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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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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仅猜到天雪阁内情的禹先生不将其中变故当一回事, 世外楼的其余人也未多作他想。原吾和宿灵一开始还对传信中特别提到的留在孤川不要外出有些许疑惑,但很快就不放在心上了。君虞在她们心目中差不多是无所不能的存在,两人根本不担心楼主会出什么问题。

    在世外楼一如既往安逸氛围的感染下, 绪以灼心中的不安也慢慢平息下来。

    不过她一直没有停下和禹先生的通信,督促他搜寻有关长生的消息, 禹先生对此倒也尽心尽力。实际上在前二十年里,他们也有着间歇的书信往来,主要交流有关黄泉镜碎片的事。

    又一日,绪以灼搁下笔, 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打算将刚写好的信给禹先生寄过去。看看落款的时间, 距离她回到孤川已经有半个月了。

    绪以灼还未放飞折好的纸鹤,书桌前的窗户就被敲响了。绪以灼顺手推开, 原吾因剧烈训练微微泛红的脸和就栽在窗边翠竹的竹枝一起钻进了屋子里。

    原吾的神情瞧上去跃跃欲试。

    绪以灼下意识退后了些,后背抵在椅背上。

    “以灼, 陪我过两招呗!”原吾拎起手中的剑, “宿灵被我打趴下了!”

    边上立刻传来宿灵的反驳:“胡说八道!”

    绪以灼把原吾往后推推, 探出窗看了一眼, 只见宿灵确实累得够呛, 可见原吾今天精力不是一般的好。

    “行。”绪以灼自无不可, 她关好窗户, 回卧房换了身窄袖衣服后, 提剑出了门。

    以往她和原吾宿灵过招, 就是靠自己绝对的实力平衡与二人在技巧上的差距, 不过往往会因为平衡过头把这两人打趴下。

    不同于原吾二人过招时必须全力以赴, 绪以灼不用很用心。

    这一次也不例外。

    但是三招之后,原吾手中的剑险些刺入绪以灼的喉咙, 如果不是她及时改变剑势,后果可能就不是削下一缕头发了。

    绪以灼呆住了。

    原吾也呆住了。

    在边上的围观的宿灵揉了揉眼睛,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哪怕是当事人之一的原吾也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她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龙鳞剑:“我这么强了?”

    她很快反驳了自己:“刚才一定是幻术吧!好强的幻术,我用龙瞳都没有察觉到施术的痕迹!”

    绪以灼脸上原先轻松的神色却渐渐变了。

    “……不是幻术。”

    原吾茫然地看着绪以灼,一条竖线的瞳孔缓缓变回了原点。

    绪以灼抿着唇,脸色微沉。在第一招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已经用惯了的剑又变得沉重起来,想要驱使灵力使出剑招,灵力在体内的流淌却艰涩无比。

    原先浩瀚到似乎不管怎样都不会用完的灵力,好像也缩水了。

    异样不仅于此。

    绪以灼突然间意识到,这几天都很不对劲。像是刚刚她才写了几个字就觉得肩膀酸涩,要是说她现实里的身体久坐不运动会这样不奇怪,但修士的身体根本不会有这种问题,绪以灼平常时候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好像……身体出了问题。”

    原吾立刻收了剑:“我去找副楼主!”

    她不知道绪以灼身上出了事,但是如绪以灼这般修为身体一出事就绝对是大事,原吾毫不犹豫就跑去找世外楼目前最有能耐的江清渐。

    宿灵也走上前来:“我学过一些医修典籍,我来看看?”

    绪以灼将手腕递了过去。

    宿灵仔细探查了一会儿,很快就摇了摇头:“我看不出问题,只能等副楼主来了。”

    绪以灼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拉开自己的面板。身体的细微变化都会在系统面板上通过细微数字表现出来,但是这些因为心情或者状态导致的数字变化差别不大,所以绪以灼没事的时候是不会查自己的面板的。

    一拉出面板,绪以灼就被眼前一片红惊住了。

    如此壮观的的debuff加身的情况,绪以灼只在身处赤地血雨之中时见过。各项数值基本降到了原先的一半,难怪她刚才险些被原吾伤到。

    一起下降的还包括血条蓝条的上限,就在绪以灼点开面板的这会儿,它们又掉了一点。

    绪以灼,在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一点点的衰弱下去。

    宿灵注意到绪以灼神情的细微变化,忙问道:“您想到是什么原因了吗?”

    绪以灼摇头。

    她半点都想不明白。

    没一会儿,江清渐也过来了。

    他来后检查要比宿灵细致很多,但即便以孤川秘境之灵这么多年的见识,一下子却也没查出问题出在哪里。

    江清渐一时间只能看出来,绪以灼陷入了看不到止境的衰弱。

    “不知道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会不会在某个节点停下来。”江清渐估算了绪以灼当前的衰弱速度,差不多能和面板上数值往下掉的速度重合上。

    “我的能力有限,还是得让医修来看,世外楼就有化神期大圆满的医修,我这便唤他出关。”江清渐拍了拍绪以灼的肩,安慰她,“别担心,衰弱的速度看上去是越来越慢的,以你的修为还能支持很久。而且世上没几个法术能让大乘期的修士衰竭至死,你的情况和我知晓的那几种都对不上,衰弱应该慢慢就会停下来。”

    绪以灼却没有因为江清渐的话而感到安心些许。

    她这恐怕不是一般的衰弱,而是……死劫。

    长生口中的,她的死劫。

    衰弱的速度确实可以看到放缓,但绪以灼觉得,它停止的时刻只有一种。

    她死亡的时候。

    “先去寻医修看看吧。”绪以灼勉强笑了笑,慢慢走回了肇居。

    回到书桌前,她拆开已经折好的纸鹤,在原先的内容后又添上一段,说清她身体突然出现的状况,询问禹先生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放飞纸鹤,绪以灼颓然靠着椅背,看着窗外的翠竹发呆。

    如果长生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没有玩文字游戏算计她,那原因其实已经出现了一部分。

    她的衰弱,和君虞有关。

    *

    禹先生的回信是隔日到的。

    收到信前不久绪以灼刚从世外楼的医修那儿回来,医修没有查出问题。在他看来,绪以灼的衰弱就像人的衰老,没有外力干扰,是一个自然的过程。

    简单来说,就是绪以灼天人五衰,大限将至了。

    绪以灼心说该不会是这个世界搞我吧,给了我大乘期的修为但是寿命还按她最初的那个世界算。但那也不对啊,才六十岁不应该,要是算上她现实世界的年龄倒还有点老死的苗头……

    绪以灼带着满脑子胡思乱想回到了肇居。

    一回屋就瞧见落在她桌上的纸鹤。绪以灼用了几次禹先生给的玉牌就嫌跑到孤川入口取信麻烦,以往一年不通几次信还好,通信一频繁就受不了了。问过江清渐确认可以后,绪以灼就让禹先生用上了世外楼专门用来通信,可以在孤川畅通无阻的纸鹤。

    把纸鹤拆开,只见绪以灼慎之又慎地提出几种可能,最后说道,光用书信沟通不可能弄明白问题,要是方便最好出来一趟,他这边有大乘期的医修。

    想来是帝襄当年的御用医官。

    绪以灼提笔回信。

    又是一个来回,他们确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离开前绪以灼去和江清渐知会一声。江清渐欲言又止,对于绪以灼不愿意透露身份的朋友江清渐到底不太放心,君虞是拜托过他照顾绪以灼的,如今绪以灼身体出了事,江清渐虽然找不出原因,但他还是觉得在孤川等君虞回来解决最好。

    江清渐同样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君虞解决不了的。

    这些话他到底没说出来,他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绪以灼对江清渐心里的想法一无所知,她离开孤川后就直奔望城,根据禹先生送来的法器的指引,找去了城西一家不起眼的宅院。

    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已经坐了四个人。

    绪以灼看见人数后一愣:“怎么来了这么多?”

    心里头不是说就禹先生自己和那么大乘期医修来吗?

    坐的位置正对这绪以灼的禹先生指了指左手边中年样貌的男子:“医修,枕梦秋。”

    枕梦秋道了声久仰,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绪以灼,观察着这个大概就是帝襄传人的女修。

    又指指右手边白纱遮眼的女子:“祝师,凌琅。”

    绪以灼一下子想起来了,她就是自己在帝襄记忆中看见过的天生重瞳的少女。

    想比少女时期,成年后的凌琅容貌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

    绪以灼还记得她口不能言,果然凌琅没有说话,只是对着绪以灼笑了笑。

    “最后这个……是路上遇见他自己要过来的。”禹先生神情复杂。

    背对着绪以灼的苍老男人转过了身。

    绪以灼愣住了。

    “以灼。”老人缓缓开口,声音嘶哑。

    “……老李。”绪以灼不敢置信,“你怎么来了。”

    第 2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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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李迟疑片刻, 没有回答。

    绪以灼立时明白过来是不方便在外人面前直言,于是按下心中疑惑,走到特地为她空出的石凳上坐下, 就位于老李和枕梦秋的中间。

    她到达约定地点的时间不早不晚,刚好就是信里说好的时间。桌上有一杯为她斟好的茶。茶水尚温, 碧盈盈的茶水恰好映出老李的半边身影。

    ……其实在看到老李的时候,绪以灼就有了些许猜测。

    “枕道友,劳烦了。”绪以灼将手腕搁在石桌上。医修治病的流程总是从用自己的灵力探查患者经脉开始,这段时间是绪以灼穿越以来头几回治病, 几次后也熟悉了。

    枕梦秋在检查经脉未果后, 又取出了几样绪以灼不认识的法器。她是个很配合的患者, 也不担心禹先生找来的医修会有什么问题,全程枕梦秋怎么说她怎么做。

    等枕梦秋将带来的法器用了个遍, 预想的几种可能一个都对不上后,天色已暗, 凌琅在石桌上放了盏灯笼。灯笼是她从边上屋子里提出来的, 凌琅虽用白纱蒙眼, 观其行动视物似乎毫无障碍, 绪以灼不由得看了好几眼。

    对于她的视线,凌琅没有做出反应。

    禹先生开口道:“凌祝瞧不见, 你若是有什么想问她的, 直接说就是。”

    绪以灼微怔。

    凌琅瞧不见?她原先以为凌琅眼覆白纱只是为了遮掩重瞳, 在帝襄过去的记忆里, 凌琅双目虽然易于常人, 但她视物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本就口不能言,现在又失去视力……

    从沉默察觉到绪以灼疑惑的凌琅笑了一下,用灵力勾勒出一行字:【妄窥天机, 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与生俱来不可治愈的哑症是她天生能预见未来的代价,这一代价她不能选择,但付出眼睛,是她自己的决定。

    凌琅写下这行字没多久,因为灵力损耗过度脸色惨白的枕梦秋就放弃了:“查不出问题,这不是直接针对身体的法术。凌祝啊,你这次过来只怕是真来对了。”

    绪以灼不知道他们来前到底都商量了些什么,也没人解释,只见凌琅写道:【绪道友,可否让在下为你卜算命格?】

    “你算吧,我该怎么做?”绪以灼起身和老李调了个位置,坐到凌琅面前去。

    窥探天机一不小心就会招致天罚,事先知晓自己的命运往往也不是好事,是以就算身边有一个实际上是世间顶尖祝师的君虞,绪以灼也从没想过看自己的命格,不过以她穿越者的身份,可以预料到命格一定是稀奇古怪的。

    【交给我就好。】凌琅写罢,手中出现一只小小的罗盘。

    这会儿凌琅不方便说话,禹先生就在一边给绪以灼解释道:“这是七星命盘的子盘。”

    罗盘模样的法器上没有寻常罗盘的指针与刻度,只有无数变换的字符,和聚拢又溃散的光点。

    凌琅牵过绪以灼的手,让她同自己一起拖住子盘。

    诡异的拉扯感自相接处直通天灵感,绪以灼不由自主蹙起了眉,努力想去忽略这种异样。见面以来凌琅和煦带笑的神情在祭出子盘后就变了,因为诸多原因,她的实力已经大不如前,曾经连七星命盘主体都能勉强驱使的她现在就是使用子盘都感到力不从心。

    更别提在启用子盘的那一刻,凌琅就发现绪以灼的命格比绝大多数人都难以看见,此间天道掩上了重重迷雾,不愿让人窥见此人的命数。

    不合适的地点,不算合适的世界,凌琅到底是艰难完成了测算。

    绪以灼全程都很茫然,她看不懂子盘上一息一个样的字符意味着什么。一直看到所有字符与光点突然一齐消散,不断震颤的子盘也沉寂下去,绪以灼心里蓦地一空。

    她觉得子盘最后的反应不像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凌琅挥退想要扶住她的禹先生后,写下一行字:【绪道友,你的命格被换了。】

    在场其他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只有绪以灼尚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她指了指自己问:“那我现在的命格是什么?”

    早衰的命格?

    凌琅写道:【没有命格。】

    写字到底没有说话便捷,禹先生替她补完了后面的话:“这世间的易命从来没有两两交换一说,易命者拿到了你的命数,你自然就失去了你的命格。”

    绪以灼一下子就想起了明月:“无命格者?”

    “比无命格者还要糟糕。”禹先生道,“世人说的无命格者都是天生没命格的人,他们命中有诸多死劫,几乎无法活到成年。但只要能在赤地或者一些特殊的秘境里活下去,就可以避开死劫。”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你不一样……你是有过命格后又失去了,不管躲到哪里,天道都能追查到你。”

    绪以灼一时无言。

    “你知不知道是谁动的手?”禹先生问,既然是易命那就可以断定是人为了。任何易命之术都是禁术,其中诀窍不为世人所知,不管哪一种都施展不易且有诸多限制。曾经风来一脉和天雪阁一脉共同用来对付帝襄的伏血易命术是不知道凝聚了多少代多少位神脉遗族的心血才钻研成,此前的所有易命术都不能与其相较。

    即便是伏血易命术,施术者也得和施术对象接触,绪以灼所中的易命术想来不会例外。

    绪以灼依旧没有说话。

    禹先生以为她是在回想嫌疑对象,没有催促,只是说道:“施术者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抓到,你的情况拖不得,先随我回云宫,云宫为七星命盘所在,能够尽量减慢你衰竭的速度……”

    老李轻咳了一声。

    被突然打断的禹先生和不知想着什么事情的绪以灼一齐看向他。

    “我此番来寻以灼,是有些事想问下她。”老李道,“可否方便让我们单独说下话?”

    “……你们说。”禹先生正要拉着凌琅和枕梦秋一起离开,绪以灼先站了起来。

    绪以灼在老李肩上轻按了一下:“我们出去说吧。”

    说罢,她转身就先走了。

    老李立即跟了上去,留下三个不明所以的人在院子里。

    绪以灼离开宅院后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一直顺着小道往外走。那间小院子想来是禹先生置办的秘密据点,藏得颇深,外头巷子四通八达,一失去法器的指引,绪以灼很快就开始绕弯子。

    原先走在后头的老李上前一步:“跟着我走吧。”

    绪以灼默不作声地跟着走了许久才走出这片区域,踩在宽敞的大道上后,绪以灼回头看了一眼,透过幽深的巷口,看见了层层叠叠的屋檐。

    “这屋子可真是多。”绪以灼道,“放在整个望城里也只是很小的一块地方吧。”

    “西大陆的城池大多这样。”老李道,“望城规模还不算大的。”

    不像在东大陆的时候,清平镇只是一个小国里的小镇子,要是多住几年镇上的人都能认全了。老李环顾四周,所见都是陌生面孔,除了绪以灼这条长街上没有他认识的人,也没有认识他们的人。

    绪以灼瞧见一边有卖肉干的铺子,买来一袋后递了一条给老李。递肉干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你咬得动吗?”

    毕竟这肉干韧性还挺足的,老李瞧上去又是个完全的耄耋老人。

    “我现在牙口好得很。”老李接过来一口咬断,心道他今时不同往日了。

    但是时间再往前推,今时又不同更往日。

    绪以灼跟老李走了一会儿,也没问他为什么会遇上禹先生跟过来,只道:“你应该清楚了。”

    “嗯。”方才轻松一些的氛围立刻沉重下去。

    绪以灼瞧上去比老李要想得开,神色都没什么变化:“怎么发现的?”

    “君虞进了天雪阁。”老李道,“天雪阁生变后我就过去了,看着她进去的。我了解天雪阁的结界,她不该进得去。”

    在惊诧地意识到这件事后,老李当然要寻找君虞能进入天雪阁的原因。他不晓得君虞具体用了什么方法,但简单调查就能发觉,君虞这些年来最大的变化就是她有了一个道理。

    想到君虞对绪以灼几乎毫无缘由的关注,老李便不安起来。

    如果说她们最终在一起是因为经历了很多事后日久生情,那么最初呢?实际上性情凉薄的君虞,为什么会与连灵力都用不好,甚至当时外表还和小孩子没什么区别的绪以灼几度亲近?

    老李不能确定绪以灼是否出了事,他此番过来想要看到相安无事的绪以灼让自己安心,可是事情到底是按最坏的猜想发展了。

    “以灼,你先跟禹先生他们去云宫,”老李道,“我即刻动身前往天雪阁,一定让君虞切断法术!”

    绪以灼将一袋肉干包好,扔进了空间法器了,吃了一条也尝不出什么味道,索然无味。

    “你怎么去天雪阁?”绪以灼道,“你自己都清楚那地方只进不出,以至于君虞要谋划这么多年,用上这样的法子。”

    “登墟之船,”像是为了能证明自己能做到,老李掏出一只盈满光团的珠子,“近二十年我寻遍了世间的食梦貘,从他们那里交换来储存的梦境,每一个梦里都含着一个人的情感。这一次、这一次我一定能登上登墟之船!”

    “那就这样吧,”绪以灼叹了一口气,“也不用那么着急,赤地不好走,多休息一会儿……我的话,一时半会儿应该是不会有事的。”

    眼前人群挤作一处,绪以灼垫了垫脚,看到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好像是一盏大型兔子灯。

    “这是在做什么?”

    “应该是在为灯会做准备吧。”老李算了算,“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千灯节吗?”绪以灼有些惊讶,“望城也有啊。”

    老李点了点头:“西大陆许多地方都有,时间也都在这段时间,不同地方差个两天三天的。”

    “挺好的。”绪以灼点点头,“我们回去吧。”

    *

    老李最后还是听从绪以灼的话,在禹先生作为据点的宅院休息一晚再动身。

    然而第二日,他是天没亮的时候被人叫醒的。

    “绪以灼不见了。”被摇醒的老李只见禹先生举着烛台,神色严肃地站在床边。

    “什么?!”老李一下子清醒了,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抓着禹先生肩膀细细问过才知道,禹先生夜间探查周边有没有可疑人员的时候,突然发现隔壁绪以灼的房间毫无声息,推门进去一看才发觉早已人去楼空。

    房间里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即便绪以灼现在实力大幅削弱,也没有人能强行带她离开。

    绪以灼是自己走的。

    禹先生不敢相信,之前说什么都商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走了?

    他立刻找上李悬剑,想要知道是不是李悬剑和绪以灼出门的时候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老李也很懵:“她和我说会跟你们回云宫的啊?”

    禹先生呆了一下后,痛心疾首道:“遭了!”

    绪以灼先前那模样明明是对施术人的身份有了猜想,而且不愿意去相信。她面上毫无异常说不定心里什么极端的事情都想了,半夜发作直接一声不吭地走人。

    他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老李的脸色也渐渐变了。

    他同样明白了过来。

    “登墟之船……”他无声念着这四个字,紧接着无视了禹先生喊他的声音,背上剑夺门而出。

    第 2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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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雪阁, 风雪压境。

    道政一走出石屋就被飞雪扑了满脸,他忙退后一步回到屋里,将手上用油纸包着的一沓纸收进怀中后, 再支着一个薄薄的屏障离开。

    “多少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啊……”道政喃喃自语,回想起上一次见到这般大的雪是在什么时候, 眉头就不由得就皱了起来。

    上一次,结界初初撑起,可算是将那个疯了魔的修士阻挡在外。将整个天雪阁覆盖其中的结界使得此地灵气失衡,大雪连下了百日, 若不是用自身灵力和各种法器不断消融冰雪, 他们一族的居住地百年后都不知道被埋在雪下多少丈了。

    白雪将道路尽数覆盖, 道政循着记忆慢慢往上走,一脚下去膝盖以下全陷进了雪里。道政没有动用灵力, 他还记得族长不久前说的话,结界已经到了建立以来最为薄弱的时候, 修补结界绝非他一人能够做到的事, 在他灵力耗尽之后, 第二个顶上的就是道政。

    天雪阁此刻灵气紊乱, 他们已经没办法靠吸收天地灵气来恢复, 灵力用一点就少一点。如果不是伞或者斗篷根本挡不住强劲的风和刀片似的雪, 道政恨不得把屏障也撤了。

    天雪阁神脉遗族的居住地此时看上去在一个白雪堆积的盆地里, 但道政知道雪下其实有着一个冻结的湖泊, 它被称作生灭海。世人都以为天雪阁只有寒冬, 但居于此处的神脉遗族知晓, 位于天雪阁中心的生灭海曾经是个四季常春的地方。

    曾经。

    上一次生灭海迎来春天是十年前的事, 只持续了短短三个月。千年来生灭海春天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持续的时间越来越短, 就好像他们这支种族一样不断衰弱,早晚要沦陷于没有尽头的严冬。

    每每思及此处,道政便心情悲怆,照这样的趋势下去,等他继任族长之位后,说不准会由他见证天雪阁神裔的灭亡。

    “二弟?”前方突然响起女人的声音。

    剧烈的风声掩盖了原本的人声,直到来人走到跟前道政才认出她是谁,惊讶道:“大姐?”

    没想到这样的天气还有人外出。

    道芸向他点了点头:“我刚从族长那里回来。想到他修补结界损耗太大,就找出一些丹药送了过去。”

    丹药在天雪阁是十分稀罕的事物。

    族中并非没有炼丹师,甚至因为他们是神明后裔,不管做什么天赋都不会差到哪里去。但自从天雪阁彻底与世隔绝后,灵草的来源就只剩下天雪阁自产,而绝大多数的灵草要在生灭海的春天才会出现。

    “大姐有心了,”道政不再与她闲聊,“我也正要去族长那儿送东西,就此别过。”

    道芸向下,道政继续向上跋涉。

    他重复着小腿陷进雪中又拔出来的过程,过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到达目的地。

    那是最靠近天雪阁边界的一座山峰。

    峰顶已然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是族长。灵力划出一处无风无雪之地,族长站在里面全神贯注地修补结界。

    这个结界不仅阻挡了外人进入天雪阁,也将他们困在了里面。可是他们却不得不修补,只因在当初结界是基于他们体内的神血构建,结界破碎,他们也会死去。

    道政心中满是恨意。

    若不是当时族长体内帝襄留下的旧伤发作无力再战,若不是那个李悬剑用禁术要拖着他们全族同归于尽……

    不过是死了一个师妹,哪怕是亲生妹妹,值得为了复仇再搭上自己一条命吗?!

