋内,又瞧瞧赵十一,咬着牙恶狠狠道:“算你小子走运!”
说着一把就将赵十一扔到了岸上,赵十一吃痛哎呦得叫出声,心里暗叹不该多管沈亭山的闲事,老腰都摔断真是不值。
他站起身来灰溜溜地离开岸边,眼神又再次落在那只不怀好意的小黄虫上。
满是药材的船舱又怎么会有这种小黄虫?
赵十一一瘸一拐地走着,身后又传来一声呵斥。他尚且来不及自叹倒霉已经被人用力推开几丈远。
他定神看去,原来是丧行的人抬着棺材浩浩荡荡从医馆出来。
赵十一原本也不觉奇怪,药堂与丧行素来是有合作的。
人在医馆还未断气,亲属便会提前叫来丧行的人,无论是回家设灵还是送去祠堂,中间这段路都得由丧行的人来‘引灵’,若是不行这个礼,死者的灵魂便会四处飘荡,亲属后头再做任何法事,死者也都享受不到功德的庇护。
可眼前这个队伍却有些许奇怪。
一次性抬出十几口棺材,药堂可不是义庄,才不会让尸体久留。
赵十一不禁暗叹,“若不是有鬼,便是谁家倒了血霉,竟一口气死了十来号人。”
赵十一怔怔地看着丧行的人,忽然想到丧行与李执事密切相关,不知眼前的古怪是否与此案有关,或许能从这找到什么突破口。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事与他无关,刚刚与劳工的纠缠已超过义庄验尸应该做的事情,眼下如果再去跟踪丧行,那更是过了。
他前挪后移,一阵挣扎,最终说服自己,“或许,这些棺材与多出来的药材有关?如果是这样,我也算仍在查义庄之事。”
这样想着,赵十一不动声色地混到队伍的最后头,他虽不善演戏,可阴郁的脸色看着倒像真的悲伤到极点。
这队伍在城中绕了许多地方,路线既不像去祠堂,也不像去城外坟地。整个队伍就在城里头闲逛,都不曾在谁家驻足。
赵十一刚被那一摔,身体本就不适,此刻跟着走了这小半个时辰更觉头晕眼花。他抬眼看着日头,日渐落西山却仍火热,橙黄的光斜斜洒在高楼的垂脊,赵十一这才惊觉,自己走了半日好似都是绕着这金凤楼和沙浦河在走。
正当他犹豫是否要继续跟下去时,鼓楼传来钟声,已是日入时分。
伴着钟声,一名身着丧服的童子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他跑到队伍最前头,给执事递了张纸条,执事收了当即迎风焚掉,清香点起,随后高声唱道:“起!”
执事从手里用铁盆装着的米里握出三小搓高高向天上抛去,一时队伍里鼓乐齐鸣,哀声遍地,亲属纷纷跪到岸边,赵十一见状,也忙跟着跪下。
与此同时,沙埔河上缓缓驶来几只船只,船上一群丧服装扮的人停到岸边,非常利落地将这十几口棺材抬到船上。
执事又唱到:“归!”
孝子们举着灵幡迎着风,呼唤着死者,船也拔锚动了起来。
赵十一仔细观察船行的方向,透过飘扬的纸钱和寒风中的哀声,目的地应是城外坟地。
这目的地并不奇怪,但此种送葬的方式他却不曾见过。
他凑到同在末尾的亲属旁,低声打听道:“这习俗倒是与我们以前不同。”
亲属低着头,用疲惫的声音回答道:“这事咱都不懂,听执事的就是。听说这是京城传来的,走了这俗,下辈子也跟着富贵。”
赵十一听了不置可否,虽然事情有些怪异,但他又挑不出错处。
他跟着亲属静静地跪在岸边,目送船队越行越远。
待船队消失在视线之外,执事转过身对众亲属道:“法事已毕,各位安心。过往若云烟,儿孙自有福。”
众亲属纷纷感谢着散去。赵十一未免惹人怀疑,也默默跟着人群钻进巷子中想要离开。
谁知刚进到巷口,前方就出现了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挡住了去路。赵十一忐忑地看向这几个壮汉,只见他们手里都拿着长棍,看起来绝非善类。
赵十一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他强装淡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扭头沿着墙壁缓缓走动,心里祈祷着这几个人不是冲着他来的,他能躲过一劫。
可惜,他的想法注定要落空。
那几个人见他要走,登时就冲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长棍,厉声恐吓道:“小子,你刚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说吧,是要断一只手还是一条腿?”