    道政来到族长边上,静静等了许久。

    修补结界的时候不能随意中断,等补好了一小部分,族长才停下来问他:“你过来有什么事?”

    道政取出怀中那沓用油纸包着的纸:“这是今年族里的婚配名单,都已经安排好了。”

    繁衍是族中大事,族长将名单从头到尾都看了一遍,确认没问题后才满意道:“很好,小政,以后我也能放心把家族交给你了。”

    道政忙道:“二叔,我当族长那还是很久以后的事呢!”

    天雪阁一族素来是一位族长死后再由下一位替上,族长听道政这般说,心中更是满意。

    “你就在我边上看着吧。”族长道,“以后就要你来打头阵了。”

    道政应下,在族长身边迟疑许久后,他最终还是说了此番前来的另一件事:“我听七姑说,小思好像疯了,可能是因为前年发生的那件事……今年我把她登回名单上了,有必要再改改吗?”

    “不必,疯了就疯了。”族长语气淡淡,“疯了不碍事,就是孩子若又和上次那样少条胳膊,倒是麻烦。”

    道政无言。

    这些年里族中的新生儿或少或少都有点问题,以前还只是耳聋哑巴一类的小问题,慢慢的缺胳膊少腿的婴孩都出现了。

    道政知道这种事情放在外头,就是近亲结婚导致的。

    “到底是越来越像人了啊,”族长叹道,“神脉不再,神脉不再!若在以前,哪会出现这种事情!”

    道政接不上话,神脉无可挽回地流逝,就是族中最大的痛处。

    他又静静观摩了一会儿族长修补结界,忽地发现不远处大雪中好似走来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提醒道:“二叔,好像又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他就觉察到了不对。

    族人全住在生灭海周边,那个方向走来的……究竟是谁?

    身影逐渐清晰。

    在距离峰顶十来丈的地方,她停下了脚步。

    风雪骤停。

    道政怔怔地踏出屏障,难以相信雪真的停了,可在他的屏障之外,没有一缕新的风吹过,没有一片新的雪落下。

    在最后一片雪坠落地面后,天地寂静。

    他也看清了来人的脸。

    女子仰起脸看着山顶处的他们,面若霜雪,姿容又使万般妍景乍然失色。她神情无悲无喜,目光好似见尘埃落定,一片恨火烧后的荒芜。

    道政上次见到这张脸,上面沾满了血污与泪痕。

    不对!

    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道政惊呼:“你是……”

    他猛然间意识到风雪为何停歇。

    一股绝对的力量摧枯拉朽般压制住了天雪阁暴动的灵气,一切异象都在这股伟力前终止。

    “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进得来!”话语的尾音因惊惧而破音,“结界明明还在!”

    “我记得你,”女子一个眼神就止住了道政的话,她目光缓缓偏移,移到道政身边脸色骤然变得灰败的族长脸上,“也记得你。”

    “那一天,你们都在。”

    族长早已停下了修补结界的动作。

    他开口,语气艰涩,好像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来做什么?如果要报仇的话,当年的事情都是我决定的,我这条命……”

    “不够,”君虞打断了他,“道氏不灭,此恨不绝。”

    *

    绪以灼来到平乐府的时候,杜湘已经在城门外等了许久。

    她面貌显而易见成熟了许多,但绪以灼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径直走上前去说道:“我赶时间,可以立刻出发吗?”

    杜湘点头:“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绪以灼也不废话,便同她一起朝须弥墙走去。

    绪以灼人未到,信先至,还在飞舟上的时候她就已经给杜湘去信一封,雇佣她带领自己前往云阳镇。

    她没有时间收到回信,飞舟落地前还有些担心杜湘有没有时间,好在一切顺利,杜湘接下了这份委托。

    杜湘一边快步往前,一边说道:“云尚此刻正在东域,来不及赶过来,所以另外的向导我找了齐家姐弟,她们你也熟悉一些。”

    绪以灼没有意义。

    这份委托十分突然,信中也没将情况写得足够详尽,所以很多细节都是杜湘自己决定的。绪以灼这次的委托可以说是她从业以来接到的最奇怪的一个,她要求了两倍的人手,因为除却白天常规的赶路外,她要求夜间也要继续行进。

    谁都知道入夜后的赤地有多危险,若是别人下达这样的委托,杜湘一定会置之不理,可是委托人是绪以灼。

    “您是有事需要再去一趟寻方府吗?”杜湘问道,虽然绪以灼在信中只要求将她带到云阳镇,但杜湘不觉得云阳镇就是终点,“我可以继续为您领路?”

    “不用,”绪以灼摇头,“将我送到云阳镇就好。”

    这一次她要去的地方,比寻方府还要远。

    绪以灼很感谢在杜湘能够如此迅速妥善地安排好一切,云阳镇之后的险境,她不愿意将杜湘再拖进去。

    面板上的数值,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降低。

    绪以灼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虽然赤地同样是能延缓衰弱速度的地方,但她还不清楚自己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找到登墟之船。

    在走到赤地的尽头之前,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城墙上已经有许多人在等,绪以灼在其中找到了齐家姐弟,她简单一点头算是打个招呼,便在众人之前跳下城墙。

    第 2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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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湘安排的人除了齐家姐弟外, 还有六个修为元婴起步的寻宝人,再算上绪以灼她们一行一共十人,是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了。

    一路上绪以灼沉默寡言, 连带着其他人也不知不觉止了声。杜湘觉得她的状态很不对劲,想要询问缘由, 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

    直到第三日的晚上。

    两班倒的情况下,她们行进速度快得惊人,竟是第四日就能达到云阳镇。若非当天晚上起了浓到令人无法视物的大雾,天亮前云阳镇就到了。

    寻了间破屋作为临时的落脚地, 杜湘安顿好其他人后, 带着一些热过的饭菜去找绪以灼。绪以灼没有和她们待在一处, 如非必要,这几日短暂停留的时候绪以灼都会找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待着, 也没有什么额外的举动,好像一直就是低着脑袋想事。

    此时, 绪以灼待在与大部队隔了一面墙的房间里, 背倚墙壁, 抱着一把剑一言不发。

    “稍微吃些东西吧, 就算修士不需要进食, 吃到好吃的东西心情也会好一点。”杜湘收拾出边上的桌子,将碗碟放在了上面。

    “不用。”绪以灼摇了摇头, 目光移到启了一条缝的窗外, “雾大概什么时候能散?”

    这个问题问得没什么意义,不过是绪以灼用来岔开话题。

    “不好说的, ”杜湘道,“赤地里发生的事情谁都说不准,要是运气差一点的话, 可能要到天亮这雾才会散去——我们运气已经很好了,除了这回一路都很顺利,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快到云阳镇。”

    即使杜湘早就交代过,真的赶起路来的时候,还是有人忍不住提出了异议。

    他们完全是在不计后果地前往云阳镇,别说夜间不休息了,赶路的时候灵力法器能用的都照用,好像这里只是明虚域任何一处平常的地方,而不是赤地。

    在一些相对固定的路线上,绪以灼为了加快速度还会用自己的灵力带着他们向前,就跟在赤地里动用灵力没有迷失的风险似的。

    绪以灼这个委托人执意如此,领头的几个向导——杜湘与齐家姐弟——也没有提半点意见,渐渐的队伍里质疑的声音就消失了。

    虽然每天赶路的时候还是心惊胆战的。

    “还是有点慢,如果赤地里能用飞舟就好了。”绪以灼喃喃道。

    杜湘无奈:“绪姑娘为什么这么着急?”

    绪以灼沉默片刻,才道:“我怕赶不上。”

    她怕自己时日无多赶不上,也怕……君虞死在天雪阁。

    有些事情,只能君虞能告诉她答案。

    “不要提我的事了,”绪以灼别开脸,“你呢,这些年过得如何?”

    “我吗……我挺好的,”杜湘手指绞在一起,不太好意思地说,“那次从寻方府回来没多久我就和云尚完婚了……他执意要请天道合籍,如果没有去过寻方府,我可能不会答应吧,但生死与共一遭后,便觉得既然情深义重心意相通,就不用介意太多,他日哪怕同生共死也挺好的。”

    杜湘是无法修炼的凡人,也算服下再多天材地宝,她的寿命也比不上身为修士的云尚。

    若请天道合籍,二人从此休戚与共,一人身死另一人也会受到重创,修为就此无法寸进都是好的,更大的可能是修为大降,甚至随伴侣一同死去。

    绪以灼低声道:“他待你一片真心,确实很好。”

    在杜湘这种完全可以预见先走云尚许多的情况下,云尚此举无疑是在告诉所有人他会与杜湘共死,哪怕不提家族施加的压力,自己要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很不容易的事。

    杜湘认真道:“绪姑娘若只想孤身一人,一定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登临大道;若想要一个知心人相伴左右,也一定能求得良缘寻得良配。”

    绪以灼笑了笑:“借你吉言了。”

    她和君虞的合籍只请了少数人,她们也不是爱在外头张扬的性子,这件事到底是没什么人知道。

    绪以灼心想她原来也以为是良缘,可现在看却是早有谋划的孽缘。

    如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日易命,又何必请天道合籍呢,君虞?

    绪以灼抬手将窗户又打开了些,外头雾气依旧浓重,绪以灼遗憾地想,还不能启程。

    *

    浓雾是下半夜散的。

    一直盯着外头的情况的绪以灼第一个注意到,立时摇醒了在睡的人,一行人匆匆忙忙又踏上了前往云阳镇的路。

    起雾前她们的位置就离云阳镇很近了,雾散后又一刻不停地赶路,可算在午前就看到了云阳镇的轮廓。

    云阳镇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在赤地里,也许只有来去匆匆的人在变。

    引路的向导们必须要休息了,但绪以灼没有时间停留,她与几人别过后,就往云阳镇与入口相对的出口走去。

    离开云阳镇后,绪以灼就没了能够准确带路的向导,但她也不用再顾忌向导的承受能力而放慢速度,可以全力赶路。

    只是……要她走对路线,实在是有些艰难了。

    尤其是在这种经验丰富的向导也会时不时迷路的地方。

    绪以灼感觉自己就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好在她运气不错,竟然在入夜没多久的时候找到了梅花驿。

    无意梅们安安静静,再也做不了妖。绪以灼在一片死寂中跃上梅花驿的最高处,眺望远方。

    “还是先停一下吧。”绪以灼自语道,“回忆一下之后的路是怎么走的。”

    绪以灼方向感约等于零,但记忆力还行,前往寻方府的路上还是有一些能作为地标的建筑的,绪以灼努力地回忆它们出现的顺序。

    绪以灼才想出个轮廓,正打算动身,一抬眼却看见了不知何时散开的白雾。

    除了雾,在她的脚下,黄泉水也在不断上涨。

    “啧。”绪以灼心道她的好运气可能用完了。

    先前一路上都没有撞见的无目鲛人,这会儿可算是出现了。

    绪以灼望了望四周,她所站的位置毕竟是梅花驿的最高处,黄泉水一时半会儿漫不上来。她发现得不算晚,至今黄泉水只漫过了少数屋顶,倒是有了从容离开的时间。

    绪以灼不打算和无目鲛人纠缠。

    她本来就没有在梅花驿落脚的意思,与其在这里一边抵御无目鲛人一边等待黄泉水退去,不如试着跑出黄泉水的范围。

    绪以灼抛出一团无尽火,照出了小片的区域。

    记下沿路的落脚处后,绪以灼跳下屋顶,一路顺着不同建筑的高度差起起落落。

    起初只要注意踩准位置就好,但渐渐的黄泉水涨了上来,无目鲛人也冒出了水面,时不时有一两条跳出来要偷袭她,绪以灼不得不在留意路线的时候拿剑打落想要从死角阴她的无目鲛人。

    前方又有浓雾遮眼,绪以灼速度很快就打了个折扣。

    又跳下一个屋顶的时候,绪以灼直直坠向水面。

    记忆里这地方是有一个屋顶的,但在绪以灼赶到的时候,黄泉水已然将它没过去了。

    在坠入黄泉水之前,绪以灼及时抛出了溯回舟。

    附加了一个绪以灼重量的溯回舟掀起不小的浪花,绪以灼顺势把围上来的无目鲛人扫开去。她御使溯回舟继续逃离浓雾,但是乘船还没有绪以灼自己跑跑跳跳方便,时不时就会撞在冒出水面的建筑上。

    久不见黄泉水边际,本就心急的绪以灼愈发觉得烦躁。

    心绪一乱,便漏掉了一只跳上来的无目鲛人,虽然在快被咬到脖子的时候绪以灼及时把鲛人扫落下去,但鲛人在入水的一刻死死抓住船舷,溯回舟眼见一个倾覆——

    船上蓦地又落下一个人,把翻船边缘的溯回舟压了回去。

    已经做好了入水准备的绪以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老李。

    “走错了,”老李抓住绪以灼的肩膀,沉声道,“跟在我后面。”

    绪以灼下意识点点头,但还是提出了疑问:“这些鲛人会挡路……”

    不管是从屋顶走,还是从水面走,都会有无目鲛人前仆后继地从四面八方攻击。

    老李将绪以灼抛到最近的屋顶上,自己也紧跟着跳了上去,他双手握住重剑,言简意赅道:“杀过去。”

    第 2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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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以灼还是第一次直面老李完全投入战斗时的模样, 要不是场景不太合适,只怕已然忍不住发出惊叹声。

    老李剑势刚猛,剑招大开大合, 重剑在他手中或劈或砍多是抡,将想要近身的无目鲛人尽数荡开去。

    这样当真能强行开出一条道来。

    绪以灼紧紧跟在他身后, 补上些许老李未能留意的疏漏。老李提醒她道:“无目鲛人可以吞噬生命,但也畏惧生机,是以他们会惧怕你手中的无尽火。”

    绪以灼点头:“明白了。”

    鲛人不会再死一次,对付无目鲛人的时候做不到击杀, 只能逼退。老李所用的是力, 而绪以灼实际上有着更简便实用的手段。

    黄泉水上燃起一片无尽火海。

    火焰在触及黄泉水后就会熄灭, 但系统包裹里储存的无尽火数量实际用起来算得上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转瞬间绪以灼就将成片的无目鲛人逼到了水下,而两人在火海中自如穿行。绪以灼不识路, 全盘信任地跟着老李走。当离开梅花驿后脚下再无实地,绪以灼又抛出了溯回舟, 顺着老李指的方向驱舟一路前行。

    靠岸的时候, 时间到了下半夜。

    下沉的明月在远处地平线只冒出了一个尖尖。

    举目四望, 到处都是一样的景色, 无垠赤土在夜间呈现一片深沉的黑。绪以灼提灯看向老李:“你真认得出路吗?”

    不怪她有点难以相信, 赤地里没有道路这个概念, 所有由人开辟出来的人不出几日就会沉到地下, 再寻不出一丝痕迹。绪以灼不懂寻宝人们认路的原理, 但她也见过杜湘云尚等人是通过大量计算后确定出行进的方向, 而不是走一条确切的道路。

    她没见老李有过类似的举动, 都是直接指了一个方向。

    “去过一次登墟之船的人, 体内会被种下一个印记。”老李解释道,“它会指引登墟之船的位置。”

    绪以灼不再多问。

    二人都在争分夺秒, 不约而同选择不作休息继续赶路。靠着体内印记与登墟之船的感应,老李走的基本上是直线,沿途说不上翻过多少座山丘,倒是没怎么看见古北域的遗迹。

    越是在后头,能见到的遗迹就越少,它们大多已经彻底沉到地下去了,只有少数海拔较高的城池村落现在还保留着顶上的一小部分。

    行于赤地就像行于沙漠,一成不变的景色给了人一种在原地打转的错觉,只有偶然看见一些断壁残垣时沉寂的心能有些许悸。但他们没有停留的时间,一连七日不眠不休。

    最开始,绪以灼还能跟上老李。虽然赤地禁空,但不妨碍动用灵力贴地飞行。可渐渐的,随着象征绪以灼生命力的血条上限降到某一个值,她仿若一个突患大病的普通人,身体骤然垮了下去。

    第一时间发现的老李当即就背着绪以灼继续走。

    老李动作迅速且强硬,直到落到他已然佝偻的背上绪以灼才来得及拒绝:“放我下来吧,走我还是能走的。”

    绪以灼尽可能压着自己虚弱的声线,显得精力充沛些。

    老李没有回话,也没有松开她的意思。

    绪以灼没办法,只好调整姿势让老李轻松一些。

    他们一路上几乎没有交流,对于此事的内情,两人都已大致知晓。君虞又是绪以灼的道侣,又是相当于老李甥辈的存在,最后发展到现在这样的局面,他们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直到听见海浪的声音,老李才突然开口道:“我见到她和随随长大后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时,才发觉当年随随的女儿活了下来……她在那样轻的年纪有了这般不凡的修为,一定有什么在迫使她拼命修炼,我想到她应该记得当年发生的事,也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

    彼时绪以灼昏昏沉沉,海浪声好像钻进了梦里,让她稍微清醒。听到老李的话后,她反应了有一会儿才明晰老李说了什么。

    “所以,你那个时候才突然要去西大陆吗?”

    绪以灼其实记得的,她在这个世界亲近的人不多,老李是最初的一个,也是老李让她初初穿越时慌乱不安的心安定下来。她不知不觉记住了很多有关老李的事,比如在第一次见到君虞时老李呈现出的异样。

    当时没有多想,只当君虞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出现在凡人居住的东大陆引起人注意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如今回想,老李那个时候其实是因认出了君虞的身份而震惊吧。

    “即便没落了,这世间最后的神脉遗族也不容小觑。我当年能将他们逼迫至封锁天雪阁,大半靠的还是运气。想要突破天雪阁如今的结界,想要在之后覆灭神脉遗族,即使是君虞如今的修为也可能会付出将命搭上的代价……我不想让我们这一辈的仇恨再延续到她身上了,当年我没能护住随随,如今我不想再护不住她的女儿。”老李苦涩道,“本想在她动手之前解决掉这桩仇怨,可还是晚了。”

    他没想到自己不仅没能阻止君虞,还让君虞的事祸及绪以灼。

    就像当初他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李随安放弃一身修为,与她的凡人丈夫一起平淡终了此生,哪会料到不出几年君家就满门被灭……为什么事情总能变得更糟糕?

    绪以灼低声道:“事已至此,无可奈何。”

    不同于之前他们只能听到海浪声,现在,海面也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毫无生机的赤土的终点,是一片风平浪静的蔚蓝海域。

    赤土渐渐变成赤色的沙砾,最后等走到海边的时候,已经变回了寻常的颜色。

    绪以灼示意老李将他放下来,二人站在海边,一层又一层轻缓的浪打过来,没过他们的小腿又退去。

    天上不见几片云,阳光强烈,但有阴影自头顶打下,那是龙的遗骸。一处赤地他们就到了龙骨浅滩,此地地如其名,古时有百余条龙亡于此处,如今只剩下纠缠连绵不绝的白骨,一半被埋没到了沙滩下,只有一半露出地面。

    龙骨不显恐怖,这片有登墟之船停泊的海滩反而异常宁静祥和,连带人心的浮躁都会被一起抹去。

    无需指路,来到龙骨浅滩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到停泊在浅海上的船只。

    船只不大,总体呈暗红色,上设楼阁精巧华美,约摸能容下二十来人。船上不见风帆,显然这艘特殊的船也不靠风力行驶。也许是因为白日的缘故,船上的灯笼没有点亮,但可以想象进入夜间这些露在外头的灯笼一齐亮起时,是怎样一副灯火通明的景象。

    光看外貌,登墟之船如同一座画舫。

    “上去吧。”老李让绪以灼跟着他走,想了想又说道,“乘船的代价太大了,到时候还是就我去吧,你留在这里,或是折返也好。”

    不出他意料,绪以灼拒绝了。

    已经走到此处,绪以灼明显是无论如何也要去天雪阁找君虞问个明白的。

    老李叹了口气,不再多言,绪以灼现在的身体状况,叫她独自返回也不现实了。

    登墟之船有落在水面上的台阶,绪以灼一踏入登墟之船的范围,就发现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灵力几乎没法感应到了。老李不是第一次来,早就知道会有这种情况,老老实实找了梯子走上去。

    甲板上空无一物,绪以灼跟着老李走进船上楼阁。

    绪以灼正想说也看不出这里有什么邪性的,怎么会被人视作邪物呢,便见刚进去的那个房间里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

    好似活着的面具。

    面具们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现在绪以灼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齐齐落到老李身上。它们显然记得这个人,毕竟在老李走后的二十来年还没有第二个人找到登墟之船。面具们咧开嘴,齐声道:“凡人,你这次带够船票了吗?”

    于这些神明遗留下来的精魄而言,不管多强大的修士,只要没飞升那都是凡人。

    老李将装有梦境的珠子摆在位于房间正中央的桌上:“加上这些。”

    珠子眨眼便消失不见。

    其中一只面具问道:“你要去的,还是上次那个地方?”

    “对,”老李神色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攥紧的拳头体现了他现在有多么紧张,“够了吗?”

    “够了,”那只面具笑容的弧度增大,“进里面的船舱去吧。”

    老李看了一眼绪以灼:“我能不能在这里等一等?”

    “随你。”话音落下,面具们的目光又转到了绪以灼身上。

    方才同老李说话的面具摆在他们正对着的这面墙的正中央,好似它们的领头人。绪以灼忍受了一会儿它们莫名其妙的充满了打量意味的目光,正要开口,中央的面具先说话了:“玄女?”

    绪以灼愣了一下:“我不是。”

    “不是吗?”中央的面具道,“那你也要交船票。”

    绪以灼立刻改口:“我是玄女。”

    第 2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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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说完的时候, 绪以灼心中还有几分忐忑。虽然不知为何面具会这么喊她,但她同玄女早在玄女境就达成了她们并非一人的共识。

    绪以灼做好了下一句就是为难的话的准备。

    然而闻言面具只是嘎嘎地怪笑了两声:“既如此,你要去什么地方?”

    绪以灼指着老李:“同他一样。”

    “你们二人一起进里头的船舱等着吧, 船开之后,不想被虚无撕碎的话, 就不要到甲板上来。”面具的眼睛弯起诡异的弧度,“当然,你有什么想知道的话,也可以来这里同我说话。”

    它指的只有绪以灼。

    来之前还担忧过会不会自己登上登墟之船, 却支付不起相应船票的绪以灼, 完全想不到事情竟然会这样轻松解决了, 顺利得简直让她怀疑其中有诈。但事已至此,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心绪沉重地同老李一起走入船舱的更深处。

    船舱内部有着许多房间,每个房间都如一间普通的厅堂。两人在最靠外的房间坐下, 房内两侧共有四扇窗户, 窗纸很薄, 但是不透一丝光, 也看不出外头任何景物的轮廓。外头正是白日, 但登墟之船上好似黑夜, 明明桌上摆着六盏烛台, 房梁也垂下四只灯火, 室内给人的感觉却仍然昏暗无比。老李坐在绪以灼的对侧, 她看过去时只觉得老李面上好似蒙了一层黑雾。

    他们坐定不久, 就感觉到整个船身开始摇晃。

    登墟之船“出海”了。

    老李盘膝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为来到天雪阁后可能要面临的战斗做准备。绪以灼也想好好休息,可是船一开, 她就感觉自己好像是掐住了喉咙,胸膛发闷,呼吸艰难。

    她看了一眼还未入定的老李,匆匆抛下一句我去外面看看就离开了房间。

    来到装满面具房间的一刹那,绪以灼再也维持不住从容,一下子跪坐在地上,浑身冒着冷汗。她一手捂住胸口,一手绕到背后合上墙侧的窄门。

    领头的面具见状笑了:“哎呀,这张脸露出这么狼狈的表情,还真是难得一见。”

    绪以灼重重喘了几口气,问道:“为何我会这般?”

    老李并未显露出分毫异样,绪以灼确定了只有她身体出了变故。

    “你不该来这里,”面具道,“你现在的情况,就该待在那些天道影响微薄的秘境中,而我们可是天道的针对对象。”

    面具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了一会儿:“罢了罢了,就帮你挡挡吧。”

    绪以灼不知道它们做了什么,只见墙上面具齐齐震颤了片刻,等一切停歇的时候感觉身体骤然轻松下去。

    “衰竭而死的时候可是很痛苦的,我们只能缓解你的痛苦,改变不了你的死劫。”面具道。

    “多谢了。”绪以灼疲惫地调整了姿势,靠墙坐着,她抬头看去,突然发现这个房间里的墙比她下意识以为的要高上许多。墙壁有着略微倾斜的弧度,满墙面具好像要从四面八方压来。

    绪以灼问:“你真觉得我是玄女?”

    在面具先前的话里,绪以灼半点真心实意都听不出来。

    果然,面具大笑道:“你怎么会是玄女,玄女早就死了,这世上所有的神都死了!”

    面具话锋一转:“但是,你是玄女的同根同源之人。”

    绪以灼神色微动:“不太明白。”

    “玄女也不明白,还怀疑起自己是否真实来。”面具哼了一声,“就她想得复杂,在我看来,不过是像明虚域这样的世界不止有一个,明明谁都知道世间有无数小秘境,怎么就不相信像明虚域一样的大世界也可以有很多个了?一样的人在不同的世界里有不同的身份,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这些话含的信息量有点大,绪以灼思索片刻道:“同素异形,同分异构?”

    面具:“什么东西?”

    “没什么……你继续说。”

    面具方才逐渐高昂的语调被这一打岔直接泄了气去,好一会儿后才道:“也没什么好说的,她通过你看到了你的世界,又发觉你的世界里有关于明虚域的世界,便觉得你才真,她其实是假来。”

    绪以灼扯了扯嘴角:“哪会有假,若一切都是假的,哪来这些喜怒爱憎。”

    面具沉默片刻:“时势如此,也不怪她会这般想。可惜她自绝于葬神渊,连精魄都不曾留下。”

    绪以灼道:“玄女境中尚有些许残魂。”只是与这些面具想比,无疑是死得很彻底了。

    面具道:“你方才答得那般快,果然是见过她。”

    绪以灼丝毫不怀疑她如果刚才显露出不知道玄女是谁的样子,这会儿也得和老李一样交船票了。

    绪以灼撑着墙壁艰难站起来,环顾了一周墙上挂着的面具,粗略数了一下有两百来个:“你们都是古时的神么?”

    面具们没有否认,但也说不出口承认。

    它们现在这模样,哪还有一分传说中呼风唤雨,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神明的样子?

    绪以灼又看向为首的面具:“你和玄女关系很好吗?”

    不然怎么会知道有关她的那么多事情。

    面具:“哈?”

    不止它发出了奇怪的笑,不少面具也纷纷做出反应,有的在怪笑,有的在冷笑。

    绪以灼:“……”

    看来关系是很不好。

    “小姑娘,我可不是玄女那样的善神,”面具道,“世间所有的神明,都觉得我是其中最邪恶的一个。我自人心之恶中诞生,没有神名,而被称作心魔。”

    “可不是你们这些修道之人所谓的心魔,我从凡人的恶行恶念中获得力量,又反使凡人恶念疯长,犯下恩行。像玄女那般会庇护凡人的神明,最讨厌的就是我。”

    绪以灼道:“这里不只有恶神。”

    刚才冷笑的面具,应该都是心魔过去的对头。

    心魔道:“都已经变作这副模样了,还讲究什么善恶之分。”

    曾经水火不容的神明,现在都是被此间放逐的事物,天道不容它们,凡人也不记得它们,只有它们自己能接纳彼此。

    绪以灼大概明白为什么与玄女的同源的自己能得到这些神明精魄的帮助了。

    “神明竟然会变成这样啊。”绪以灼不禁感慨,在传说里神明仍是无比强大的形象,可这些明虚域曾经的主宰,实际上只能以面具的面貌,挤在一艘无法现于人前的船里。

    面具皆不作声。

    它们不甘离去,可又无可奈何。

    在神明鼎盛之时,它们飘飘然觉得自己就是明虚域的道。直到接二连三的死去,它们才明白此间天道的意志,即便是神明也无法违背。

    心魔开口:“小姑娘,你知不知道神明是为什么陨落的?”

    绪以灼点点头又摇摇头。

    世间不是没有神明陨落的记载,但是祂们集中在一段时间陨落,就好像是一件理所当然符合自然规律的事情,就好像人哪怕无病无灾,也总会在一个时候老死一样。

    没有人深究其中的原因。

    或许有,但不是凡人能窥见的答案。

    心魔冷笑:“因为神已经成了这个世界的负担,天道为了明虚域的延续,必须要将神明舍弃。”

    绪以灼喃喃:“负担?”

    “正是,若将此间视作一个人,那明虚域内万物都是背在这个人身上的包袱。起初他年轻力健,一把子花不完的力气,能把所有包袱都背上。但渐渐的,此人身体不复以前,他在包袱里翻翻捡捡,神明数量又少,重量又重,他首先就将神明抛下了。”

    绪以灼忽地发觉这个模式有点熟悉。

    心魔发觉她神情的变化,立刻验证了她的猜想:“正是,明虚域几次翻天覆地的变化,都是天道为了让明虚域存活得更久一点做出的改变。最早被抛弃的是神,然后是仙……嘎嘎嘎,你猜,下一个是什么呢?”

    一瞬间,绪以灼明白了很多事情。

    心魔继续道:“在那个时候,要么神明存续,要么神明以外的万物存续,或者明虚域毁灭大家一起死。”

    这是一个无比残酷的电车难题。

    少数人与多数人,只有一方能够活下去,如果不选择那便一起死去。

    “天道没法直接毁灭你们。”绪以灼立刻发现了重点,天道对世间的干扰其实是有限的,当修士强大到了一定地步,天道都会难以杀死他,“是谁做出的选择?”

    少数与多数之间,是谁在选择?

    “第一次,是道祭。”在念出天雪阁神女的名字时,心魔语气都冷了好几度,“她是最后诞生的神明,天道无法直接杀死我们,但是它赋予了道祭冠绝所有神明之上的力量。不愿意自绝的神明会被道祭狩猎,然后扔入葬神渊中。”

    其他的面具叽叽喳喳。

    “太可恶了!”

    “她竟然选择了凡人!”

    “真是该死。”

    有面具小声道:“可是她也已经死透了诶。”

    它们不再说话,道祭选择了凡人确实让神怨恨,但是在这件事上,她对待自己的态度也是一样的。

    她选择牺牲神明,让这世间更广大的万物能够存续下去。

    “第二次做出选择的,是镜君。”心魔继续说道,“你们凡人我就不太了解了,只知他铸黄泉镜,断人间飞升路。”

    绪以灼有一事不解:“可镜君死前道,执黄泉镜者可飞升。”

    心魔问她:“那有人飞升了吗?”

    没有。

    反而是为了争夺黄泉镜,死了一大半当时世间顶尖的修士。毕竟镜君说的可不是能用黄泉镜再开飞升之门,而是谁拿着谁飞升。

    绪以灼没有疑问了。

    “在我们存在的时候,世间就有仙,当时可从来没有飞升上界这种说法,我们都生活在明虚域上,最多图清净自己开辟个秘境出来。可自从凡人再也不能成仙,反而幻想飞升了的仙都待在一个叫上界的地方。”心魔轻描淡写道,“至于那些仙去了何处,约摸是在上次大变中死绝了吧。”

    “第三回巨变也是早晚的事,不知道这一次做出选择的,又会是谁。”又一批人即将被舍弃,心魔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

    绪以灼问它:“这种变化发生的时间,可以预见吗?”

    心魔道:“自然,神明可视未来,当时我们都早早就有了预感,你们凡人若是修炼到了极限,想来也是会有预料的。”

    “但其实哪怕什么都预料不到,世界也会发出警告。”心魔说道,“等哪一天明虚域四处开始崩溃,就是要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船身忽地剧烈一震。

    “地方到了,‘玄女’。”面具的眼睛竟是显出悲悯来,“希望你能活下来吧,不然,你就要在天雪阁与真正的玄女相伴了。”

    第 2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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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有素白装点的土地,蓦然出现一艘雕梁画栋的画舫。

    登墟之船从虚无之中游出,缓慢推移后停泊在白雪之上。船身颤动,很快归于平静。

    登墟之船的入口极窄, 不容两人并列而行,绪以灼先踏出船上楼阁, 立时被冻得打了个寒噤。凛冽寒风刮得她长发乱舞,扑上来的雪很快就使墨发呈现灰白之色。沁入肺腑的寒意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冻住,绪以灼用仅剩的微薄灵力勉强支了个屏障后,在系统包裹里找了件顶级法衣披上。

    她试着撤掉屏障,发觉自动生效的法衣隔绝了风雪与极寒后才敢开口说话。

    “这就是天雪阁吗?”

    老李自她身后走出, 已然将背在背上的重剑解了下来:“不错, 这里是天雪阁的外围。”

    天雪阁范围极广,绪以灼往远处看去, 雪山连绵根本看不到头。

    她跟在老李身后走下登墟之船,几乎是在离开台阶的那一刻, 登墟之船就隐于风雪之中。绪以灼回头确认了好几次, 除了白雪什么都看不见, 登墟之船确实已经离开了。

    风雪太大, 抬头看去,盘旋的雪片后是灰蒙蒙的天, 这会儿应该是在白日, 但天上却不见太阳。当看着灰色的天, 眼睛反而好受了许多, 绪以灼看不到天雪阁除了白以外的其他颜色。

    她不禁问:“这种地方真的能住人吗?”

    没有任何植被, 除了雪就是雪, 难以想象一支种族该怎么在如此绝境中繁衍。

    “在天雪阁的中心,有一片名为生灭海的绿地。”老李取出一只罗盘,一边借助罗盘辨别方向一边对绪以灼说道,“神脉遗族居就住在那里。不过这么大的雪,这会儿生灭海也已经被白雪尽数覆盖了吧。”

    “此处灵气太过混乱,我们最好走过去。”老李收起罗盘,回头拉了绪以灼一把。

    只是原地站立了一小会儿,新下的雪便没过了他们的膝盖。

    绪以灼借力将双腿从雪堆里拔出来,又跟着老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一个方向跋涉。她抽出一丝灵力往外探去,在离开法衣保护范围的一刹那就被此间乱流的灵气搅碎了。

    老李一手握剑,一手拉住绪以灼。他看出绪以灼身上披着的是世间难得的法衣,照理来说可以完全隔绝天雪阁的寒冷,但绪以灼手依旧冷得像冰块一样。

    法衣只能免疫外来的影响,但对于绪以灼自身的问题,不管什么法器都无能为力。

    必须尽快让君虞停下易命术。

    老李完全可以预见此时君虞在哪里,当年神脉遗族被他逼至生灭海,那是天雪阁的中心,也是神脉遗族最后能够退守的地方。

    绪以灼觉得自己体内好像只剩下一口气支撑着。

    登墟之船帮助她进入了天雪阁,但在船上她的情况急剧恶化,到了天雪阁后也不见好转。恐怕这就是面具所说的,靠近它们这些旧时神祇的人都会成为天道的重点关注对象。

    天雪阁的万仞冰雪之下,不知埋葬着多少具被道祭抛掷此处的神明尸骸。

    又看了几眼面板,绪以灼眼不见心不烦地将其撤掉了。她的血条上限已经低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将死之人大概都是这样的水平。绪以灼毫不怀疑当血条的上限降到最低点,摔一跤就能要她的性命。

    在动身的那一刻,绪以灼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如果一切都是虚假的,如果在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踏入为她精心编造的骗局里……她在明虚域度过的这几十年,到底有什么意义。

    身体已经虚弱无比,但绪以灼全然感觉不到疲惫,跟上了老李的每一步。

    从天雪阁的外围去往中心生灭海,以他们现在的速度,大概要一个时辰的时间。

    越是往里走风雪越大,没一会儿绪以灼就已经连老李的背影都看不见了,只能从交握的手感觉到对方的存在。

    所有说出口的话都会被猎猎风声覆盖,只能通过传音进行交流。

    绪以灼已然分不出多少灵力,是以一路上基本是老李说,她安安静静地听。

    【天气不对劲,照理来说最恶劣的地方应该在外围,那里才是结界所在的地方。里面的雪反而下得比外围还大,只可能是因为越往里交手的情况就越剧烈,将天地间的灵气搅乱得更严重。】

    【感觉不到其他修士的气息,都被雪盖过去了。】

    风雪仿佛能消弭这世间的一切。

    绪以灼看不清周遭任何事物,雪片明明沾不上她的身体,身体却越来越沉重。好像她只要停下脚步,就能被埋进白雪构成的棺材里。

    她忽地被绊了一下。

    绪以灼一头栽进雪地里,她一只手还被老李牵着,可这不足以让老李拽住她,反而使得被拉扯的手腕脱臼般地疼。绪以灼大脑一片空白,三魂七魄好似都被这一摔摔出了体内。过了好一会儿,绪以灼才感觉到自己正在被老李搀扶着起来。

    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去摸自己的脚下。入手的触感冷硬得像铁,但轮廓在告诉绪以灼这是一截树枝。

    “生灭海……”绪以灼下意识道。

    这个无垠雪国里唯一有植物生存的地方。

    他们已经到了生灭海。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只怕是没有植物可以活下来的。那截树枝说不准长在一棵树的顶端,现在整株植物只有那么一点露出来了。

    绪以灼趔趄着起身。

    她听见老李传音叫她慢一点,但绪以灼却不管不顾踉踉跄跄地向前,好像死神就在背后追逐着她——非要这么说的话也不算错,绪以灼又看了眼面板,计算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

    此时他们正在登一个上坡,绪以灼摸索到许多钻出雪地的枯枝,低温将它们冻得坚硬无比。绪以灼抓着这些枯枝不断往上,没一会儿竟是越过了老李。

    她先一步来到上坡的终点,来到能将整片生灭海尽收眼底的地方。

    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漫天雪片遮掩了一切。

    可是,绪以灼的魂魄好像被什么牵动了,瞧见了只存在于冥冥之中的、肉眼不可见的东西。她没有任何犹疑,方生莲镜在她手中化作一截尾端尖锐的莲枝。

    莲枝如同一支利箭脱手而出,轨迹没有丝毫偏移,刺入一人心脉。

    道政一时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仿佛时间在他身上逆流,上一息他就要在大长老的掩护下将神女留下的绝神锥刺入君虞灵台,可下一息,绝神锥却挥了个空。

    不可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怎么可能会刺空!就是一个稚童都不可能看错距离!

    一寸之差,回身的君虞已经斩下了他握住绝神锥的手,下一刻剑尖狠狠将其洞穿。

    十二绝神锥,又失一枚。

    吃过几次亏,君虞已经知晓这种能断人经脉绝人魂魄,又无时不刻在恢复持有者伤势的神器才是最该对付的目标。毁掉绝神锥,她方才挥袖击飞道政。

    没了绝神锥的道政于她而言什么都不是,这一下就断绝了他的生机。

    一击之后,君虞立刻反手将白玉剑负于身后,用剑身挡下另一枚绝神锥。

    白玉剑的剑身又添一道裂缝。

    在神器之中,少有能与绝神锥比拟的,更别提这种东西还有整整十二个。道祭将它们留给自己的后代来抵御灭族之祸,她在这么做的时候,只怕是完全没有预料到要覆灭道氏一族的人,身体里也流淌着天雪阁神女的血脉。

    君虞拧身回转,伸手握住锥身,在大长老惊惧的目光中硬生生将其摧毁。

    松开已然与废铁无异的绝神锥,君虞拧断了大长老的脖子。

    灵力差不多要用尽,君虞趔趄一步,却没有倒下,用刺入雪中的白玉剑支撑住身体。她抬头,目光越过风雪,从不远处犹犹豫豫谁都不敢先上前的六个身影上扫过。

    他们手中都握着法器,五个人拿着剩下的五枚绝神锥,但对君虞来说最麻烦的还是那个持着连方锁的修士。只要还有人能活着驱动连方锁,她就不能解开易命术。

    与天雪阁结界相连的法器连方锁,能将被结界排斥之人驱逐出去。

    天雪阁的灵气混乱不堪,没有人能够补充灵力,渐渐围攻上来的、手持绝神锥的五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是天雪阁神脉遗族最后活下来的人,数不清的尸体横于生灭海上,眼下多半已经被盖在雪下了。

    神脉遗族人人皆是修士,君虞妄图屠尽所有人,哪怕她有通天修为,这会儿体内的灵力也见底了。

    耗尽灵力的修士比之凡人也好不上多少。

    一人率先按耐不住,攻了上来。

    发觉没有任何屏障阻碍他,那人心中不由一喜,用自身精血激发的绝神锥眼见着就要刺下,此人眼中喜色还未退去,便茫然意识到一把灵力凝成的冰剑刺穿了他的脖颈。

    君虞夺下绝神锥,一把甩开他。

    本就裂痕密布的白玉剑在短短一刹崩为无数碎片,本命剑被毁的痛楚于此时的君虞而言却不值一提。她掩在衣袖下的胳膊裂开无数血口,鲜血滴在雪地里,一下就因为极寒凝成了血晶。

    她杀了太多同族,绝神锥震颤着想要逃离,却被君虞强行镇压。

    她到底,也是天雪阁的神脉遗族。

    君虞漠然垂眸看了一眼手中被鲜血浸染的绝神锥,这把神器,她也用得。

    转瞬又死一人。

    剩下五人惊骇看着她。持有连方锁的修士被护在最后方,难以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她疯了,居然在强行吸纳灵气!”

    君虞身上本就有许多伤口,最严重的几处一处在腰上,一侧在左臂,还有一处在颈侧,都是绝神锥造成的创伤。哪怕体内的冰灵根灵力及时封住出血口,白衣上也难免现出几朵血花。

    然而短暂几个呼吸间,君虞身上的白衣已然变作血衣。

    她强行将天雪阁□□的灵气化作自身灵力,浑身经脉被冲撞得千疮百孔,本命剑破碎带来的痛苦与凌迟一般的痛楚而言显得不值一提。

    道芸知晓,不管是君虞还是他们都已经没有退路了。君虞这种做法,根本就没想着活着出去。

    道芸犹豫不定,自己要不要收起连方锁上前去协助同族,多她一个人帮忙,他们也就多一分胜算。

    君虞身上不知如何完成的易命术想来是不会解开了。

    道芸方迟疑着上前一步,紧接着面色骤然一变,她毫不犹豫扑到一旁,险之又险避开劈来的剑锋。

    在看见那把重剑的一刹那道芸就知道了来者是谁,她尖叫出声:“李悬剑!”

    为什么会如此?为什么李随安竟然有一个女儿,为什么李悬剑用过禁术后还能活到现在!

    四侄子抬起绝神锥立刻挡在道芸面前,道芸同一时刻将手按在了形如玉简的连方锁上。

    可是李悬剑没有消失。

    道芸简直要疯了,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是如此?!

    老李冷眼看着挡在他面前的两人,前头的年轻男人他不认识,但他认得被护在后头的女子是当年的漏网之鱼:“我早已将我的一切都交予登墟之船,连方锁送不走一个不存在的人。”

    道芸看着他手中重剑的剑锋,难以抑制心中的恐惧。

    当年,若不是道政强行开启了结界,她也会死在这把剑下。

    不知李悬剑是何人的四侄子,却无惧无畏地迎了上去。道芸没来得唤住他,随即就发现化神后期的四侄子,竟然和李悬剑打了个势均力敌?

    道芸一下子就反应过来。

    “看来你到底是不复当年。”道芸大笑一声退开一步,继续将注意力放在君虞身上。

    她疑惑地发现,君虞竟然也在呆呆地看着李悬剑,直到绝神锥快要刺入她的胸口,她才猛地反应过来。

    锥身相击,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绝神锥在君虞手中如剑一般灵活,一击便使对面之人露出破绽,可君虞却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惊惶地看向身后。

    道政的尸体就倒在那里,已经快要被雪没过头顶。

    他在死前发觉了什么,抬头寻找让他空了那一击的罪魁祸首,可是什么都做不了就死了。

    在看见李悬剑的那一刻,君虞突然回忆起道政那蹊跷无比的刺空。

    当时她的背后,除了道政外好像还出现了别的什么。

    君虞顺着他尸体的朝向,一下子就找到了雪山上一个有别枯枝的黑点。

    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地伏在雪地里,黑羽织就的法衣为她分开落在身上的雪。她像一只飞到尽头的鸟,在了无生机的雪中安眠。

    第 228 章

    ===================

    绪以灼自山巅栽倒后, 一路滚落至半山腰。老李持剑挡住了围攻的修士,君虞踉踉跄跄扑到绪以灼身前。

    浑身的血好像要流尽了,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君虞感到异样的冷, 思维与情绪都被冻得麻木。她抖着手去探绪以灼鼻息——太细微了,细微到君虞怀疑起是不是她的错觉。

    君虞将绪以灼放在膝上, 按着她的手腕想要灌入灵力,但无一例外都被这具衰弱至极的躯体排斥。若是强行进行下去,反而会令她受伤。

    在看见绪以灼手腕出现一道血痕后,君虞立刻止了动作。

    她失魂落魄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指尖已然下意识移到了另一只手腕上系着的姻缘绳上。君虞身体顿时一僵, 她垂下眼帘看去, 满是血污的姻缘绳已然看不出原来鲜亮的颜色。

    身后李悬剑的吼声穿透风雪而来:“君虞,一定要如此吗?!”