赵十一闻言大骇,心中暗叹不妙。然而,他仍努力保持镇定, 脸上装出无辜的样子,竭力辩解道:“各位大哥怕是认错人了,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啊!”
这几人闻言互相看了看,然后放肆大笑道:“老子才不管你看没看到,反正有人放话要卸了你。我看你这腿走路也不太灵光,不如我就替你做了这个主,废了这条腿就罢了!”
第二十章 命悬一线
山阴的丧行,是由城里头从事殡葬行业的诸多人士共同组织起来的。这里头,不仅有负责做法事的执事,还有坟地的管理,以及各大纸扎铺的铺主。除此之外,负责宴席、吹丧、代哭的更是人数众多。
与其他行当不同的是,丧行没有自己的行首。说到底,白事总是伴随着种种忌讳,没有人愿意做这个头头。
丧行的议事厅设在城东,行中所有事物众人都此处商议讨论。而这个位置的选择,也是基于一种阴阳相生的道理,与向西方往生极乐相比,东方是生命的象征,万物相生相克,取东角多少可抵些煞气。
沈亭山和陈脊刚踏进丧行的议事厅,就感受到了此处的诸多讲究。
梁上悬挂的是橙黄的葫芦以及红线缠着的两贯铜钱,正门被一扇屏风挡住风水,再往里看便是西方三圣相,让人看了止不住升起一阵深深的敬畏和拘谨。
两人环顾整个议事厅,厅里头除了一个负责打扫的小厮外,并无他人。沈陈二人一阵打听,才知道原来四时药堂今日有一场重要的丧事,行里坐镇的几个老师傅都齐齐去了那里。
沈陈二人听了本要告辞,却无意间瞥见内堂的功德捐献榜,其中一个名字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黄柳生?”陈脊惊讶地跑到功德榜前,他闭上眼睛又使劲睁开,深怕自己看错了字眼,如此反复多次后,终于确信就是这三个字无疑。
沈亭山也走到了石刻的功德榜前,“丙戌年六月不就是八年前吗?”他带着疑惑将打扫的小厮拉到跟前,恭敬地询问道:“小兄弟,这功德榜上的捐赠不知可有记录?”
小厮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脸上颇有戒备,“自然是有的,你们打听这个做什么?”
沈亭山向陈脊眼神示意,陈脊心领神会,昂首说道:“吾乃山阴知县,这位是沈大人,他问你什么,你需明白回话。”
那小厮听后不仅未tຊ露惧色,反而放声大笑,“瞧你俩这模样,你们若是官府的人,我便是天皇老子!”
沈亭山二人面露尴尬,彼此对视一眼,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几日为了查案,二人已许久不曾洗漱,不仅头发散乱,连胡渣也不曾剃干净。
若非为了查案,陈脊真是羞于自证。他从怀中取出腰牌,满脸通红地递了出去。
小厮见了腰牌,这才信了两人的话,立即肃然起敬,急忙伏地磕头,“小人有眼无珠,还请大人恕罪!”