    一定要如此吗?

    心口痛到无以复加, 君虞闭上了眼睛。

    *

    “一定要如此吗,娘亲?”君虞努力踮起脚尖, 才堪堪趴在母亲的膝盖上。

    “嗯, 一定要这样。”李随安折好信纸后, 用空出的手摸了摸君虞的头顶。

    窗户半开, 明媚的阳光穿过紧密挨着窗户的枝叶落在君虞的脸上, 避开眼睛投下光斑。她的眼睛很亮, 无忧无虑的小孩大概都是这样。

    清平镇里和君虞同龄的孩子有很多, 但君虞知晓自己和他们不太一样, 在她的家里有一个只有她和爹娘知道的秘密。

    她的娘亲是一个修士。

    君虞看见过娘亲随手折出可以比风筝飞得还要高的纸鹤, 看见过夏天最热的时候娘亲把一盆温热的水变作一盆冰, 看见过娘亲笔下的花鸟鱼虫纷纷活了过来, 将院子装点得生机勃勃。

    娘亲说这是秘密,秘密就是不能告诉告诉任何人的事。

    君虞一直以来都很听话, 娘亲不让说的事情她绝对不会往外说一个字。但是在同龄的玩伴和她分享话本的时候,她也会不禁得意洋洋地在心里想,她娘亲就是话本子里头的神仙。

    还不是很懂什么是修士的君虞,觉得娘亲就是故事里头的仙女。她长得跟故事里的仙女一样美,还能用出那么多仙法,修士一定就是仙女的意思!

    而娘亲时时提起的空胧山,应该就是天上的仙宫吧。

    今天仙女做了一个决定,她不要回到天上去了。

    娘亲说这是因为修士会被天道排斥,不能久居东大陆,为了长长久久地陪在他们父女的身边,她需要散掉修为。娘亲还说了很多,君虞听得不是很懂,记得也不是很清,只知道马上娘亲就不再是仙女了。

    小孩子的想法很简单,她为自己马上又变成一个没有秘密的普通小孩感到失落。

    君虞又想起了她看过的话本,仰着脸问娘亲:“天道是王母娘娘吗?如果仙女和凡人在一起,它就会惩罚仙女?”

    李随安失笑,顺着君虞的话说:“嗯……如果神仙跑到凡人中间去,天道就会惩罚神仙,会降下许多雷电,比夏天打过的任何雷都要可怕。”

    君虞立时紧张起来。

    李随安的衣裙被她抓得皱巴巴的:“那,那天道会派天兵天将来抓你吗?”

    “当然不会,”虞儿太小了,李随安没有打算解释太细,她把君虞抱在腿上,蹭了蹭小孩柔软的脸颊,“就是有天兵天将打过来,娘亲也会保护虞儿的。”

    安抚好君虞后,李随安抱着她来到了院子里,逗她玩了好一会儿后,又抱着抛去了所有烦恼的君虞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坐下。

    “太阳又变颜色了。”君虞抱着娘亲的脖子,在她耳边小声道。

    “嗯,因为太阳要落山了。”李随安期盼的目光看着巷子的尽头。

    在太阳彻底落下前,风尘仆仆的郎君带着大包小包归来。

    李随安的笑容比春日的花还要明媚。

    她抱着君虞上前去,君重光也早就看到了守在院外的她们,他下意识想接过君虞,无奈刚抬手便发觉现在一只手都空不出来。

    君重光去了三日,带回来许多货物。李随安只消看一眼他手上的包袱便知此番收获颇丰,笑道:“有段时日不用出远门了。”

    君重光笑着和她并肩往屋里走:“等虞儿再大点,我们一家人就可以一起去了。”

    君虞小声说:“我已经四岁啦。”

    “四岁都没到上学堂的年纪呢。”李随安将君虞放在凳子上,端出一直热着的饭菜,君虞还没来得及抗议,就被一筷子青菜堵住了嘴。

    饭桌上,李随安同君重光聊了许多,最要紧的便是她决定散去修为的事。

    君重光闻言实在是纠结:“你毕竟苦修那么多年……”

    李随安对此反而满不在乎:“和过想要的生活比,修为算不了什么。”

    君虞忍不住问:“就不可以又和我们在一起,又继续当仙女吗?”

    李随安摇了摇头:“虞儿,世事总是难以两全的。”

    李随安心意已决,她当夜就放飞了写给师兄的纸鹤,在纸鹤消失在视野里后,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她抱着君虞,絮絮叨叨说着以后的打算:“以后就不能用法术做事了,是不是得买个仆役回来……算了,也没多少要打理的事,我同重光分着做做就是。”

    “等虞儿上了学堂,我就去做学堂的夫子吧!”李随安忽地想到,“娘亲书虽然没读过多少,但御射可好了。”

    君虞说:“娘亲剑用得最好。”

    剑修唉声叹气:“学堂的小孩怎么就不学剑术呢?”

    听着李随安对未来的畅想,君虞也不禁期待起来。

    一切都会好好的,就像娘亲说的那样,她会平平安安地长大,她们一家人会一起在一起。

    她睡在爹娘中间,闭上眼,再睁开眼,又会是美满的一天。

    可是为什么她睁开眼时,看到的是漫天火光?

    君虞被塞进了床底下,娘亲一手在剑柄上,一手捂住她的嘴,用目光告诉她不要出声。

    李随安方起身,门上的阵法就被攻破了。

    她挡在君重光身前,怒视着闯进屋里的陌生修士:“我早就说过了,我不知道什么神脉遗族,我也不是神脉遗族的人!”

    “族中的祝师不会算错。”领头的老人冷眼看着她,“你就是修士,该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李随安,你叫这个名字是吧?你当是我天雪阁道氏一族的血脉,你这一脉流落在外这般久,也是时候归族了。”

    李随安只觉此人所言荒谬无比:“不可能!”

    老人看了一眼她身后攥着匕首警惕看着他们的君重光,嫌恶道:“你竟然和一个凡人在一起,实在是糟蹋了身上的神女血脉!”

    “神又如何,人又如何?”李随安道,“我早已决心散去修为,谁稀罕什么神女血脉!”

    哪知她此话一出,老人顿时怒不可遏。

    “把她带回去!”老人厉声道,他身后的修士齐齐攻了上来。

    雷声大作,天道在向修士发出警告。

    君虞抱着膝盖,呆呆看着淌到床下,流到脚边的血。雷声震得她耳膜发疼,以前打雷的时候,爹娘都会把她搂在怀里。

    没有人抱住她。

    是天道在惩罚她们吗?那些坏人是天道派来的天兵天将吗?

    雷声里,一个人的倒地无声无息。

    只有君虞猛地抖了一下。

    她茫然无措地看着君重光朝着她的,满是血污的脸。

    这是……发生了什么?

    君虞听见了娘亲的痛哭声,又听见有人在吼:“她要用禁术,快拦住她!”

    君虞听不懂,她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闯进她的家,不知道爹身上为什么都是血……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睁眼,一切就变成了这样。

    她在床底下呆坐了一夜,离开的时候,是隔壁的叔叔将她抱了出来。叔叔披着湿漉漉的被子,将她抱出了火场。

    叔叔的妻子看见他出来后立时松了口气,抓着他的胳膊问:“君家那对小夫妻呢?”

    “已经烧成碳了……”叔叔突然意识到君虞还在自己的怀里,止了声。

    过了会儿,才小声对妻子道:“只有这娃娃在的地方没怎么被烧着,还好我往床底下看了一眼。”

    “真奇怪啊,床底下居然没事。”

    “整件事就很奇怪了,”发现君虞像个没有思想的人偶娃娃后,叔叔才放大胆子多说了一些,“莫名其妙凭空打雷,院子里头的树都被劈焦了,火估计就是这么起来的。”

    “这种事情谁预料得到……太可怜了。”渐渐围上来的镇民唏嘘道。

    火势渐渐被扑灭,镇里人也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声音嘈杂,说的无非是天灾难料的话。

    “天雪阁。”君虞忽地道。

    有镇民喊:“诶,君家小孩是不是说话了?”

    众人齐齐看向她,但是君虞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

    世事难两全。

    这近二百年,背负血海深仇,道不清的心酸苦楚,皆是为了今日。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李悬剑的吼声,被凛冽的风刮得支离破碎:“之后的事情交给我!君虞,相信我……相信舅舅!”

    君虞睁开眼,无神看着苍茫的天。

    她并指为刀,削断了姻缘绳。

    第 229 章

    ===================

    君虞唇角溢出鲜血, 易命术中断带来的反噬足以让施术者立死,即使是大乘期修士也要遭到重创。君虞本就重伤,可她好似全未受到影响, 依旧稳稳地将绪以灼抱在怀中。

    只有她自己知晓,恍惚间会以为自己已然与死人无异, 只有一根脊柱还立着,不让这具残躯垮塌下去。

    眼前一阵阵发黑,君虞摸索着寻到绪以灼手腕,脉搏依旧微弱。

    即使中断了易命术, 衰竭的身体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恢复的。

    君虞找出丹药给绪以灼喂下, 可却没有温和的灵力能帮助克化。她咬牙企图站起来, 想要从四肢百骸中逼出力气。

    必须将以灼送出天雪阁。

    可才站起来一点,就重重跌了回去。君虞勉力侧身倒在雪地里, 不让自己压到绪以灼身上。她别过脸喘气,空气冰冷, 五脏六腑却仿佛有一团火在燃, 灼烧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半晌, 君虞才抹去嘴角的血, 回身要再度将绪以灼抱起来, 可一回头, 就对上一双瞳色偏浅的眼眸。

    映着苍白雪色的眼瞳好似琉璃, 君虞无数次在这双眼中看见过自己的身影, 可从没有一次如这次一般, 她的眼中好像要流下泪来, 又好像再也流不出眼泪。

    君虞张了张口, 竟是不敢念出她的名字。

    绪以灼默默注视着她,她好像做了一场浑浑噩噩的长梦, 睁开眼,看见想要见到的人,却说不出究竟是梦醒了,还是跌入了另一场噩梦。

    “君虞,”绪以灼声音微弱,可每一个字都很清晰,“你是为了复仇,才要和我在一起的吗?”

    这段满是谋划的感情,原来并没有她原以为的浪漫。

    原来,并不是为了获得爱情而步步为营。

    “不全是这样……我爱你,”君虞神情急切得像是要把心剖出来自证,“我很爱你。”

    可是这样的话她自己听起来都觉得苍白无力。

    她无法否认,她修习占卜测算之术,屡入云宫,算尽天机,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今日了此血海深仇,只出于恨,不源于爱。在通天阁算得绪以灼这个人时,她只为大仇有望得报而感到心喜,在清平镇寻到绪以灼时,她毫不犹豫就开始了自己的计划,在罗悟城亲吻绪以灼时,她心有愧疚,但仍不回头,在合籍之日,是她亲手完成了易命的最后一步,用负有易命之术的姻缘绳将自己与同她命运相系的道侣相连。

    我会补偿她的。每每愧疚,君虞都在心中这般对自己说道。

    不管是名,是利,是修为,还是她的性命,在一切结束后,绪以灼想要什么她都会给她。君虞不断地用这些念头麻痹自己,她会将自己的一切都给绪以灼,来偿还自己犯下的过错。

    仿佛倾尽所有就可以修复一切伤痕,将破损处填补得完好如初。

    在算得复仇之法时,君虞就像写下一部剧本般安排好了一切。她该如何准备,如何引得绪以灼入局,在之后又该如何补偿。

    她一直以来都知道,她需要绪以灼爱上她,可她唯独不知道,自己也会爱上绪以灼。

    欺骗是真,情爱也是真。

    正因清楚地知晓,自己爱着绪以灼,君虞才绝望地明白,无以报情。

    她根本无法偿还。

    得到答案,绪以灼却觉无悲无喜,心上的空洞快要将她吞没了。她笑了笑:“我才知道情爱叫人如此心痛。”

    痛到极致便是麻木。

    绪以灼觉得自己难以感受到周围的一切了,她确实在一场噩梦中。君虞想要抓住她的手,仿佛再不抓住,面前的人就要被风吹散。

    可是她抓了个空。

    君虞惊愕地看着自己逐渐透明的手。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看向激战正酣的不远处。李悬剑举起剑,将雪地上被一只断手抓着的连方锁击了个粉碎。

    但是来不及了。

    道芸带着快意的笑断了气。

    在李悬剑到来后,败局就已注定。

    他们已经没可能拖着君虞同归于尽,但他们会把君虞此生少有的重要的人,永远留在这里。

    三人持绝神锥将李悬剑围困其中,锥身压着重剑,发出尖锐的哀鸣,而另一人则向绪以灼扑过来。君虞挡在绪以灼身前,想要拦住他。

    可转眼间,她就被排斥出了天雪阁。

    回头的最后一眼,君虞只看到绪以灼无力地往边上一躲,但绝神锥依旧刺穿了她的肩膀。法衣的黑羽之下,渗出汇成细流的血。

    *

    “以灼!”老李的吼声唤回了绪以灼的神智。

    她终于发觉了就要刺进自己心口的绝神锥,绪以灼往边上躲了躲,但是动作太迟了,左肩依旧被绝神锥洞穿。

    比身体无力更甚的是,几乎溢了满腔的无力感。绪以灼不太想躲闪了,她不由得想着死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运气好说不定死后就能回家了。

    这里是玄女的葬身之处,她既与玄女同源,没准这里就是应她死劫的地方。

    绪以灼握住肩上的绝神锥,攻击她的修士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将绝神锥从这个看上去就要断气的女人手里夺回来。下一息,他的颈侧就被一支莲花金簪狠狠刺入。

    丝丝缕缕的金线从创口渗入经脉,转瞬断绝了他的生机。

    绪以灼推开倒在身上的尸体,依旧躺倒的雪地中,仰视甩开阻碍后飞奔过来的老李。

    “我将死之人,不必救我。”绪以灼才说完,就被上涌的血呛得咳了好几声。

    易命术确实中止了,面板上代表数值上限的数字不再下降,开始缓慢回跳,但已于事无补。绪以灼体内稀薄的灵力根本不足以完成方才杀死修士的那一击,她近乎漠然地选择透支自己的生命。

    还有三个敌人,她注定走不出天雪阁。

    “走吧老李。”约摸是回光返照,绪以灼感到自己有了些力气,她将自己撑了起来,对老李道,“我来挡住他们。”

    老李一声不吭,只是用持剑挡在她身前的动作表明了拒绝。

    绪以灼叹了一口气,召出了方生莲镜。

    两刻钟后,雪地上倒了三具尸体。

    绪以灼也没了站起来的力气,她合上双目,打算就此一睡不醒。可是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老李拖着剑走了过来。

    他俯下身去,要把绪以灼背到背上,绪以灼自然拒绝,可她已经没了任何挣扎的力气。

    此时此刻,才是真的油尽灯枯。

    “何必。”绪以灼声音轻飘飘的,说是气若游丝也不为过了。

    老李背好她,把重剑别在腰上,艰难地往远离生灭海的方向走去。

    “以灼,不要睡过去。”老李声音哑得完全听不出原来的样子,他伤得也同样太重。

    洒在脖颈上的微弱呼吸,好像下一次就续不上了。

    “就这样吧,我太累了,”绪以灼道,“就是有点对不住帝襄。”

    她答应的事情是完不成了。

    但是想到帝襄就是个坑货,绪以灼又觉得自己没必要愧疚。

    “我好像,听到无目鲛人的歌声了。”绪以灼努力去捕捉耳边那些不知来自何处,断断续续的歌声,“听说快要死的人能够听到,它们是来带我去黄泉的吧。”

    歌声离得很远,像是隔着重雾。

    风刮得眼睛生疼,所有泪水都被这凛冽的风吹干了。

    李悬剑时常想,是不是他做得再好一点,事情就不会变得那么糟糕?如果他能时时守在师妹身边,如果他能早点去清平镇,如果他能发现师妹的女儿逃掉了,如果他能阻止天雪阁开启结界,如果他能在第一次就登上登墟之船,先君虞一步复完仇……

    明明他也有过很好的一段时光,可就和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岁月一样,当年的心情怎么也找不回了。他的人生某一刻起只剩下痛苦与无尽的悔恨,就在他以为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的时候,又迎来了清平镇一段安宁的,不真实到梦一般的时光。

    可从那段记忆里汲取到的慰藉,这一刻好像也要彻底终结了。

    “活下去,以灼,”李悬剑酸涩道,“我才是将死之人。”

    越来越轻的呼吸,有了些许变化。

    “只有梦境,是不足以乘坐登墟之船的,”李悬剑道,“在我来天雪阁的那一刻,就已经必死无疑。”

    在之前,李悬剑没有告诉绪以灼,从食梦貘那交易来的梦境只是为了补上船票的零星一点。

    他的性命,他的魂魄,他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一并交给登墟之船,很快,就是登墟之船彻底收走它们的时候了。

    他动身前就已经知晓了自己会死在这里,他只希望天雪阁,不要变成绪以灼和君虞此生的终点。

    李悬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把我的剑带回空胧山,让它和师父的剑,师妹的剑在一起。”

    以灼,活下去。

    落下的脚印很快就被新下的雪掩埋,被甩在身后的生灭海已然又是一片白茫茫干净无瑕的雪地,将近两百年的仇怨终于在今日了结。

    天雪阁的边界渐近,生机一点点流逝,李悬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的一切,空胧山上静谧美好的光阴,少年时携友同游的风华,好像永远渡不过离断江的苦恨,最后都被掩埋在北境的茫茫白雪下。

    李悬剑将绪以灼推出天雪阁的结界,解下重剑抛了出去。他如释重负,大厦倾倒般颓然倒下,与绪以灼相距不过三寸,只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眼角的泪结成霜花,绪以灼昏迷过去,无意识间她抱住了剑。

    鲛人的歌声消失了。

    第 2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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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以灼不见了。

    绪以灼知道在许多人眼中她不见了。

    因为禹先生趁着君虞重伤, 无法顾及到天雪阁边界的方方面面,捡了个大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绪以灼带走了。

    绪以灼醒来时, 有着仿若水纹纹路的暗色天花板映入眼中,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然沉入黄泉。然而下一刻, 肩上的剧痛就使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嘶……”绪以灼吸着凉气,浑身僵住一动不敢动,就怕伤口又被扯一下。

    没问题了,她绝对还活着, 没听说过死人还会痛的。

    过了好久, 她才颤颤巍巍地伸手往肩膀处摸去。

    挨那一锥的时候, 约摸是肾上腺素飙升的缘故,绪以灼没感到多少疼, 此刻才觉得当真痛得要命。绪以灼还是第一回受这么重的外伤,往肩上摸时, 倒是没摸到一开始想象中的纱布, 而是摸到了符纸的边缘。

    嗯……倒也很符合修士的疗伤方式。

    这一疼, 将有可能的伤春悲秋抛之脑后。绪以灼干躺着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 才一口气撑着身子做起来。又疼得吸了好久凉气后, 她才有精力打量自己身处的房间。

    屋内很暗, 绪以灼只能看清围绕自身的小半区域, 更多的摆件隐在黑暗中, 看不分明。她找到了几盏凤鸟形状的灯台, 离得不远, 但也不是她伸手就可以够到地方, 绪以灼看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回自己睡着的矮榻上。

    矮榻只容她一人睡下,绪以灼昏睡时身上披着的薄被在她醒时被掀到了一边。不知什么材料的薄被是云絮一般的白, 上头挥洒上了莹莹光华。

    室内的光线,全部来自敞开的窗户。

    绪以灼往外看去,看见了浩渺云海,她若伏在窗上,伸出手往下一捞就能捞上一捧云水。云海中漂浮着盏盏莲灯,好似天上的点点星子。

    云雾城的无边云海?

    绪以灼迷茫了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她应当不在云雾城。

    这里是云宫。

    她一下子就意识到了自己在哪儿。

    后知后觉地明白带她离开天雪阁的并不是君虞,绪以灼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不想面对君虞,但此时也说不上轻松。

    只是仍觉痛彻心扉。

    绪以灼呆坐了一会儿,忍着肩上剧痛下了榻。室内不冷,疼痛让她没有再穿衣服,只着一件里衣赤脚出门,单单带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莲花金簪。

    绪以灼将莲花金簪紧紧握在手中,某种程度上来说,金簪给她提供了今后的方向,也给予了她一股活下去的力量。

    绪以灼推开房门,入目是一道长廊,檐下白纱未曾卷起,而是任由垂下。白纱被风卷起时可以瞧见其后的天井,天井是一池云水,云上开满了莲花。

    更高远的天上明月高悬,月华皎洁如水。绪以灼出了长廊没多久就走到月下,她不知晓自己身处云宫的什么地方,也不知晓此时应该有不少守在云宫中的帝襄旧部散落在哪里。

    绪以灼漫无目的地走着,她没找到人,但是被人找到了。

    被叫住后,绪以灼驻足回头看去,看到一张只见过一面,还很是陌生的脸。她慢慢想了一会儿,想起了此人的名字:“枕道友。”

    这是帝襄手下的大乘期医修枕梦秋。

    枕梦秋虽有着一个颇具婉转诗情的名字,长相却很是粗犷,穿衣也不修边幅,不像医修,更像某些专注打家劫舍的职业。但在看见不好好呆在屋里养伤反而搁外头乱走的绪以灼后,他立时表现出每一个医生面对不听话病人时都会有的痛心疾首模样:“伤得这般重还不好好在床上躺着,我瞧你是不想好了!”

    “……那么严重吗?”绪以灼迟疑道。疼确实疼,但在绪以灼想来这不过是皮外伤罢了,好像没有她以前受的那些内伤严重。

    “在我的全力救治下还足足昏迷了一个月,你觉得严重吗?”枕梦秋冷哼了一声,故意往危言耸听的方向说。

    绪以灼确实实打实地昏迷了半个月,但肩上伤口并不是主因。她先是因易命术快要衰竭而死,易命术中断后不等恢复立刻投入战斗,按她当时的情况别说使用灵力了,能动都是一个奇迹。

    以枕梦秋的说法,她是在消耗自己的根本。

    绪以灼的求生意识让她在昏迷后保留了一口气,撑到了后面的救治。一个月后绪以灼只能说是脱离的危险,离开始恢复还有一段距离。

    闻言绪以灼直接拉开面板看了一眼,从数值上确切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

    确实……她的各项数值上限都还维持在一个极低的水平,但已经不是濒死之人的状态,也没有再往下掉了。

    枕梦秋继续絮絮叨叨:“你也别小瞧了肩上的伤,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但能看出来那东西可以从魂魄断绝人的生机。任何治疗手段对它造成的伤口都没有用,我贴上去的这张符也只能让你自愈得稍微顺利点。”

    绪以灼点点头,问道:“您知道当时和我在一起的剑在哪吗?”

    “禹微生收起来了,你好好回屋养伤,我待会儿去给你带来。”枕梦秋道。

    绪以灼沉默片刻,道:“您让禹先生带过来吧,我刚好有些事要找他。”

    枕梦秋无所谓地答应了。

    回屋后绪以灼谨遵医嘱,老老实实回了榻上。她没有躺下,而是靠着几只叠在一起的软枕,等待禹先生过来。

    枕梦秋效率很高,没一会儿禹先生就收到消息过来了。

    禹先生敲门一进去,就看见绪以灼侧望窗外云海,神情淡泊沉静,脸色也不似从雪地里将她挖出来时死人一般的惨白,看上去恢复得不错。禹先生刚松了口气就想起了什么,才放下去一点的心立时提了起来。

    他把擦掉了血污的重剑放在绪以灼身边后,难得扭捏,许久才犹犹豫豫道:“君楼主还不知道你已经离开了天雪阁,现在还守在结界外,一直在找打破结界的方法……”

    禹先生想了想还是把那句“看上去就要入魔”咽了下去。

    绪以灼语气淡淡:“我没问这个。”

    禹先生没回话。

    不敢吱声。

    枕梦秋没怎么接触过绪以灼,自然不知道她以前是什么模样,但禹先生一进门就发现了绪以灼的异样。

    绪以灼从没有过这样冷漠疏离的表情。

    她整个人像是被打散重组了一回,将性格中那些软弱的特质尽数抛弃。

    这样的面貌禹先生并不陌生,越是站在高处的人越不沾凡情,绪以灼本来该是这样的人。

    但禹先生又不希望绪以灼成为这样的人。

    禹先生久久无言,绪以灼细细检查了重剑后,反而比他先开口道:“岐镜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禹先生闻言一愣,他没想到绪以灼醒来后还没恢复好,竟然就来找他问关于黄泉镜碎片的事。

    虽然知道黄泉镜碎片是帝襄在寻,绪以灼难得上心应该说正合他心意,但禹先生就是觉得怪怪的。

    绪以灼也不催促,静静等他回答。

    眼下黄泉镜的碎片,有四片就不是在她的手里也知道具体下落,真正要寻的只有岐镜和往世镜。

    相比最近才知晓可能和长生有关的往世镜,岐镜在帝襄还活着的时候就有了线索,只是当时形势所迫帝襄无力亲自去寻,直到过了这么多年,绪以灼放出融青蟒一族,寻找岐镜一事才算又有了进展。

    “融青蟒一族那边并不顺利,怀有岐镜的妖修避而不见,那妖修性格古怪……”禹先生想了想,委婉道,“但凡发现有大乘期的修士接近他他就会消失不见。”

    绪以灼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就是特别怂。

    禹先生继续道:“不久之前,我让我徒弟同枕梦秋的弟子封云河齐赴寂梦乡,这是他们传来的消息。”

    寂梦乡,妖修的地界。

    绪以灼接过信匆匆看完,也没什么内容,毕竟信寄过来的时候严封二人才至寂梦乡。

    “那就让他们先探探情况吧,能取得岐镜最好,不行的话就先稳住那位妖修,不要失了踪迹。”绪以灼将信还了回去,“我需要去东大陆一趟,时间……不好说,三年内可归。”

    话音刚落,绪以灼又觉得此事实在说不好,就又道:“如果出了意外,我会传信给你。”

    禹先生无意干涉绪以灼的做法,他只是担心绪以灼的状况:“此去路途遥远,说不好有什么危险,我也跟着?”

    绪以灼摇头:“不必。”

    禹先生没有坚持。

    绪以灼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说一不二的意味,禹先生自己都没察觉他不知不觉将自己放在了下属的位置。

    有些像是对待帝襄。

    “我会在此养些时日的伤,这段时间,如果有岐镜和往世镜的消息,你立刻告诉我。”绪以灼说罢,就示意禹先生可以离开了,她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但是在禹先生就要合上房门的时候,她突然又叫住了禹先生。

    “你知道帝襄想要做什么事吗?”绪以灼问。

    她问的肯定不是帝襄要找齐黄泉镜那么简单。

    绪以灼差不多摸透了,帝襄将一件足以将明虚域搅得天翻地覆的大事拆成了很多部分,又将这些她没法尽数亲力亲为的部分交给了具有相应能力的下属,只告诉他们要做什么,却没有告诉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禹先生坦诚地摇头。

    绪以灼笑:“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全数照做吗?”

    禹先生道:“我不需要知道原因,陛下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绪以灼又问:“即使会与整个修真界为敌?”

    禹先生也笑了:“就是叫我去死我也会照做,不过有一个修真界的敌人罢了,这算什么。”

    第 2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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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足足养了半年, 绪以灼才离开云宫。

    肩上被绝神锥穿透的伤口在第三个月的时候好了,连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绪以灼有时看见完好无瑕的皮肤, 会不禁怀疑起那里是不是真的被戳过一个窟窿,连带着怀疑起天雪阁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一场幻梦。

    也是在第三个月的时候, 她听见了君虞脱离世外楼,由江清渐代执楼主之位的消息。

    绪以灼对外界情况的了解多来自禹先生,有关君虞的事情知晓其中内情的禹先生特地避而不谈,但绪以灼还是从枕梦秋那儿知晓了。枕梦秋按照惯例, 在绪以灼情况稳定后每十天为她检查一次, 检查的时候嘴巴半点闲不下来, 絮絮叨叨说的大多是云宫往事。能被他偶然提起,足以想象君虞脱离世外楼这件事在外界引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对此, 绪以灼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枕梦秋也习惯了,每一回都是他说绪以灼听, 绪以灼回答他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禹微生同他们提及陛下的继承人时, 还说绪以灼年纪尚轻不够稳重。枕梦秋瞧不出有哪点不稳重, 反而觉得绪以灼过于沉静了。

    夺回云宫后, 此间常年驻守的唯有三人, 枕梦秋这个不敢在外头乱跑的战五渣医修自然要留在这里, 禹微生本体在这儿, 但神识散布于世间各地的傀儡之上, 这三人不带他也罢。剩下的最后一人则是祝师凌琅, 也是绪以灼最少见到的一位, 半年里只见过寥寥几面。

    凌祝不可视, 不可言,居于通天阁顶日以继夜地测算天机。绪以灼没有同她交流过, 但她有预料,在帝襄的部下之中,唯有自小跟随帝襄左右的她知道帝襄究竟在做什么。

    现在还不是明言的时候。

    离去前,绪以灼回望了一眼仿与明月星河相连的通天阁,方掉头乘舟离开。

    *

    苦寻云宫的修士们,大概是怎么也想不到云宫仍在云雾城的。

    紫微垣确实可以装走整座云宫,但那是于最初的云宫而言,自从重极塔坍塌,修真界不得不将万千妖魔转移到有帝襄坐镇的云宫,在云宫之下又起离狱后,紫微垣的用处便不如以往。

    总不能把云宫本体带走,把没了云宫这把锁的离狱扔在原地吧?

    在紫微垣重新炼制到可以一并带走离狱前,云宫还要停留在云雾城很长一段时间。只不过不像以往能让人走空子进去,如今的云宫除了获得许可的人,不可进出,不可看见,也不可测算。

    出了云宫范畴,一座八角亭移入眼中。亭中木匾题有“莲海无涯”四字,亭下莲灯无边无际,蜿蜒去云雾深处。

    檐下魂铃无声摇晃,绪以灼抱着老李的剑,已经设定好路线的小舟将她带往云海的边界。

    出了云海便登飞舟,绪以灼先去了甘棠城。

    第三次了,站在甘棠城门前,绪以灼不由想到。第一次来时情窦初开,懵懵懂懂不解其中情意,第二次来时寻红绸,思往事,蓦见心上人,树下定终身。

    如今是第三次,情起情深,最后到了情绝之时。

    绪以灼压了压兜帽,背着重剑入城。

    明晃晃带着兵器进城总是要被盘查的,但绪以灼也没办法,老李的剑里应该是融入了鲲鹏鳞一类的材料,装不进任何空间法器里去,系统包裹也不行。

    绪以灼如今境界显示的还是化神前期,但她现在能发挥出的实力约摸在金丹。城门守卫发觉她是化神修士时还想通报城主宴请绪以灼,本就心虚的她以很快就走不要惊动他人的理由拒绝了。

    也不算借口,绪以灼确实只打算去一趟姻缘庙。

    她沿着城中央大道径直走到姻缘树下,地上一层薄薄积雪,一脚下去一个脚印。

    有红绸自树上脱落,落在雪地里格外明显,身着道袍的女修将它们一一捡起,神情很是可惜。

    绪以灼想着,心意不被上天承认倒是好了,总好过被人亲自弃置。

    她走上前去,问道:“今日庙祝可在?”

    女修捧着虽湿漉漉,但整理得齐整的红绸抬头笑道:“庙祝应当在内殿,我带道友进去吧。”

    “多谢。”绪以灼跟在她身后,来到内殿门外,听她小声通报,又听见庙祝衰老疲惫的让她进来的声音。

    年轻女修将绪以灼送到后就走了,主殿内转眼又只剩下她与庙祝,一站一跪二人。

    庙祝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但能够看出那是一头枯草般毫无生机的白发。

    “你心境坏了。”绪以灼道。

    她摘下兜帽,与回过头的庙祝对上视线。

    解下重剑放在一旁,绪以灼在庙祝身边空置的蒲团跪坐下,她脊背笔直,庙祝肉眼可见的身形佝偻。

    若只是突破无望,何至于二十多年变成如此?绪以灼一眼看出庙祝道心已毁,已然没有多少时日了。

    “易命术,可是用了?”庙祝语速很慢,像是光说话就要费尽力气。

    “用了,又停下了。”绪以灼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与己无关的事。

    她注视着摆在神像位置的木盒,问道:“不知今日我是不是可以知道答案了。”

    庙祝撑着身子艰难起身,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她咳嗽了好一会儿。她步履蹒跚地走上前将木盒取了下来,又回到原位将其打开。

    盒中是一根断作两截的姻缘绳。

    “是祸因,”绪以灼重复着庙祝说过的话,“也是恶果。”

    庙祝掩面咳嗽了一会儿,才虚弱道:“孟辙以此为易命之术的媒介,只消中术者对施术者情根深种,便可以此易命。”

    “孟辙……”绪以灼慢慢想起了这个名字。

    甘棠城传说中为了凡人殉情的妖修,外头那棵姻缘树的前身。

    也是,《连理录》的作者。

    “他为了度过即将到来的雷劫,寻祝师算得与其相合,又福缘深厚之人。那个女子正在甘棠城中,她的命格若为凡人,可封侯拜相,若入仙途,也可直指大乘,登临大道。”庙祝道。

    但是在传说里,那个女子虽然寿终正寝,但最后也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唯一为人称道的唯有她与妖修的姻缘。

    “孟辙后悔了,但即便终止了易命术,她根基已坏,修不了道,也受不住天材地宝,老年时病痛缠身,死时并不安宁。”

    就像君虞予她的那枚姻缘绳一样,绪以灼看不出盒子里的姻缘绳和普通的有什么不同。但能作为易命术的媒介,现今知道它该如何制作的,只怕只有庙祝一人。

    绪以灼低声问:“为什么帮君虞?”

    庙祝道:“我欠李随安一条命。”

    原来如此。

    君虞为了报仇,庙祝为了报恩,孟辙为了活命,各有各的理由。

    绪以灼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在她走后,庙祝身体一下子垮了下来,伏在地面痛苦地喘气,身边是被打翻的木盒,这个甘棠城最大的谎言。

    作为孟辙的好友,孟辙动手的时候,她明明知情却没有阻止。

    作为承李随安救命之恩的人,在她的女儿前来求取姻缘绳的时候,她明明知道会被用来做什么,她依旧给了出去。

    上一次见到绪以灼时,她明明可以将一切告诉她,那时还有阻止一切发生的机会,可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事出有因,但她能问心无愧吗?

    她守在姻缘树边千年,孟辙留下的遗骸当是一个告诫,当是一个警示,可她每一次都在内疚,每一次都做了帮凶。

    庙祝清晰地感觉到生机自体内流逝。

    道心已毁,无力回天。

    天上又下起了小雪,绪以灼出城时想,她不想再来甘棠城了。

    之后几日,她没有一日歇息,直接去往阔别多年的空胧山。怀着最后的希冀,上山后她直奔侧殿。

    在看见老李熄灭的魂灯后,最后一丝希望也消失了。

    绪以灼颓然离开,一直走到断剑崖,她御剑而下,在崖底几多不舍,但最后还是将老李的剑插进地面。

    崖底的风,穿过一地参差不齐的剑。

    直到这里,老李的路才算走到尽头。

    她的前路,还看不分明。

    “我该怎么做?”绪以灼喃喃道。

    在云宫时,她尚可麻木自己。可是回到空胧山后,她一下子就软弱下来。

    情意难绝。

    她没法不恨,可也无法哄骗自己已然断绝对君虞的情。绪以灼不知道该如何做,她不想报复,也做不到当做无事发生与君虞继续下去,她只能不去听,不去想,不去理清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甚至想要就此当做从来没有过君虞这个人。

    绪以灼蹲在老李的重剑前,脸埋在膝间。眼泪好像流尽了,即便心脏在刺痛,却连大哭一场都做不到。

    将她带到西大陆的人,教她御剑的人,那个如她家人一般的人,那个用自己的命换他活下去的人,已经没法再给她答案。

    唯有风拂过。

    绪以灼在空胧山停了两日,勉强振作精神,去信给离生门报了个平安,又在三日后来到离断江畔,登上平洲阁开往东大陆的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点更。

    晚上继续去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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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溯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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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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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以灼出发前就估计好了时间, 等她到达离断江畔,离断江的雾期方过。

    渡口不见几艘船只,素来是东大陆的人千方百计地想要往西大陆挤, 没听说过几个西大陆的人会往东大陆去的。凡人不去自然是因为他们在西大陆能用到修真界流出的凡人也可使用的制品,生了病能去找医修救治, 政治也相对清明,而修士不去主要就是因为在离断江易生心魔,即便到了东大陆也不会因为自己修士的身份讨得什么好,在东大陆不仅难以吸纳灵气修炼, 用法术还容易遭雷劈。

    绪以灼事先就让禹先生备好了船, 她一登上船便立即开了。她上船时也没注意, 直到船只开进离断江,她才发觉自己并非唯一的乘客。

    在船舱静不下心修炼的绪以灼跑到船舱上, 然后就和听到动静转过来的蓝衣青年面面相觑。

    绪以灼觉得他面容有两分熟悉,还没忆起来是在哪儿见过, 便听青年惊讶道:“……绪姐姐?”

    这样称呼过她的人极少, 绪以灼很快就从记忆深处把青年的名字扒拉了出来:“方阅?”

    “是我。”见绪以灼还记得他, 方阅不由展颜一笑, “要四十年未见了, 绪姐姐同当年有了不少变化, 第一眼我都没敢相认。”

    绪以灼长得本来就慢, 当年和现在比起来外表上确实是大变样。但方阅也不遑多让, 近四十年前方阅还是小鸡仔似被林禾提溜着走来走去的小少年, 敏感易哭, 如今也是一个长身玉立的清隽青年了。

    一认出方阅, 绪以灼就回忆起了当年在离断江上发生的事,迟疑道:“你此番回东大陆, 是要去寻你的家人吗?”

    闻言,方阅的目光黯淡了下来:“是,我回去……祭拜我娘亲。”

    绪以灼微怔。

    方阅苦笑:“林师叔将我带到列玉门不久后,师尊就不顾师叔劝阻将内情皆告知了我。当时吵闹了老长一段时间,给师尊师叔他们添了不少麻烦。但师尊师叔都是很好的人,师叔性子虽然暴躁,每天骂骂咧咧的但也没打我,师尊更是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开导我。”

    “我不愿辜负娘亲和师长的良苦用心,这些年一直在列玉门潜心修炼,但是……”方阅深吸一口气,像是觉得骤然流露的脆弱有些难堪,别开脸去道,“每每想起当初未能在娘亲膝下尽孝,娘亲走后也未曾回去祭拜,我实在无法安下心来。”

    绪以灼看出方阅想掩藏心中苦涩,自然不会主动提及。她倚靠着栏杆,迎着迎面吹拂的江风,眼中也有几分惆怅:“一去这么多年,我也想回去看一眼了。”

    在初初离开清平镇的时候,绪以灼总觉得自己会有回去的一天,当在西大陆逐渐扎根,这一念头也随之变淡,渐渐的好几年都不会想起来一次,然而世事兜兜转转,她最后还是登上了回到东大陆的船。

    方阅道:“我上船时,船家说还要等一人来才开,等了有一日,没想到这个人说的就是绪姐姐。”

    绪以灼拍拍栏杆:“这还是平洲船厂的船。”

    一来一回坐的都是平洲阁的船,不像来时坐的那艘那样破破烂烂,眼下这艘新的像是刚造出来那样,想来禹先生是将他手中最好的一艘派出来了。

    不过船上的伙计就不是带有禹先生神识的傀儡了,接了绪以灼几项任务的禹先生这会儿忙得很,神识得紧着用,没法浪费在开船的伙计身上。

    回想起这两艘的船的区别,方阅也不禁同绪以灼相视一笑。

    这一行一路顺风,并没有遭逢令修士闻之色变的心魔,顺顺利利到达了东大陆所属大衍王朝的渡口。绪以灼知道方阅的家就在这儿,与她并不同路,便在渡口与方阅别过。

    方阅犹豫了很久,还是问出了在船上一直就想问的话:“绪姐姐,当时和你同行的那位老先生……”

    绪以灼道:“他过世了。”

    方阅立时后悔了这一问:“抱歉……”

    “浮萍聚散,生死有数,总是会有这么一日的。”绪以灼神情淡淡。

    过去了这么多日,她早已接受了发生的一切。

    再度与方阅道别后,绪以灼便踏上了前往清平镇的路。两人对彼此的安危倒是都不担心,方阅境界到了金丹后列玉门才放的人,绪以灼这会儿的实力维持在金丹中期,她索性用法器将自己对外的境界也变作金丹,没再用化神前期唬人。在西大陆还好,在东大陆这个境界就显得太假了。

    离断江的雾气很长,不出意外他们得等下一波雾期过去才能回到西大陆,如果绪以灼这边顺利的话,返程的时候说不准还会和方阅一艘船。

    在渡口所在的城池找到向导后,绪以灼在向导的带领下来到阳属沙漠,然后借由法器指引方向,独自穿越了大沙漠。以她如今的修为和对灵力的应用,已经完全不惧阳属沙漠的风暴,遇上了直接穿过去就是。

    绪以灼未在阳属沙漠停留,远离沙漠的范围后就直奔渡口,缴纳船费登上了前往清平镇的船。

    又在船上停留了一段时日,第四日的清晨,乌篷船终于划入与清平镇相连的宽阔江面。船只靠岸,绪以灼在船家的提醒声中醒来。她本来就没带行李,所有东西都装在空间法器中,只消披上一件外衫,就踩着踏板登上了简易的渡口。

    天刚蒙蒙亮,已然有妇女在江边浣纱。

    于在西大陆用惯了祛尘术的绪以灼而言,眼前一幕已然是十分陌生的景象。她踩着青石板路往镇里走去时,脚步不禁带上了小心谨慎的意味,好像踩在云上,好像踩在一触即散的梦里。

    明明是她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地方,眼下却这般陌生。

    近乡情怯莫过如是。

    绪以灼坐的乌篷船是清平镇今日第一只靠岸的船,举着衣杵捶打衣服的妇女早就注意到了这艘小船,好奇的打量着。见船下走下来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后,更是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水乡养人,清平镇的女子总是姿容清丽,出过不少大美人,但这样有着仙人一般容貌的女子,她们还是第一次瞧见。

    修士听力很好,她们的窃窃私语隔着宽阔江面传到绪以灼耳中。即使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也足以让绪以灼耳热。

    绪以灼努力回忆过往记忆,想要找到她和老李的故居。她和老李离开时未将房屋转卖,此时应该还保留着,就是院子里杂草只怕长得没法下脚了。

    清平镇逐渐醒来,袅袅炊烟升上逐渐明亮的天空。

    绪以灼在路过的早点铺子里买了只包子,边走便慢慢吃。她循着记忆拐进了小巷,然后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并不靠谱

    费了半天劲,绪以灼可算回到了大道上。

    不行,她真不记得路了。

    在东大陆绪以灼也不敢像在西大陆那样,浮到半空从上往下找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她怕天道给自己劈下来。

    绪以灼又在镇子里转了一个时辰,转到天光大亮,整个镇子都热闹起来,她还没要找到自己家在哪。恼的是她和老李的屋子也没什么标识,连问路都不知道该怎么问。

    就在绪以灼快找到气急败坏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绪以灼茫然回头,看着站在她身后衣着富贵,但是长相陌生无比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一脸犹豫:“你是绪以灼……”

    绪以灼正要点头,便听他紧接着道:“……的女儿?”

    绪以灼:“……”

    迎上绪以灼无语的目光,中年男人愣了一会儿,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我的错我的错,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是绪以灼的孙女?”

    绪以灼:“有没有可能,我是绪以灼本人。”

    这话直接让中年男人大脑宕机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 2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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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刻钟, 绪以灼和姜瑜心才达成了对彼此身份的共识。

    绪以灼收获了带路对象,一边走,姜瑜心一边忍不住往她身上瞅, 还是难以想象这是他儿时的故人本尊。

    绪以灼在清平镇待的时间不长,但姜瑜心能记得她的容貌并不奇怪。每年清平镇都会有前来定居的外乡人, 但只有绪以灼单单站在那里,哪怕一言不发,也显出与身边人的不同来。

    这种不同,无关容貌、学识或是财富, 而是来自于一些更本质的、说不上来的东西。绪以灼好像比话本上的神仙离他们更远, 姜瑜心小时候就觉得, 神仙好歹是这个世界里的,但是绪以灼不是。

    绪以灼不知道姜瑜心的这分敏锐, 他还是个古灵精怪的少年时绪以灼就没看出,现在……嗯, 真的很难看出来。

    岁月是把杀猪刀, 谁能想到当年唇红齿白的小少年这会儿成了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姜瑜心现在的外貌, 相比他真实的年纪其实还算得上年轻了。他年近六十, 不少人在这个年纪已呈无可挽回的老态, 但姜瑜心精神矍铄, 容貌也年轻了不少, 想来这些年过得很是不错。

    “您留下的那些铺子, 我慢慢都收到了手里。”姜瑜心补充道, “当然, 都是用合适的价格买下来的。”

    绪以灼离开时没卖掉房产, 但商铺都送了出去,送的就是那些下学堂后来她店里帮工补贴家里的小孩。绪以灼当时这么做的时候也没多多想, 纯粹就是和这些人比较熟,她又不需要卖掉铺子回血,干脆送给熟人。

    “您当初的良苦用心,我都知道的!”姜瑜心握拳,“虽然有一间铺子已经足以过上不错的生活,但我这些年一直没有懈怠,没让安逸的生活消磨了意志!收购完清平镇主要的几家的商铺后,我已经把店面开到隔壁镇去了!”