陈脊将他扶起,道:“闲话休提,你速速道来。”
小厮如实说道:“这议事厅是八年前由功德榜上的善心人士合资建成的。凡是捐赠,哪个人什么时候捐了多少银子都是记录在册的。”
沈亭山问道:“这册子现在何处?领我们去瞧瞧。”
小厮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我们这行有规矩。所有大小捐赠册子,都封存着放在佛堂之中,每日佛经诵念庇护着善人们。不过”
“不过什么?”陈脊问道。
“不过,这八年间议事厅已经多次修缮,丧行前后也募捐过不下百次。如今这些册子已累了十几个大柜子。年初,吴老曾说要组织整理,但最后也无疾而终。现在这些册子堆放杂乱,一时间要准确找出八年前的记录并不容易啊。”
沈亭山听后微微一笑:“这你别管,只要东西在,就是找个十天半月,我们也能找得出来。”
陈脊附和道:“正是。线索送到眼前,岂有因难而退的道理,你领我们去便是。”
小厮拗不过二人,只得领命引他们向后堂走去。曲折回廊中,沈亭山与陈脊紧随其后,心中各自忧喜交加。
与前厅相比,后堂显得雅正了许多。除了供养的地藏王菩萨,便是这一排排的书架。
沈亭山和陈脊互相打了打气,便左右分工,各自搜寻起来。
这样一查已是过了半日。直到前厅各种纷杂的声音传来,才打破了两人沉浸在搜寻中的宁静。他们回过神来,发现原来已是子时。
“前厅如此吵扰想是几个老师傅回来了,我们要不先看看去?”
沈亭山颔首同意。
当他们走进前厅时,却被眼前怖人的景象惊住。
只见大堂中央放着一具担架,担架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这人被打得鼻青脸肿,面目难识,一条腿上满是鲜血,像是被人残忍地活活打断。
沈亭山凝视着他,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他走进一看,不禁大骇。
这不是赵十一吗!
沈亭山顿时心跳如擂,不敢置信。
陈脊注意到异样,也走上前来,看到赵十一的惨状,他的眼神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愤怒和悲伤。
两人赶忙一同俯身查看他的伤势,赵十一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觉察。
大堂中的其他人看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男子,满眼都是疑惑。其中一人忍不住高声问道:“你们是谁?在此处作甚?这人你们认识?”
陈脊来不及解释,直接问道:“这人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约莫六十岁上下的老者扶着长须,慢悠悠道:“我们做完法事在回来的路上捡的,看他气若游丝,想来命不久矣,带回来正准备送去义庄。”
沈亭山没有注意两人的对话,而是专注于查看赵十一的伤势。他发现赵十一胸膛微微起伏,颈脉尚在颤动,虽然微弱却仍有生命迹象。他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至少人还活着。
“他还活着,快请郎中!”沈亭山见老者气度不凡,应当是丧行里说得上话的人,因此又看向他说道:“这是陈知县,伤者是公门之人,你们务必将他救活!”
老者闻言,嘴唇微颤,尽量保持沉着的神色,向其他人命令道:“快!去四时药堂将周大夫请来。”
“慢着!”陈脊抢在沈亭山的前面说道:“别叫周轩,去其他药堂请大夫。”
老者不解道:“大人这周轩就是镇上最好的大夫了,请其他人这?”
不等他说完,沈亭山高声呵斥道:“山阴就没有别的大夫了吗!还不快去!”
老者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但迅速恢复恭敬的神色,按照沈亭山的指示召唤小厮去请大夫。沈亭山和陈脊又招呼了几个小厮,众人合力将赵十一抬到后院软塌暂歇。一时间,屋里的人都忙碌起来,烧热水的、备剪子的、准备换洗衣物的,所有人顿时都忙得脚不沾地。
老者冷眼看着沈陈二人的调度,心里不禁狐疑起赵十一的身份。他悄然走到角落,低声向一个小厮吩咐去四时药堂报信。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大夫还在后堂紧急救治赵十一。
老者派出去的小厮来回奔波,匆匆回了话来,老者闻听后不禁面色大变,心中暗叫糟糕!