    绪以灼:“……挺好的。”

    但她真的没什么用意。

    姜瑜心惭愧道:“我总觉得我的成就已然很是了得,但和您一比,我就只是一个凡夫俗子而已。”

    绪以灼当初走得很急,对自己的去向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不只是姜瑜心,和绪以灼有过接触的清平镇镇民多多少少都猜测过绪以灼去了哪里,但这么多年没有传回来能证明这些猜测的只言片语。

    哪想得到是修仙去了。

    也不用再猜传说中的仙人是真是假,比他大上一些的绪以灼如今双十年华的容貌就是最好的证明。

    姜瑜心道:“听说阳属沙漠的对面有一个大国,神仙是不是都住在那里?”

    绪以灼摇摇头:“还要更远,过了阳属沙漠是大衍王朝,听说国内确有一些修士被皇帝奉为座上宾,但如果想找话本里那些能呼风唤雨的修士,还得继续往西。渡过大衍王朝西面的离断江后,有一片比东大陆——就我们所在的地方——大上许多的土地……”

    绪以灼一路讲,姜瑜心一路都在发出惊叹声,不知不觉间到了绪以灼的故居。

    “就是这儿了。”姜瑜心看着灰扑扑的大门皱了皱眉,“里面怕是脏乱得不成样子,不如我些下人过来打扫,您先在我府上歇息片刻。”

    “不必了。”绪以灼挥一挥衣袖,门锁便自动脱落,大门朝里敞开。这一下实打实的冲击力要比绪以灼容貌带给姜瑜心的更盛,他张大嘴瞪大眼睛,跟在绪以灼身后进门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下。

    院内正如绪以灼预料的那样杂草丛生,她取出一张符箓,清了一条道路出来。

    绪以灼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天空。

    还好,天道没为这点小法术劈她。

    姜瑜心一边跟着绪以灼继续往里走,一边忍不住道:“其他杂草不用清理吗?”

    “它们生得好好的,就留在这儿吧。”绪以灼道,“我也留不了多少时日。”

    绪以灼掀开井上石盖看了看,虽然盖子盖得严严实实,但四十年没用井水也已浑浊不堪。绪以灼一道清泉符下去换了一遍水,之后没有再用符箓或是法术,提了一桶水清扫起来。

    姜瑜心有许多年没做这活儿,但他也不好意思干站着,向绪以灼讨了条布巾一起打扫。

    偏屋绪以灼懒得再动,但只打扫主屋也不是轻松活。绪以灼清扫的时候看了下家具情况,清平镇气候算不上干燥,没有任何保养的措施的家具自然早遭了虫蛀,不少一碰就倒了。

    姜瑜心还没自告奋勇让人将新家具送来,便见绪以灼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了崭新的。

    姜瑜心喃喃道:“成仙这般好,我都想去西大陆看看了。”

    他没有特地放低声音,绪以灼闻言道:“做个富家翁安安稳稳度过此生,可比多数修士快活。”

    她怕姜瑜心头脑一热真要去西大陆,又补充道:“光是阳属沙漠普通人想要过去就得九死一生,想要安稳度过离断江,可比通过阳属沙漠难多了。”

    停泊在东大陆这侧渡口光鲜奢华的船只多来自于凡人,不知离断江险恶以为雾散了就能过去,它们大多会在江上迷了方向,最后不是耗尽物资就是遭遇无目鲛人被拖下黄泉。

    平洲阁的船有些是破了点,却有着渡江的保障,但即使是在这样的船只上,第一次过江的人也未必能渡过心魔劫。平洲阁素来不是有钱就让登船,那些一看就没有资质的东大陆人,平洲阁是不会载他们白白害人性命的。

    姜瑜心已然这个年纪,有妻室有儿女的,早没了冒险的心力,听绪以灼这么一说就把念头按了下去。

    一个半时辰才将房屋打扫得像点样子,绪以灼邀姜瑜心在桌边坐下,问他:“你知不知道镇子上有户人家遭过大火,只有一个女孩儿活了下来。”

    绪以灼其实记得自己去过君家,她在那儿见着过老李,还问过他在这没人的荒宅里做什么。当时老李不曾明言,如今想来那就是君家了,老李是去那儿追悼故人的。

    虽然去过,但毕竟当时没有在意,时间也过去了这么久,绪以灼早已不记得那间宅院在哪儿。即便记得当时的模样,四十年过去君家旧址有多大的变化也很难说。

    姜瑜心回想许久,道:“清平镇火情不多,但多少隔个几年就会有一起。我勉强记得几起,但也不知道或下了了什么人——您说的那场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绪以灼算了算:“两百年前?”上下也可能浮动个五十年的。

    姜瑜心:“……”

    两百年的话,三个他都没出生呢。

    姜瑜心艰难道:“我试着问问吧,也许有人知晓。”

    “尽力就好。”绪以灼对能在清平镇发现多少其实也没底。

    这里不是修真界,两百年足以让清平镇的人换过好几轮,灭门火灾于当事人而言是毁天灭地的惨剧,但对旁观者而言,又有几分代代流传下来的价值呢?

    绪以灼没想到的事,姜瑜心竟然在第二日就带给了他结果。

    在逐渐熟悉回来的环境里,绪以灼当夜难得没有打坐修炼,而是沉沉睡了一觉,她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还是被姜瑜心的叩门声叫醒的。

    绪以灼盯着床帐上熟悉的花纹,走了好一会儿神。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还在穿越过来没多久的时候。她在清平镇里过着与普通人一般无二的生活,要走街串巷,要去茶馆听书,要看铺子的账本,但不用御剑,也不用修炼,不用与人斗法,也不用经历生死一线。

    她可能就这样平淡地过一辈子,但没什么不好。

    在外叩门的可能是叫她一起吃早饭的隔壁老李,也可能是那些叽叽喳喳精力永远也用不完的学徒们。

    没了少年声线的清亮,姜瑜心如今粗声粗气的声音将绪以灼唤回了神:“绪姑娘?”

    心中的失落久久不散。

    院外的姜瑜心老了,多了稳重,但也不可避免地滑向圆滑,再无少年时的清爽与朝气。院内杂草丛生,杂草没过了树下和老李一起乘凉时坐的石凳,绪以灼知道自己也变了。

    她很快收拾好自己,给姜瑜心开了门。

    姜瑜心是得了消息后立刻让人给自己抬过来的,一见着绪以灼便道:“我找着您说的是哪户人家了,还找着了知道当年发生的事的人!”

    说罢就拉着绪以灼上了轿子。

    绪以灼懵了有一会儿,一直到轿子上姜瑜心将前前后后一并道来,她才逐渐明白过来。

    “我拖关系翻遍了衙门的卷宗,时间对得上的,还就活了一个女孩儿的只有那么一桩!”姜瑜心说道。

    绪以灼恍然大悟。

    对哦,凡人的地界是有衙门这种东西的,有政府啊!

    在修真界待了太久的绪以灼听姜瑜心这么一说才意识到。

    约摸发生在两百年前的火情即便清平镇已然没有见证过的活人,但只要政权没有发生巨大变动,记有当时详情的卷宗自然还在衙门封存着。修士是没有类似衙门的机构来管束他们,记录大事的,是以绪以灼完全没想到还可以这样,但姜瑜心昨日一出绪以灼家就奔衙门去了。

    请大人们喝了几轮酒,姜瑜心就被准入卷宗库,他找到符合条件的卷宗后,上下打听,终于在今早找出了知晓当年之事的人。

    第 2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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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生火灾的那户人家姓君, 祖上也是清平镇的大户,衙门里头还存有一份他家家谱的备份。人丁最是兴旺的时候君家足有百来号人,那在清平镇可是一时风头无两。”姜瑜心说的这些, 倒是绪以灼不曾知晓的。

    她问道:“君家可有后代留存于世?”

    绪以灼问的自然不是君虞,如果君家曾经有过那么多人, 照理说已然成了清平镇里的大姓,镇上应当还有君家人才是。

    姜瑜心却是摇了摇头:“没了,君家最是富庶的时候,将当时家主的嫡长子捧到京城入朝为官, 就是这一手埋了祸根。君家以往都是做生意的, 哪懂朝政, 那位少爷的仕途一路靠钱开路,最多的供奉给了朝中一位异性王, 结果异性王谋逆失败,君家也跟着遭了殃, 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过了约莫才七十年, 清平镇就只剩下一户君家人了——就是后头被大火灭门的那一户!”

    姜瑜心感慨了有一会儿君家这盛极而衰的运势。

    “清平镇几百年也就出了您这么一位仙人, 见证过火灾的当事人确实已经都过世了。”姜瑜心过了会儿道, “但镇中有个婆婆, 她家祖辈上与君家有故, 也就传下来了些和君家有关的事。”

    姜瑜心眼下带着绪以灼去的地方, 就是那位婆婆家。

    轿子抬得很稳, 几乎感觉不到晃动, 但速度并不慢, 没一会儿就抬着两人穿过了小半个镇子。轿子被放下后, 姜瑜心先一步下了轿,走在前头给绪以灼引路。

    目的地是一处两进院落, 姜瑜心提前打过招呼,此时院门大敞着,从正门到后院,一路畅通无阻。

    后院的天井里,只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坐在藤椅上晒太阳。姜瑜心小声对绪以灼说:“林家婆婆今年九十二了。”

    以古代的生活条件,九十二岁能是被供起来的高寿。

    绪以灼态度谨慎了许多。

    姜瑜心同绪以灼交代完,立刻满面笑容地走到林家婆婆跟前:“林阿婆,久等久等,我给人把您带过来了!”

    “这就是你说的那小姑娘?”林阿婆的牙已经掉光了,说话漏气,声线更显苍老与虚弱。她颤颤巍巍抬起皱巴巴的手,指着走上前来的绪以灼。

    姜瑜心侧开身子给绪以灼让道,也让林阿婆能看得更清楚些。

    “小姑娘长得真好,跟仙女似的。”林阿婆浑浊的眼上上下下打量了绪以灼好一会儿,乐呵呵道。

    姜瑜心心想您面前这位可是活神仙。

    林阿婆躺在倾斜的椅背上,绪以灼站着倒是方便她看了。绪以灼静静等阿婆夸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婆婆,听说您知道一些关于君家灭门大火的事儿?”

    “是哩是哩,这些还是我祖奶奶同我说的,我祖奶奶又是从她奶奶那儿听来的。”林阿婆道,“你这小姑娘年纪这么轻,怎么问起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我认识一人,可能是那户人家的后人。”绪以灼面色自若,她也确实没有说谎。

    林阿婆点了点头:“那户人家确实有一个女孩儿活了下来……你认识的那个人,是想回清平镇认祖归宗吗?”

    “只是我自己想知道。”绪以灼眼睫低垂,“婆婆,麻烦您了,将您知道的事情同我说说吧。”

    漂漂亮亮的女孩一副乖巧模样,林阿婆没有理由说出拒绝的话,也不再多问了,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道来。

    但毕竟是几代传下来的话,其中细节早已模糊不清。林阿婆只知当时君家的当家人叫君重光,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在父母亡故三年后,君重光外出游学,又过了三年,他归家时身边多了一个腰间佩剑的女侠,姓李名叫随安。

    “君秀才路过广宁郡须云山的时候遭了山贼,被李女侠救下,美人救书生,他们二人回来没几日就喜结连理,当年也是一段佳话呢!”林阿婆道,“君家就剩下君重光一人,李女侠家中也没什么人,唯独一个师兄过来探望过她,据说也是个模样周正的侠客。两人和和美美过着日子,君秀才后来去经了商,可能君家人在经商一事上都有些天赋在吧,君秀才经商可比他读书强多了,眼见着家里日子越过越好,没几年李女侠还生了个闺女。”

    说到这里,林阿婆叹了一口气,话锋一转:“君家自从败落后,家中子弟没有善终的。镇子里的人本来以为轮到君重光可算是苦尽甘来了,哪想得到后来又遇上了那档子事,也许是老天要亡君家吧。”

    绪以灼问:“君家那场火,事后也没有查出来是怎么起的?”

    “应该就是雷劈了树,树又把屋子点燃了吧。君家院里头的那棵树紧挨着主屋,想来火势蔓延得太快,里头的人又刚巧被塌下来的房梁压住,就没有逃出来。”林阿婆又是一阵唏嘘。

    姜瑜心也在一旁补充,衙门的卷宗里头对火灾的起因就是这么写的。

    绪以灼大致能猜出现场是被伪造过的。雷是真的,李随安不可能不反抗,修士在东大陆斗法势必会引来天雷。火也是真的,如果被凡人发觉君家灭门惨案是修士所为,牵扯因果更深,动手的人必然没法轻松离开东大陆,肯定得制造点动静掩人耳目,而火灾就再合适不过。凶手走时伪造了现场,凡人查不出痕迹,即使有疑点,也只能归咎为巧合。

    最大的疑点莫过于君家夫妇身亡,而在如此大火中,他们躲在床底下的女儿却好好的,等到别人将她救了出去。

    林阿婆继续道:“君家的闺女被救出来后,还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毕竟君重光已无亲人在世,侠客们又走南闯北的,不知该如何联系上李女侠的师兄。我家同君家有故,家中又有些余财,便将君家闺女接了过来,可没过几日,那女孩儿就消失不见了。”

    绪以灼抿了抿唇:“她那个时候……几岁?”

    “五六岁吧。”林阿婆不确定道,“总归超不过八岁。这么小一个孩子,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也不知道她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

    五六岁。

    君虞身上或许有些父母留下的钱财,或许有些娘亲予她的防身之物,可是五六岁的孩子,又该怎么穿越阳属沙漠,怎么渡过离断江?

    绪以灼从江清渐那里听说过一些君虞小时候的事儿,世外楼上一任楼主是在西大陆捡到君虞的,她确实是孤身一人,凭着从娘亲那听来的与仙门有关的只言片语,从清平镇来到了西大陆。

    “小孩儿被拍花子拐了去的事儿,我们这儿也不是没有。找了君家闺女大约有一个月吧,半点消息都没有,毕竟大多人和她非亲非故的,也就没人再找了。”林阿婆慢慢回忆道,“可能又过了一年半载,李女侠的师兄来了,但是一听闻君家发生的事情就又走了,也不知道干什么去。当时的人都当君家闺女已经死了,也就没将她的事情告诉李女侠师兄。毕竟小孩不见这么久,肯定是找不回来了。”

    绪以灼心想,老李定是用什么法子察觉了君家火灾的真相,又以为君家三口皆已葬身火海,万念俱灰,匆忙离开是去天雪阁寻仇了。

    “我知道的就这么些了。”林阿婆接过姜瑜心递上来的茶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她家中小辈这会儿都在外出做事,难得有人陪她说话,不用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后院晒太阳,很是舍不得绪以灼和姜瑜心就这么走。

    绪以灼看了出来,又在后院陪林阿婆说了一会儿话,直到林阿婆说得倦了,想要回屋歇息,她才告辞离开。

    “对了,”林阿婆扶着房门,回身对绪以灼说道,“君家的屋子后来没人迁进去,也没有翻修过,你现在去应该还能找到当年的一些东西。”

    姜瑜心自告奋勇:“我来带路!”

    绪以灼跟着姜瑜心,来到了她记不起坐落在哪儿的君家。

    君家离林阿婆的家不远,走上半刻钟就到了,倒是应了阿婆的话,两家祖上有故。这个时间,大人们外出劳作,小孩们多数在学堂,一路走来只能听见鞋底踏在青石板路上的轻响,和风过树叶的沙沙声。

    太阳当空,冬日的阳光没有其他季节热烈,照在身上只觉暖洋洋的。不过姜瑜心一大早就在为绪以灼的事奔走,当时裹得多了些,这下走动一会儿就脱了件衣服。绪以灼穿得很薄,和周围人明显不在一个季节,姜瑜心看到又感叹起当神仙的好来。

    他能感觉到从见到绪以灼的第一刻起,绪以灼的情绪就很是低落,也不知神仙会有什么伤心事。

    两人在君家宅院前停下脚步。

    君家传到君重光这一代已然很是落魄了,宅院只是座一进的院落。约两百年无人打理,只见大门破破烂烂,给人感觉风一吹就垮了。

    大门烂得绪以灼都不敢伸手去碰。

    她看了看院墙的高度,翻墙进了君家。姜瑜心紧跟其后,他年少时就没少上房揭瓦,人到中年虽然身材走样,但经验还在,翻墙的动作很是利落。

    落到地面,杂草立刻漫过了膝盖。

    然而在绪以灼上回来的时候,地面干干净净,连落叶都被老李扫到了一起。

    她当时如果对这座宅院的历史有一些了解,当年就会发现一些不对来。老李不想骗她,如实告诉了她自己是来这儿悼念故人,若是知道了这座宅院的主人姓君,再结合老李见到君虞时的异样,其实已然能推测出很多事。

    姜瑜心一落地就被院子里的树吸引去了注意,指着它惊讶道:“这就是那棵被雷劈过的树吗?它竟然还活着!”

    只见院内栽得离主屋极近的树上有着明显雷劈火燎后的痕迹,可是在焦黑之上长出了新枝,两百年后又是绿意葱茏。当时人一定没想到这棵树可以活下来,放任它在废弃的宅院中自生自灭,也一定没有人想到,君家那个出走的小女孩儿一直活到了现在。

    绪以灼定定看了一会儿,才将目光移开。

    被大火烧毁的是主屋,火起不久就下起了大雨,加上这场火本就内有隐情,两侧厢房保存得还算完好。主屋毕竟有着砖石结构,没被完全烧成灰烬,但差不多有一半是被烧掉了,房顶整个儿不翼而飞。

    绪以灼踩在断壁上往里看了看,确定里头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她又去看了看东西两侧厢房,里面同样无比空旷。

    姜瑜心在边上说道:“当年没烧掉的一些物件由衙门牵头变卖了,同君家留下的钱财一并交给君家救出来的那个女孩儿,大部分由照顾她的人家存着,原先决定的是等女孩儿长大后再交给她,这些事衙门里都有人监督着的。”

    清平镇民风淳朴,这样的安排倒是在意料之中。

    “后来君家闺女实在找不回来,那些钱财就被林阿婆的祖辈捐了出去,这些事衙门里都有档案记录。”姜瑜心又道。

    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君家的卫生情况可比四十来年没人住的绪以灼家糟糕多了,推门后灰尘都是成堆成堆地往下掉。

    绪以灼不会被尘埃沾身,直接走了进去。君家值钱的物件确实当年就已经被变卖,但那些不值钱的被留在了这里。绪以灼翻翻捡捡,找出了不少东西来。

    姜瑜心在门外看着绪以灼摆弄那些拨浪鼓啊玩偶啊的,忍不住道:“这是那小女孩儿当年玩的吧。”

    绪以灼嗯了一声,又找出一支笔头早已脱落,变得光秃秃的毛笔来。这支毛笔比寻常毛笔细上许多,一看就不是给大人用的。感觉到笔身的不平整,绪以灼摸索了会儿,找到笔身上歪歪扭扭刻着的一个“虞”字。

    刻得这般烂,虞字还少了一横,一看就不是出自李随安或是君重光之手。

    姜瑜心见绪以灼看着手中的毛笔出神了很久,有一会儿他以为绪以灼想将这支毛笔带走。

    可绪以灼最后将毛笔放回了原处,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离开了厢房。

    “走吧。”绪以灼叫上姜瑜心,和来时一样,率先翻墙出去。

    离开君家后的绪以灼恢复了沉默,姜瑜心在前面带路,看不见绪以灼的表情,也不会知道绪以灼在想什么。

    绪以灼在想,君虞,这就是你此生的起点吗?

    第 2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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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以灼在清平镇停留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日很是清闲。其实绪以灼忙碌的时候才是少数, 自穿越以来她过的多是咸鱼摆烂的生活,但这回的清闲,又与以往不太一样。

    在离生门的时候, 她的闲相比其他时候来说是比较有活力的,毕竟有在藏书阁学习的任务, 偶然要去师兄师姐那儿讨教一番,相交的也多是门内性子活泼的同龄人。在世外楼的那二十年,她平日里虽然没事可做,但想到自己已然成亲, 就觉得不能像小孩一样闹腾了。

    绪以灼回到清平镇, 觉得自己是在体验退休后闲得只能归入老头老太太晒太阳唠家常大军的生活。

    某日姜瑜心来看她, 瞧见她的颓废样没忍住道:“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往林阿婆靠拢了?”

    绪以灼神情是一种看破红尘四大皆空的平静:“我的经历放在一般人身上,一辈子差不多也该过完了。”

    姜瑜心在杂草丛中找出只石凳坐下:“你这是在那什么……那什么西大陆受了什么刺激啊, 有人排挤你,混不下去了?”

    随着逐渐习惯绪以灼的新身份, 姜瑜心对待绪以灼的态度也渐渐回归到小时候那样。

    “胡说八道, ”绪以灼拿手里的狗尾巴草尖尖拍了下姜瑜心的脑袋, “谁能让我混不下去?”

    反而是她可能要让别人混不下去了。

    绪以灼在心里唉声叹气, 成日宅在清平镇的故居摆烂, 实际也是有一分逃避的心思在里头。

    然而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绪以灼悲哀地意识到光是为了自己回去, 这条贼船她可能真的下不来了。

    绪以灼一下子从躺椅上坐直了身子, 扶都不带扶的。

    “哦豁!”姜瑜心为她的伸手鼓掌。

    然后便听绪以灼道:“我该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叫姜瑜心呆住了。

    好一会儿后他才反应过来绪以灼刚刚说了什么:“怎、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有些事该去做了。”绪以灼显然不是开玩笑的, 一起身就开始收拾东西。

    她本来也没什么东西, 修士谁带包袱啊, 有什么东西都是往空间法器里一装。绪以灼检查了下莲花金簪里头的东西,又回到房内把这些日子买的一些小玩意儿带上, 就这么准备离开了。

    不知情的人看她两手空空,只会觉得她这是要出门逛街。

    姜瑜心一时间难以置信绪以灼就这么离开,跟在绪以灼身后走出一段路,才磕磕绊绊道:“那、那你还回来吗?”