原来赵十一无意撞见四时药堂和丧行的秘密,他虽未必知得实情,但周轩担心他将此事告知沈亭山。如果沈陈二人以此为突破口,详加调查,大事就未必瞒得住了。因此周轩才找了打行的人,想悄悄处理掉赵十一。没成想赵十一却偏让丧行捡了回来,好巧不巧,又正好撞上沈陈二人在此,如此更是麻烦。
小厮将周轩的话原话转述给老者:“周大夫说说吴老您当真老糊涂了!这种事您还是自己解决吧,我帮不了您了!”
老者不禁懊悔不已,身为丧行最德高望重的人,他竟然因为一时的恻隐之心,平白给自己惹了这么个大麻烦。赵十一个人死活不足为道,但若因此误了郑大人的事,恐怕整个丧行都要赔上性命。
吴老这样想着,再也保持不住沉着的面色,他焦虑地在屋内左右挪步,思来想去,为今之计,恐怕只有暗杀赵十一了。
可是,沈陈二人寸步不离守在屋内,如何才能得手?
吴老忽然灵光一闪,叫来了白日接待过沈陈二人的小厮,低声询问:“他们来此作甚?”
小厮惊慌地看着吴老,深恐自己做错事,犹豫着开口:“他们自己来的,不关我事。”接着便一五一十叙述起了白日的事请经过。
听完小厮的叙述,吴老心中逐渐有了对策。
他快步走至后堂书架前,这些册子对他人来说或许繁杂,但在他眼中却条理清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便从浩瀚册海中搜寻到了沈陈二人想要的记录。
吴老端详了册子后,确认不会泄露任何信息,便将册子揣入怀中,又到隔壁去寻沈陈二人。
沈亭山和陈脊此刻正焦虑地紧盯治疗情况,眼看一盆盆热水端进来又染红了端出去,陈脊的心就止不住狂跳。
他焦急地对沈亭山说道:“他一定会活下去的对不对?”
沈亭山虽心中也焦虑万分,但面上仍强装淡定,安慰陈脊道:“我查看过伤势,虽重却不致命。”
“到底是什么人将他害成这样!”陈脊咬着牙,恶狠狠说道,“会不会与案子有关?”
沈亭山忖思一会,没有立刻开口。
实际上,当他看到赵十一身受重伤的时候,便已想到这点。自己日前曾唤他紧盯四时药堂的情况,今日他便被打成重伤。只怕是赵十一发现了什么不应该发现的东西,四时药堂想杀人灭口。
为恐陈脊再添烦恼,沈亭山思虑再三还是没有同陈脊说明,而是顾左右而言他道:“一切等他醒来再说。”
陈脊刚要回话,吴老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躬身行礼道:“听闻两位大人今日在搜寻功德簿的记录,都怪手下的人无知,竟平白浪费大人们的时间。记录册我已找了出来,就在前厅,二位大人挪步,我详细向你们说来。”
陈脊心怀疑虑地看向沈亭山,沈亭山斩钉截铁道:“此事不急,等赵十一醒来再说。”
吴老见沈亭山态度坚决,又再次游说道:“我听小厮说两位大人找了半日,想来此事也很是紧急,赵先生这一时半会恐还不能成事,大人不如先处理他事。再说,此处有大夫和小厮丫鬟在,很是妥当。”
陈脊被说动了心,向沈亭山道:“要不你去吧,我留在这里。”
沈亭山犹豫了一阵,终是颔首同意,向陈脊嘱咐几句后便随吴老走了。
临走时,吴老随手将房门轻轻关上,沈亭山留心看了一眼,吴老解释道:“夜深了风凉,莫吹到病人。”
如果说一开始沈亭山只是心存疑虑,那么现在他已是深信不疑。他心中暗自思量:“吴老将我支走必有蹊跷。”
想到此处,沈亭山伸手拦住吴老关门的动作,微笑着说道:“且慢。我想了想,这样的大事你应当与陈知县禀告才是。我若随你去了,反倒越矩。”
吴老脸上流露出一丝尴尬,却仍然笑道:“您说得对,那我再去喊陈知县,咱们一道。”
沈亭山转身回到屋内,正色道tຊ:“不必了,陈知县与你一道去,我留在此处便是。”
吴老想进屋去追沈亭山,又恐他生疑,无奈之下只好说:“那就听从沈大人的安排。”
不多时,沈亭山便换了陈脊出来。吴老虽心有不甘,少不得还是恭敬领着陈脊出去。他心里只盼望打行的人能够多些手段,莫叫沈亭山这老狐狸给捉住。
沈亭山自知并非老狐狸,充其量只是个小狐狸。每每想起父亲的智慧与手段,沈亭山都觉得自己修行尚浅,仍需在深山老林中多多探寻。想来也是,纵横官场三十余载的人,又岂是他这个二十几岁的稚子能够比肩的?