    绪以灼驻足沉默。

    她不知道,也许会回来,但是那个时候姜瑜心只怕是不在了。

    这座清平镇里,只怕是不会有她认识的人了。

    她这一去兴许就是百年,一百年于修士而言,说不好只是几次闭关的时间,但对凡人而言,足以让最后一个记得绪以灼的人死去。

    渡过离断江的人,是很难回到故乡的。

    绪以灼到最后也没给出回答,只是让姜瑜心好好生活,便快步穿过镇子,来到渡口买下了一艘船。

    绪以灼会划船但不认路,所以她把船只原来的主人也一并雇了下来。

    “这些地方,全部去一趟大概要多少时间?”绪以灼掏出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地图,让船夫一一辨认上面用朱笔圈起来的地点。

    这些都是东大陆流出过往世镜消息的地方。

    “有些地方我也没去啊,您这都走到最东边去了。”船夫为难道,“怎么这也得有个一年吧。”

    一年,在绪以灼的预期之中。

    还能摆烂个一年。

    交代完事情后绪以灼就钻进船舱里睡觉,竹篙一点,小舟便远离渡口,划入了新一段旅途。

    禹先生圈出的地点差不多是让绪以灼将东大陆走个遍,东大陆一共十七个国家,还有不少没形成国家的政权,每个地方都得去过。一个船夫显然是不够用的,绪以灼每跨过一次国境线就得换一个船夫。

    后来水路走不了了,坐马车,骑马骑驴,用两腿腿赶路,总之什么交通工具都得来上一遍。

    什么样的人也得都见上一遭,什么游学的学子,各地巡演的戏班,拦路打劫的山贼。伴随着各种各样的人一起到来的,还有千奇百怪的稀奇事。

    一年半后,乌秦国景城外十里,清泉客栈。

    这座踏入阳属沙漠后的最后一座客栈,虽有清泉之名却无清泉之实,但能在茫茫大漠里头看见这两个字,好像要被风沙吸干了水分的心似乎滋润了些许。

    今日清泉客栈人声鼎沸。

    原因无他,只因今年阳属沙漠的沙暴潮提前了,有一些人被永远留在了大漠里,侥幸逃出来的人自然要在清泉客栈稍作休整。众人逃到清泉客栈的时间大差不差,没一会儿就将大堂挤得快没落脚的地方。

    风暴潮是在清晨起来的,等到了傍晚,逃出来的人基本上都在清泉客栈会合了。死里逃生的探险者和行商们命悬一线带来的兴奋劲还没过去,一直到半夜大堂还是人声鼎沸。

    时间刚至子时,客栈的大门被敲响。

    入夜后阳属沙漠的风声很大,是以清泉客栈的大门是特制的,能放大敲门声,就怕敲门声被风声盖过去。敲门声一响,客栈大堂静了一瞬。

    毕竟谁也想不到这个时候还能有人来。

    客栈小二最先反应过来,跑上前去取下了门栓,一些沙粒立刻被夜风卷进了屋里。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黑袍裹身的人。

    黑袍掩盖了身形,但看身高这应当是一个女子。大堂里客人心中的惊讶又增了一分,一个女子孤身一人行走阳属沙漠,可是闻所未闻的事。

    兜帽投下的阴影藏住了女子的面容,她巡视大堂一周,只见已然没有位置坐下。直到柜台后的老板娘搬出一只凳子放在柜台前,女子才走上前去。

    “客官要用点什么?”风姿绰约的老板娘笑意盈盈道。

    “随便上点菜吧。”女子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了兜帽。

    客栈里又静了一瞬。

    兜帽下的脸说一声姿容绝世也不为过,只一眼就叫人自惭形秽。沙漠里行走的人难免皮肤粗糙蓬头垢面,可女子却像是来赴宴的,身上干干净净不染尘埃,透过黑袍还能隐约看见里面华美的衣裙。

    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阳属沙漠里。

    有人在惊叹,有人看着女子的脸快丢了魂,还有些人心中一下子生了不好的心思。

    老板娘用目光冷冷警告了一遍那些不安分的人。

    在面对的女子的时候,她的笑容又变得娴静婉约起来,亲手递给她后厨送上来的两菜一汤。女子也不问价格,只在柜台上放下一只锦囊,里面装有两片金叶子,总归是够的。

    何止是够,都能将半座清泉客栈买下来了。

    老板娘不动声色地又打量了女子几眼。如此巨款女子给得很是随意,可她又不像是那些养在深闺里的富家小姐对金钱每个概念,她这么做,看上去纯粹是因为不在意钱财以及想省点事。

    那些投在她身上各种各样的目光,老板娘觉得女子一定也注意到了,可是女子的神情自进门以来没有任何变化,显然对于他人对自己的看法毫不在意。

    女子吃得很慢,显然也没什么用餐的心思。

    老板娘便倚着柜台同她聊天:“姑娘是从哪儿来的,怎么这么晚了过来投宿?”

    老板娘怀疑女子是刚从景城那边来的,毕竟能逃出沙暴潮的,早几个时辰就该到了。

    然而女子的回答完全出乎老板娘的意料。

    她既不是从景城来的,也不是从阳属沙漠过来的。

    “不久从弥河山出来,南下来了这儿。”

    “一路上都在沙漠里?”老板娘惊讶地睁大了眼。

    女子点点头。

    弥河山在乌秦国的邻国祯国境内,位于祯国最西面,西与阳属沙漠相接,南接乌秦国。从弥河山进入乌秦国,往东拐走挨着阳属沙漠的城镇一路到景城,最后从景城前往阳属沙漠,这是正常人的逻辑,哪有人会直接进了沙漠然后一路通过沙漠来到景城附近的?

    “您走这路线……是来干什么?”老板娘被惊得声音都有点失常。

    “旅行,”女子道,“走直线方便。”

    “旅行?”

    “嗯,乌秦国差不多走过一遍了,不想再走。从蕴国一路往西,刚好走到尽头拐下来。”

    蕴国,坐落在东大陆东北角的国家。

    往来清泉客栈的都是走南闯北的行商,老板娘在此经营,听说过不少来自各国的消息。听到熟悉的名字,她不禁问道:“听说蕴国和燕南不怎么太平,您一路过来可还好?”

    听到这两个名字,女子走了一下神。

    蕴国和燕南的关系用不怎么太平来形容还不太准确,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它们已经在打仗。

    战火从两国边境上的蜀望城最先燃起,那个时候她闲得无聊,避开士兵,偷偷摸摸溜上城墙吹风。

    一边吹风一边放空大脑,以至于燕南大军开到城下了她才发现。

    一支箭很是争气,擦着她的鬓发过去,险些就命中。箭虽然没有射中她,却也让她被蕴国的士兵发现了。

    一时间她这个站在蕴国城墙上的,明显不属于燕南一方,但蕴国人也不认识的生面孔就非常尴尬。

    她沉默片刻后,拔出剑跳下城墙,即便深陷千军万马之中,也按照习惯走直线出去了。

    老板娘不知道短短一会儿女子心里都想了些什么,只听女子说道:“还行。”

    老板娘年轻时也在外头闯荡过,自然知晓女子孤身一人独行在这世间有多么不易,叹了一口气道:“一定是很不容易的。”

    女子接不上太上话,许久也只憋出两字:“……还行。”

    燕南率先挑衅,然而蕴国大军武运昌隆,抵挡住第一波突袭后立刻反攻回去,一路势如破竹。女子脚程不快,倒是和军队行进的速度差不多,以至于她几乎是走到哪仗就打到哪。

    直到离开燕南境内来到邺国,周遭才安定了点。但邺国西侧群山连绵,山贼横行,各种寨子多到离谱,几乎每座山头都有“英雄好汉”。女子一路走,一路顺手为民除害,光剿匪耽搁的时间就有一个月。

    以至于她来到阳属沙漠的时间,比预计的又推后了不少。

    这一路不能说一帆风顺吧,又是打战又是剿匪的,但也确实……还行。

    女子肯定地想。

    她放下了筷子,长途跋涉不管怎么说都是很耗精力的一件事,她本来就没什么胃口,让老板娘上点菜纯粹是不好意思不花钱在这白坐着。勉强吃了一些后,她就不想再用了。

    “可还有空房?我想在这宿一晚上。”女子问道。

    “有的。”老板娘立刻拿出登记名册来,清泉客栈里有几间客房是特地留给女客的,往往空着,“需要登记一下。”

    女子取出假路引给老板娘看过,面色不变,熟练地在名册上登记了自己的名字。

    老板娘看了一眼,行走沙漠的多是粗人,字也写得千奇百怪,但女子显然是练过的,字迹工整娟秀。

    绪以灼。

    有点熟悉的名字。

    老板娘还没有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个名字,就见名为绪以灼的女子已然往楼上走去,忙离开柜台为她引路。

    为了避免被往来的男客打扰,女客的房间和她的房间一样在第三层,占据了一条走廊。老板娘将绪以灼带到她的房间后,提醒了下一些家具的位置,便退出房间离开。

    “等一下。”绪以灼阻止老板娘合上门,问道,“我有意明日启程深入阳属沙漠,请问您认不认识可靠的向导?”

    “明日?”老板娘惊讶道,“您可是还不知道今年的风暴潮已经来临了?不会有向导接活的,今年剩下的日子应该也没法深入沙漠了。”

    绪以灼一愣:“提前了?”

    老板娘笃定地点头。

    绪以灼暗道糟糕,她把时间安排得太紧了,应该舍掉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早点过来的。

    风暴潮少说也要持续一月,持续一个季度是常有的事,她总不能真的等到明年再出发吧……

    绪以灼怀揣着满腹纠结送走了老板娘。

    老板娘离开后也没有继续守在柜台后,而是将活交给了专值夜班的伙计,自己回了三楼的房间。迷迷糊糊睡下一会儿后,一段往事忽然浮出脑海。

    绪以灼,绪以灼……她已过世的阿爷钟蒙好像说过,在他的向导生涯中有一个特别的雇主就叫绪以灼!

    这一回忆让老板娘猛地惊醒,睡意全无。

    她坐起来身来,抱着被子呆愣了好一会儿后,忍不住笑自己真是糊涂。她阿爷都过世多少年了,那个雇主又该是多少年前和阿爷相识的,可她遇到的这个绪以灼年纪瞧上去也就二十一二,哪对得上呢?

    也许只是名字的读音一样吧。

    老板娘又躺了回去,却是睡不太着了。

    勉强睡了有两个时辰,老板娘就掀开被子起床,她还是忍不住想要问问这位叫绪以灼的客人认不认识一个叫钟蒙的向导。

    她在绪以灼房间的门外徘徊许久,手放在门上后才意识到这个点人应该还在熟睡。她正要抽回手,可刚刚的力道却将门推开了。

    门没有锁。

    房间里也一个人都没有。

    老板娘下楼在大堂看了一圈,也没有找着人。

    直到值班的伙计问她在找谁,老板娘才得知昨夜她睡下没多久,绪以灼就退房离开了。

    *

    昨夜。

    绪以灼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她忍不住想,其实明年再进阳属沙漠也挺好的,她这不就能再拖几个月了……咳咳,绪以灼的事情怎么能叫拖呢?她这一年半走遍东大陆不得歇上几个月?

    绪以灼纠结得快去咬被子了。

    绪以灼不是很想去面对已经预料到的,马上就可以听人亲口承认的真相。她在各种不情不愿,早死早超生和能苟一日是一日思想的左右互搏间挣扎了大半年,最后还是来到了阳属沙漠。

    在床上滚来滚去的绪以灼成功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只卷。

    罢了!早晚的事!

    绪以灼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唯恐多待一会儿就泄了气,绪以灼匆匆下楼退了房间。

    然后在客栈伙计震惊与不解的目光中,毅然决然走向了阳属沙漠的深处。

    阳属沙漠的风暴潮对凡人来说是要命的,但对修士来说不算什么事。绪以灼找向导主要还是为了少走点弯路,实在不行的情况下,她一个人也不是不能出发。

    顶多迷下路多花点时间,总比等沙暴潮过去要浪费的时间少。

    绪以灼出发没一会儿,就发现连这点担忧都是多余的。

    只在云海上能够得见的、发着莹莹紫光的莲灯突兀地出现在沙漠上。月下的沙漠仿佛满地白霜,莲花飘在白波之上。

    连成一线、蜿蜒向远方的莲灯为绪以灼指引了道路。

    莲灯的尽头是一座巍峨城池,城中鼎沸的人声隔着很远的距离传入绪以灼耳中。走到近处,只见城门大敞,欢迎归来的旅人。

    繁华街道上有身披薄纱的舞女在跳着旋舞,她向绪以灼抛出轻纱,含笑招呼她进来。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每一个行人都带着一盏莲花灯。

    莲城,这座消失在历史中的城池,这座月下的亡者之城。

    在外看,是一片废墟,往里看,是孤阙的鼎盛之景。

    绪以灼踏入城中,仿若隔着一层屏障的欢笑声立刻清晰地响在耳侧。

    莲城人好奇地打量着这张陌生面孔,她美得仿若被孤阙奉为圣物的莲花,身上穿着的是与他们迥异的衣服。

    有好客者迎上前来:“异国的姑娘,您要到哪儿去?”

    绪以灼笑着如实回答:“我去王宫。”

    没有在意行人的惊叹声,绪以灼分开人群,沿着莲城的主道,走向坐落在城池中央的王宫。

    湖心岛屿上的孤阙王宫只是隔着一道水面,便仿佛与世隔绝,没有喧嚣能够越过宫墙。

    这一次不用绪以灼搭载溯回舟,需要解开特定机关才会出现的桥梁已然架在水面上。等绪以灼走过桥梁,它便无声沉入水下。

    登上九层台阶,绪以灼穿过敞开的殿门进入主殿。千盏莲灯悬在空中,将主殿的所有角落照得纤毫毕现。

    身披白色羽衣的女孩坐在莲花玉像上,金饰满身,圣洁得宛若神明,看她的样子,谁又能想象得到她曾一路踏着鲜血与尸骨登上修真界的最高点?

    绪以灼在祭坛下驻足,抬头看着女孩的眼睛:“我突然觉得我好亏,你修这些拘魂灯根本没花多少时间吧?”

    面对绪以灼的质问,帝襄是半点也不会心虚的,相反非常理直气壮:“还好啦,也花了有十年呢。”

    绪以灼也没在帝襄当年坑她的这件事上多做纠结,她并不是为了此事而来的。

    “你应该知道我会在这个时候来吧。”绪以灼用的是肯定句,如果帝襄不是提前预料到,那她今夜也看不到为她指路的莲灯了,“占卜这种事还真是神奇啊,我什么时候会来什么地方能算到,我将来会做什么事能算到,我能做到什么事也能算到。还有什么事是无法测算到的?”

    “踏入时势之中,人便身不由己。”帝襄道。

    绪以灼沉默不语。

    帝襄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也不装腔作势了,噗嗤一声笑道:“受了委屈啊?”

    绪以灼白了她一眼,这人分明什么都知道了。她在通往祭坛的台阶上坐下,说道:“这回一次性说清吧,你想要干什么,你想要我干什么?”

    绪以灼都说得这么直白了,帝襄也不同她绕弯子:“我要做的事啊,说起来也不是很复杂——”

    “绝道统罢了。”

    绝道统三字,掷地有声。

    绪以灼……绪以灼就算早有预料,这三个字带给她的震撼依旧一点不少。

    她回过头,用无比复杂的目光看着帝襄。

    “你管这……”绪以灼努力按捺下了自己说脏话的欲望,“你管这叫不复杂?”——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二更,今天前面还有一更。

    第 2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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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襄支着下巴, 回想自己波澜壮阔的前半生。

    “你既然大致猜出我想要做什么,那应该也知道明虚域出问题了。”帝襄道,“当我到达修士能到达的顶点, 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我开始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像是在与明虚域共感。我感觉到明虚域开始崩坏,它已经承载不住域内的生灵。”

    “我来自神脉遗族,知晓一些旁人不知的隐秘,知晓当初天雪阁神女是如何狩猎诸神, 也知晓镜君是如何铸黄泉镜断绝修士飞升之路。在与明虚域共感后, 对于她们做出这些行为的动机, 我有了一个与旁人截然不同的想法。”

    绪以灼自然而然地续了下去:“她们通过扫除一小部分人,让更多人能在明虚域生存下去。”

    “不错, ”帝襄拍了拍手,“眼下又是要做出抉择的时候了。”

    她伸出手指向西北方:“你可知寻方府?明虚域崩坏的表现之一就是黄泉与人间的屏障变薄, 而人间被黄泉侵入的地方会化为赤地。西大陆的北域最为脆弱, 是以葬神渊在那儿开裂, 赤地也从北边开始蔓延。寻方府化为赤地只是一个开始, 如果不阻止明虚域的崩坏, 渐渐的, 绝大多数的土地都会沦为赤地。”

    帝襄在说出“绝道统”三字的时候, 就已经表明了她的立场。

    她选择舍弃修士, 让明虚域上数量更多的凡人活下去。

    但是显而易见, 帝襄如今已然没有亲自动手的能力, 所以她必须要找到自己的继任者。

    过去, 帝襄驱使上千祝师,辅以七星命盘在通天阁夜以继日地测算, 不仅预测到了自己的死期,也算出了继续她的筹划的人。

    绪以灼就是这个倒霉蛋。

    “我不是不想帮你,”绪以灼真心实意道,“但你这个计划实在是太离谱了。绝道统——你看我像是有这个能力的吗?”

    待在东大陆,绪以灼连实力都没怎么养回去。绪以灼透露出一丝实力仅在元婴的气息,希望帝襄不要再为难她这个小小元婴修士。

    帝襄从莲花玉像上跳下来,抓住绪以灼的手,让她不要妄自菲薄:“事情我都已经做好一半了,最难啃的世家我已经全部弄死了,剩下的事情没那么困难的。”

    绪以灼谨慎问道:“你说的绝道统,不会是要我把剩下的修士全部噶了吧?”

    “那倒不必。”

    绪以灼才松一口气,就被帝襄接下来的话弄得心梗。

    “毁掉他们修炼的功法,断绝他们的传承,叫这世间别再有那么多修士冒出来,就完成一部分了。”帝襄轻描淡写道,“已经入道了的,配合的不必管,不配合的就杀了。”

    她语气轻松得好像是在说杀鸡。

    “打不过,告辞!”绪以灼觉得自己还是快点溜为好。

    她还以为帝襄有着什么安置明虚域上修士的好办法呢,如果处理方式只有这么简单粗暴的一种,帝襄回到全盛时期可能还能做到。指望她的话,绪以灼相信自己再修炼个一千年也做不到。

    “别急呀。”帝襄抓住绪以灼的手,下巴搭在了她的肩上,“原璋可有告诉过你,当初我遣人测算,算出一颗主星一颗辅星,主星是你,而那辅星——”

    殿门敞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后,看到轮廓的瞬间,绪以灼呼吸一滞。

    帝襄笑道:“这不就来了。”

    *

    和帝襄沾上边,永远不会有好事。

    绪以灼愈发坚定了这个想法。

    绪以灼死死盯着白石铺就的地面,好避开君虞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在这绪以灼恨不得把自己打晕过去的死一般的氛围中,帝襄笑容愈发明艳。

    “我没有跟踪你。”君虞率先开口。

    “嗯,”帝襄点头,“她是来找我的。”

    绪以灼冷冷扫了她一眼。

    君虞没有理睬帝襄,注意力完全放在绪以灼身上:“但是能看见你好好的,我很高兴。”

    绪以灼冷淡道:“还行,死不了。”

    她没有掩藏自己的行踪,也给师长通过信,君虞只要有心肯定能知晓自己活了下来,哪怕这些消息都不去打听,天道见证后的道侣关系根本解不了,只要这层联系还在,她们就能感知到对方。

    该死,这玩意儿怎么就解不了了。

    与君虞离得越近那缕冥冥之中的联系就越明显,绪以灼心里焦躁起来,面上也流露出一丝。

    君虞心一刺痛,低垂下眉眼去。

    帝襄看看绪以灼,又看看君虞,见她们都不说话了,开口道:“你们要是没话可说了的话,就先听我说?”

    迁怒帝襄那绪以灼也是一点心虚都不会有的,语气不善道:“有话快说!”

    “接着先前的话讲吧,我手下的祝师算出了一颗主星与一颗辅星。辅星就是刚到的这位……”帝襄想了想,“天雪阁神女的后代?”

    “君虞。”显而易见,君虞并不想让人将自己和天雪阁联系起来。

    “对你,我应该也不用多说了。”帝襄看着君虞说道,“毕竟现在的你,同当时的我能感受到的应该是一样的。”

    闻言,绪以灼抬眼看向君虞。

    帝襄所言毫无疑问是君虞像当初的她一样和明虚域有了共感,可明明在两年前,君虞伤重到快要死了。

    君虞低声道:“在天雪阁外找你的时候,突破了。”

    绪以灼:“……”

    她就活该奇怪,这两位修真界第一人身上压根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值得意外。

    帝襄问道:“你来找我,是做好和我站在同一阵线的准备了吗?”

    帝襄所猜的事情,多半都不会有错。

    但是这次她猜错了。

    君虞看着低头摆弄衣带、不想掺和进她和帝襄对话里的绪以灼,她不过是在发觉自己的这位“前辈”还“活”着的时候,又知道绪以灼手中的方生莲镜源自于此人,才不顾雾期强渡离断江,只想抓住与绪以灼有关的些微事情。

    “她的打算是什么?”君虞开口。

    帝襄歪了歪脑袋,有点明白过来了。

    君虞继续道:“她站在哪边,我就在哪边。”

    绪以灼猛地站起了身。

    她大步朝殿外走去,君虞想要跟上,却因为绪以灼抛下的一句“不许跟来”定在了原地。

    殿门被劲风带上,发出一声闷响。绪以灼离开后,主殿内的温度好像都低了不少。

    “哈,”帝襄幸灾乐祸道,“你们两个还真是……有意思。”

    君虞目光冷冽地看着她。

    绪以灼一走,她便毫不掩饰身上的寒意,再也寻不到一丝温和气息。

    帝襄仿若毫无所觉,召下来一盏莲灯,悠悠闲闲地用指尖碰来碰去:“绪以灼没发觉,但我可早觉察觉你站在殿外了。我和她说的话,你应该也都听了去吧。”

    君虞默然不语。

    帝襄笑道:“看来,你已经有了决断了。”

    *

    绪以灼一路跑到湖畔,一脚险些踩进湖水里。大漠夜间的冷风一吹,才让她冷静些许。

    绪以灼在湖边坐下来,愤愤地锤了锤地面。

    她不是没想象过自己再见君虞会是怎样的心境,就是因为不想再被君虞扰乱心神,才在没能做好平常看待她们关系之前选择了退避。两年过去了,绪以灼以为自己已经慢慢放了下来,准备将心思一门扑在回家上,结果一见君虞又被三言两语轻易扰乱了心神。

    “没出息!”绪以灼恨恨道。

    她自顾自地生了好一会儿闷气,才稍微注意到君虞已经独自和帝襄待了许久。绪以灼皱着眉看向主殿,不知道她们究竟在商量什么。

    兴许帝襄这会儿正在游说君虞,绪以灼觉得当年帝襄手底下的祝师一定是算错了,怎么算出两颗星辰来。她哪有那绝道统的本事,这会儿君虞到来倒像是主星归位了。

    这么想着,绪以灼觉得自己干脆走掉算了,绝道统说到底不是她义务内的事,不如早些找齐黄泉镜回家,之后便同明虚域再无关系。

    也与明虚域里的人再无关系。

    说走就走,然而绪以灼才从系统包裹里取出溯回舟,君虞就从主殿出来了。

    绪以灼立刻别过脸去。

    君虞叹了口气:“我很想见你,但如果我的出现只会让你烦心,我会避免出现在你面前。”

    绪以灼谈恋爱时没有过的智商这会儿倒是上线了:“你如果真的愿意放手,就不必说这句话。”

    绪以灼从未如此冷漠地审视君虞的一言一语。

    哪些话是别有用心,哪些话是口是心非,哪些话是想让她心软。

    “……我不愿意。”许久之后,君虞说道。

    她怎么可能愿意放手。

    心仿佛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清楚地明白自己没有挽回的资格,一半又固执地想要攥住断裂的红线两端,让它们虚假地连在一起。

    “君虞,”绪以灼深吸一口气,回过身正视君虞,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说道,“我们相恋二十多年,对一些凡人夫妻而言,二十多年已经可以是一辈子。”

    “你说你爱我,我信你。但即便你的感情不是假的,我由于你桩桩件件,怀揣着欺骗做出来的事对你动心,于我而言,这份被骗出来的感情难道不算虚假?”