看着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赵十一,沈亭山的思绪飘向了远方。
那时,父亲护航回来,被匪徒一刀正中心脏,鲜血如注。当他被抬进家门时,母亲惊恐万分。一个世家大族出身的贵妇人,形象尽失地瘫软在地上,多亏丫鬟们架着才勉强走到了父亲的床前。
年幼的沈亭山当时就躲在门后,也如今日这般呆呆看着屋中人来人往。
说实话,那时他对死亡并没有直观的感受。或者说,他不认为一向英勇的父亲会就这样离开。
他记得自己被许多人簇拥到床前,大家都叫他,让他喊喊父亲,把他唤醒,可他始终没有叫出声来。有人打他,有人骂他,说他冷血不孝,说小孩子不懂事。那时,他心里想的是,等父亲醒来要让他教自己骑马,还要他陪自己练剑。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喊父亲,喊他做什么呢,父亲不过是睡着了,睡醒了自然会回应。
所幸,后来父亲终究是挺了过来,依旧可以陪他骑马练剑。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沈亭山开始游历四方,也见证了许多生死离别。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并非冷血更非无情。
在巨大的恐惧面前,人往往无法接受现实,表现出的冷漠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当时的否认和逃避,其实是在减轻内心的痛苦,这本就不应该受到指责。
如今赵十一卧床不起,沈亭山也不敢多想。他只能想到等他醒来,自己要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何人加害于他。说到底,若不是自己托他办事,他大抵也不必经此一难。
这样的忐忑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当大夫长吁一口气从床沿站起时,沈亭山迫切地想要走向前去,却发现自己竟然呆立在原地,双腿已是麻了。
沈亭山费力地挪到大夫身边,不等他开口询问,大夫便躬身回话道:“暂时活了。”
“活了便是活了,什么叫暂时?”
“能不能醒来还看他个人造化,若是今夜醒不过来”
“现在还能做什么?”
“等。”
“只能空等?”
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生死一线。”
沈亭山再说不出话来,他越过屋中众人,呆呆地看着床上的赵十一,不禁感叹:“赵十一呀赵十一,你可一定要撑住啊!”
“大人,您不用替我撑着,我自己能行。”吴老看向替自己扶着梯子的陈脊,略带歉意地说道:“大人真是折煞老朽了。”
陈脊脸上汗津津的,他仰头看向吴老,问道:“吴老,这都两个时辰了,还没找到吗?”
吴老无奈地叹道:“我适才找到了就放在这,不知怎的,进去叫一下你们,回来就不见了。”吴老说着,小心翼翼从梯子上爬下来,躬身道:“大人,真是抱歉。我可能真的老糊涂了。也许,是被我随手放在了别处。”
“那那如何是好?”陈脊焦急问道。
“要不这样,大人您稍坐吃茶。我再找找别的架子。”
“哪能干等着,我与你一同找。”陈脊说着便往梯子上爬去,“吴老,你就在底下找吧,高处我来。对了,右手边的两排和左手边的三排我们都寻过,不必再找。”
吴老表面上憨厚地笑着答应,心里却忍不住暗叹陈脊愚蠢。这时,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这知县大人失足跌落,无论是死是伤,这案子恐怕都查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