    君虞藏在袖中的手颤了一下,她想要说什么,却没能开口。绪以灼看着她仿佛在哀求自己不要再说下去的目光,强迫自己盯着君虞的眼睛,狠心说了下去:“你身负血仇,我说不出叫你为了我放弃复仇的话,但我也无法容忍自己成为你复仇路上的牺牲品。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就当我们是一对凡人夫妻吧,二十余年走完此生,作为道侣的绪以灼与君虞已然死在天雪阁,今后我们便当从未相识,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这已经是绪以灼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

    她退后一步,想要乘舟离去,就此别过,此后相逢只当不识,可却听得君虞轻声道:“黄泉镜,鲲鹏鳞,天雪阁。”

    绪以灼怔愣住。

    “以灼,我知道你不想再和我纠缠,但至少,让我帮你找齐这些。”君虞的声音被夜风送来。

    她声音很轻,绪以灼只觉她一字一句都说得无比艰难。

    “这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于你有用的补偿。”——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计算后面的剧情。

    应该还有个四五十万字吧……从没写过这么长的小说。

    第 2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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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先离开的反而是君虞。

    君虞已经走了许久, 背影彻彻底底消失在视线中,绪以灼还坐在湖畔发呆。她向来是个好脾气的人,成长路上也没遇到过什么挫折, 从来没陷入过如此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里,以至于心里想着要当断即断, 现实却还是形成了藕断丝连的局面,只能独自拧巴着。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嗅到与这一湖莲花迥然不同的莲香,绪以灼想着若叫帝襄来决断, 绝对一上来就快刀斩乱麻, 断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局面。

    但转念一想, 帝襄一开始就不会遭人算计。不管是看实力还是看心性君虞都更像那个帝襄的继承人,自己的存在委实可有可无。

    人心情一低落, 各种胡思乱想就涌了上来。

    “你在倒方便了,不用我再去寻你回来。”帝襄笑眯眯道, “我原先还担心你不想见到前妻, 直接就走了呢。”

    “你知道她会来?”绪以灼声音有气无力的。

    “这倒不知, 我只知她总有一天回来, 但没想到同你撞上了。”帝襄道, “毕竟祝师的精力也是有限的, 只够用来测算你一个。”

    绪以灼不太懂:“你若想要绝道统, 但我明显实力不济, 不管怎么看我都派不上什么用场, 这些事情有君虞一个人就够了, 再加一个人说不准还是拖她后腿。”

    站在整个修真界对立面的大BOSS, 心性如何暂且不论,实力总得要第一, 就像道祭、镜君乃至帝襄于当时的世界一样。

    “我之前的话还没说完呢,接下来的这些,才是我着重要与你讲的事。”帝襄说话的语气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意味,仿佛万事不经眼不过心,但这回绪以灼敏锐地听出了一丝严肃。

    她原先懒懒散散的坐姿也不由得改为坐得直了些。

    帝襄看向她:“你这些年,黄泉镜的碎片应该一直在搜集吧?”

    绪以灼心虚地点了点头。

    也不能说没在找,她得空就会去打探下黄泉镜碎片的消息,但若说她尽心竭力去找了,那也委实说不上,整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划水摸鱼的状态。

    能掌握四片黄泉镜碎片的下落,完成三分之二进度简直是一个奇迹,绪以灼回想了一下确定这四片黄泉镜碎片的过程,纯粹是运气好。

    “一看就没上心。”帝襄一眼就戳穿了她。

    绪以灼默默移开视线。

    “算了,本来也没指望你花太大力气。黄泉镜的碎片就算举修真界之力去找,也未必比你三心二意找得快。”帝襄语出惊人,“你可能自己都没发现,此间天道对你的优待。”

    “啊?”绪以灼完全没察觉到。

    “旁的不说了,你与境界完全不沾边,无需修炼便能获得的修为,不管源头为何,它总归要经过此间天道的许可。”

    闻言,绪以灼悄悄打开自己的面板看了眼。

    她还真没细究过这随自己一起穿越的游戏系统为何这般逆天……只当是穿越者标配的金手指。

    听帝襄这么说,明虚域的天道暗地里也出了份力。

    “还有君虞先前做的事情,她这个做法究竟如何我就不细究了,但至少于此事上你自己应该也发现了,此世的一些禁锢于你而言是无效的。”帝襄点了点她的眉心,“想明白了吗?你的来历在天道那里过了明路,祂既认可你异世之人的身份,又给你此世的命格,还予你在这个世间的特权,有一些事情只有你能够做到。”

    “销毁修真界传承典籍,镇压反抗之人很重要,但些行为可治标,不可治本。如我,在化神之前从未接触过任何传承,什么都没有做便引气入体,不知不觉间吸纳天地灵气直上化神。总有一些人是天生的修士,不需要学习任何功法生下来就会修炼。”帝襄道,“绝道统最关键的一环,是叫这世间再也无法出现修士,毁灭典籍不过是延缓修士出现的速度,远够不上断绝世人修炼的途径。”

    “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最重要的事情,我一开始便告诉你了。”

    绪以灼低声道:“找齐黄泉镜。”

    她不懂:“黄泉镜可以做什么?”

    在不知道明虚域隔一段时间就要为了存续舍弃掉一部分这件事前,绪以灼猜过帝襄想要黄泉镜可能为了复活,可能是为了飞升,可能是为了彻底掌控修真界。

    但现在看来,帝襄明显对这些事情不屑一顾。

    帝襄凝在指尖的灵力画了一个圈:“先说为什么明虚域每过一段时间就必须削减掉一部分吧。灵气维持了明虚域的存在与其上生灵的存活,此间灵气一部分供给明虚域,一部分供给明虚域上的生灵,其中供给明虚域的那一部分是恒定的,也是无论如何都不可削减的。”

    帝襄又在圆圈的中间画了一道横线,将圆圈切割成两半:“这条线,唔……你就当是黄泉和阳间的分界线吧。万物有生有死,黄泉与阳界也亘古并存,当阳界的生灵死去,他们所消耗的灵气会反哺天地,这个过程是在黄泉进行的,黄泉收走一部分灵气去巩固明虚域,富裕的一部分会还给阳界。”

    “但这一整个流程是一定会有灵气损耗的,随着明虚域存在的时间越长,灵气的总量越少,照理来说能够供给阳界的也会越少。”

    绪以灼听明白了。

    照这样发展下去,明虚域总有一天会走向毁灭,即便再也不供给世间生灵灵气,一直被损耗的灵气也会在某一天供不上明虚域的基础消耗。

    就像一个人即使无病无灾,寿命也总会在某一日耗尽。

    这件事倒也没让绪以灼难以接受,太阳的能量还会耗尽呢,一个世界毁灭的过程于生活在上面的人来说无比漫长,即使寿命悠久如上古神明,祂们存在的时间与明虚域存在的时间相比也完全不值一提,根本没有必要忧心于这个必然到来的结局。

    但如果把明虚域比作一个人,她现在面临的显然不是无病无灾的情况。

    帝襄继续道:“照理来说,随着供给阳界的灵气逐渐减少,修士会自然而然的消失。然而实际情况是黄泉同阳界的屏障并不牢固,修士甚至可以在黄泉分配完死者反哺的灵气之前吸纳走灵气用于修炼。这不仅导致明虚域的崩坏,还导致黄泉和阳界的屏障快被破坏成筛子,长此以往,黄泉只怕是要与阳界融为一体。”

    若阳界沦为赤地,凡人难活,修为低微的修士难活,但最顶尖的那批修士,却未尝不可以抱团活下去。

    修士亲缘淡泊,越是强大的修士为免损耗自身根本,越不会延续子孙后代。凡人叫修士仙人,可修士哪是话本里头无欲无求、普度众生的神仙,他们不过是一群掌握了强大力量的凡人,甚至许多修士因为体会有呼风唤雨之能是多么美妙,反而比凡人更加贪婪,更加不愿意失去手中的力量。

    不管是明虚域的崩坏,还是黄泉与阳间屏障的消解,到底来说是一件要花费上千年的事。帝襄压根就没想过能以和平的方式劝服修真界,让他们为了自己大概率不会经历的未来放弃当下的好处,停下自己的修炼,放弃修士的传承。

    “镜君所筑的黄泉镜,一部分来自黄泉,一部分来自阳界,用它来重铸黄泉与阳界的屏障,再合适不过。”帝襄道,“修士没法通过新的屏障抽取修炼需要的灵气,而透过新的屏障提供给阳界的灵气,仅供生存而已。”

    什么毁典籍,不过是减轻屏障压力,加速道统断绝的辅助之举。

    但若是被人发现她们寻齐黄泉镜是要做这种事,别说人修了,就是妖修妖魔也要视她们为敌。

    无法修炼的凡人可能会站在她们这边……嗯但是他们的力量可以忽略不计。

    这种与全世界为敌的感觉,太过刺激。

    “君虞这会儿已然赶赴涂云洲,过一两个月应该就能和魔修宗门对上了。魔修那里受到的抵抗相对少些,但解决完涂云洲接下来就是仙门。”帝襄拍了拍绪以灼的肩,“就像我能感受到明虚域在崩坏,修炼到大乘期的修士,不管是不是祝师对未来的事情多少会有一些预感。有君虞在明面吸引注意力,你应该还能过一段安生找黄泉镜碎片的日子。”

    “还有一件事情。”绪以灼看着帝襄,“你说得不错,重筑屏障可以让流入阳界的灵气减少,可如果有修士不顾他人死活,强行聚拢灵气修炼呢?”

    “需要你们做的事已经很多了。”帝襄笑了笑,“最后这件事,就是当尘埃落定后,我需要做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一点多的时候更第二更吧TVT

    第 2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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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以灼的行动路线总是让人无法琢磨。

    倘若有人看到她的行动轨迹, 一定会疑惑她为什么这么走,不仅如此,其实绪以灼自己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毕竟她主观上的目的地虽然是准确的, 但客观上的迷路也是无法避免的。

    在帝襄的指路下离开阳属沙漠后,又过了一个月, 绪以灼踏入大衍王朝的南方九郡。大衍王朝的形状像个柠檬,中间宽两边窄,全国八成以上的税收都来自中部十二郡,愈往南愈往北愈是贫困。

    约摸是因为南北多为从别国攻占下来的土地, 捡来的孩子不受待见。

    绪以灼如今所在的乌故郡位于大衍王朝最南边, 六百多前它还是一个名为乌倰国的小国, 这个国家并非在大衍王朝的攻打下覆灭,而是亡于离断江六百余年前涨潮带来的大洪水。潮水退去后, 乌倰国的国土虽未沦为赤地,但整个国家几乎没有人活下来, 建筑更是大半沉入地下, 只有很少一部分还在地表。

    稍微対赤地了解一点的修士都知道这是被黄泉水漫过的人类城镇多半的后果, 没变成赤地已经是极好的结果了, 可能是因为离断江江水里掺着的黄泉水到底不够多, 才把地留了下来。但东大陆的凡人可不知道这个, 将乌倰国不同寻常的洪水当作乌倰人做了恶事, 遭了天谴。

    洪水两年后才退去, 而乌倰国的故土足足有一百年无人涉足, 直到五百多年前当时的大衍皇帝派使者前去考察一番, 见此地已无异事, 才顺手把它纳入国境,相当于白捡了块地。

    只不过乌故郡再也无法重现往日乌倰国的繁华了, 大衍王朝三十郡里乌故郡是数一数二的穷,只有那些在其他地方实在活不下去的百姓,才会迁徙到乌故郡这片遭过“天谴”的土地上来。

    绪以灼一路走,一路觉得乌故郡百姓穷虽然穷了点,但日子还算过得去。虽然没什么人愿意来这里,以至于商业极度不发达,绝大多数百姓都靠自耕自种自给自足,但乌故郡气候很是不错,富户找不太着,挨饿的家庭也很难见。

    绪以灼才这么想,就被打脸了。

    眼前赫然出现一队官兵打扮的男人要将一个孩子强行带走。

    那些人虽然穿着官兵的衣服,但是衣裳不整,流里流气,更像是一群小流氓偷穿了官家的衣服。

    但再一看腰牌都好好系在腰上呢,不似作假的,绪以灼不由得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光天化日之下官差竟然拐卖小孩。

    要被强行带走的是一个五六岁男童,孩子的爷爷抱着他哭天抢地,奈何他人老体衰,一个官差在前头拽着孩子,一个官差在后头架着他,眼看着就要把孩子抢走。

    绪以灼走上前去。

    才走上去几步,就有官差厉声呵道:“站住,你干什么的!”

    绪以灼披着黑袍,兜帽遮脸,看不清面容,但她身量不高,人高马大的官差在她面前态度很是蛮横。

    绪以灼的回答是一剑将人撂倒。

    未出鞘的剑身自膝侧扫过,官差一下子就被挑倒于地。其余人看到只觉得是那官差轻视了人叫她偷袭得手,不觉绪以灼有几分斤两,见她如此嚣张,把那対爷孙抛下,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

    绪以灼将人一一击倒。

    没有技巧,纯因力能拔山。

    绪以灼也没伤人性命,那些官差一个个都还能站起来。见绪以灼一打七轻轻松松,他们立刻怂了,一边逃跑一边又觉得忒没面子,回头放狠话道:“你竟敢坏皇城里大人交代下来的事,你小心着,看别人怎么来收拾你!”

    绪以灼压根没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她见那対爷孙在原地瑟瑟发抖不敢说话,也没久留,本就是路过瞧见顺手一帮,完事后她提剑便走了。

    绪以灼继续往南走,乌故郡城镇极少,多为荒野农田,她行走在田间小路上,没多久翻过一座矮坡,就来到一片杂草遍布的荒地。

    绪以灼自莲花金簪里掏出高价购得的乌倰国古地图看了又看,还是摸不准这儿是不是过去的秦安郡清禧镇。

    正在绪以灼思索着要不要去附近镇子抓个土著来认路时,忽听背后响起一道声音:“没想到你竟找到了这儿。”

    绪以灼放下地图。

    她知道自己找対了。

    转过身,看见一张和程芷萱一模一样的脸。

    用着程芷萱模样的长生怀抱琵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绪以灼道:“这不是你说的吗?了解一个人,怎么能不去看看她此生的起点。”——

    作者有话要说:

    不行我太困了,明天见。

    第 23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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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灼灼烈日晒得草叶脱了水, 风过枯叶一片噪响。

    绪以灼同长生对视着,两人姿态都很放松,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意味。

    静默半晌, 长生先开了口:“你怎么能确定这里就是我的故乡?”

    长生一展颜笑容愈加灿烂,不像程芷萱被规训着长大, 性格温顺,眉眼间自带苦相,用着程芷萱脸的长生一眼就能瞧出她和程芷萱的不同来。长生很爱笑,笑容显出一种残忍的天真。

    “我确实确定不了。”

    绪以灼如实道。

    长生此人的来历早不可考, 她是一个琢磨不透的谜题, 世间几乎没有留下她的痕迹, 她保守着不会被外人知晓的秘密。

    “但即便这里不是你出生的地方,它也一定对你意义非凡。”

    不然以长生的阅历, 以她行经过的范围之广,没有必要选择东大陆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镇作为喜乐镇的模板。

    “不止是我来这里找到了你, 也是你来这里找到了我。”绪以灼道, “想来我死劫已过, 上次的话,你可以继续说了。”

    自云宫醒来没多久, 绪以灼就在计划寻找清禧镇的事。重来东大陆是必不可少的,她想要弄清君虞的过去, 稍稍解开心里的疙瘩, 也需要再见帝襄, 听她亲口述说她的计划, 这两个目的她基本摆在了明面上, 登上前往东大陆的船之前禹先生就没少为之行做准备。唯有寻找清禧镇一事她没有告知任何人,也不知道此事会不会有结果。

    好在她没有打算错。

    “清禧镇……确实是于我而言很重要的地方。”长生微微仰起脸, 目光越过绪以灼的头顶,看向她身后盛夏碧蓝如洗的天。

    苍穹下沧海桑田几度变换,曾经繁华的城镇化作一片荒野,只有天空还和过去的一模一样。

    故地重游,长生没有将思绪沉溺在往事之中,或多或少有点触动,但情绪很快又沉寂下来。她早就已经过了频频追忆往昔的时候。

    她抬起手挡在面前,透过指缝去看太阳,实际上这种行为完全是多此一举,她就是直视太阳也不会有事,而普通人看上一眼便觉得眼睛好似要被灼伤。

    “我曾经以为我会在这里呆很久,所以假装自己和身边人一样。在她们抱怨今年夏天又比往年热的时候,我会和她们一起躲在凉阴里打扇。凡人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生病,我也会在淋雨后假装受了风寒。总之身边的人怎么样,我就装作什么样。我第一次想要融入一个地方,不想要被抛下。”长生放下手,垂下眼帘。

    “我想要留在这里,所以我要度过死劫,可是为了度过死劫,却让自己被永远留在过去。”

    长生的话,绪以灼不是很听得懂:“死劫?”

    “可不是像绪道友你这样的死劫。”长生道,“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人都会经历死劫,或者说,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可能指向一个死亡的结果。人总是要走路的,大多数人此生都摔倒过,有的人可能摔倒时磕在门槛上,扭断了脖子,于他而言这便是应了死劫。只是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这个死劫应验的可能太低了,没有人会特意重视它。”

    “人也可能在任意一个时间死去,每一时每一刻都有死劫存在。但大多数时间死劫应验的几率都太小了,而有的时候死劫应验的几率很大,大到能被祝师测算到,能被强大的修士预感到。”

    “过去有一段时间,于绪道友而言就是死劫很有可能应验的时候,不过你已经成功度过了,目前可以说又安全了下来——许多修士也是这样。只说修士,他们获得了强大的力量,也通常要面临比凡人更严酷的死劫。有一些东西冥冥之中在衡量着,收获就要给予,赊欠就得偿还。”

    长生含笑道:“绪道友猜一猜,我是几岁突破大乘期的?”

    不同修士突破大乘期的时间,上限与下限差距极大。

    长生都这么问了,那数字一定很小,绪以灼猜了个保守的:“五十?”

    这个年龄已经足以把古往今来包括君虞帝襄在内的修士按着打。

    长生摇了摇头:“是十五哦。”

    绪以灼先是迷茫了一瞬,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有一会儿后才开始震惊。

    十五岁,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此骇人听闻的水平,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啊?

    绪以灼下意识就把心里想的话问了出来。

    “第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我是很久以前的人了,我又基本没用本名,你们没听说过我很正常。”

    也是,长生这个名字听着是不怎么像本名。

    “第二个原因……约摸是因为我死得太早了,所以世间才没有什么关于我的记录吧。”长生撇了撇嘴。

    绪以灼:“倒也说得过去……等等,你死了?”

    虽然长生来见她的明显不是本体,但不管怎么看她这状态也不像死了吧?

    “我也说不太清楚,我现在这样是算死了还是活着。”长生道,“我出生时便怀有金丹,不出几日碎丹成婴,且都没有遭遇天劫。突破化神和大乘的时候倒是遇到雷劫了,但是我的雷劫数目只有一般修士的一半,可以说我修炼时从没吃过苦头,一路顺风顺水。”

    长生话锋一转:“但这些,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的师尊是我的姑姑,她是当时最强大的修士,也是最强大的祝师。在我出生那日,她就算到我命中有一道无法度过的死劫,直到我十七那年师尊被魔修暗算陨落,她也没有算出破解死劫之法。”长生顿了顿,道,“我的死劫,在我二十一岁九个月又七日的那一天。”

    绪以灼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天数。

    “程芷萱……也是死在这日。”绪以灼问,“程芷萱同你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这还真不好说。”长生嗤笑一声,“算是我的转世吧。但我一个连死着活着都说不准的人,居然有了转世。”

    “程芷萱不是我的第一个转世,我能感受到这些转世的存在,也不发现不管他们是男是女,是修士是凡人,出生富贵还是贫贱,都会在同一个时间死去。起初我还想试着改变一下他们的命运,但就算我把人护得再好,他们也会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死去。”

    “后来我就放弃了,虽然还是会去见一下自己的转世,但我不再企图阻止他们的死劫应验。”

    然而长生的做法,并不是发觉自己无能为力后就佛了。

    而是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宿命后直接变态了。

    听到长生说的这些话,再想起程芷萱的死状,绪以灼愈发觉得一言难尽。

    “其实这样的死劫不应该出现在他们身上,死劫是我要为我的天赋付出的代价,但他们并没有这样的天赋,他们所收获的与他们要遭遇的死劫完全不对等。我想了想,约摸是因为我的原因吧,毕竟我用了那样的方式度过了死劫——天道是不会让我钻空子的。”长生笑道,“绪道友再猜一猜,我最后是怎么度过死劫的?”

    绪以灼直截了当道:“猜不出。”

    长生不过故意卖个关子,也没打算真叫绪以灼猜。只见她怀中琵琶忽然变换模样,长生说道:“想必绪道友现在很想知道它的下落吧?”

    琵琶化作一面圆镜。

    绪以灼瞳孔微缩,往世镜!

    她没有见过往世镜的模样,作为黄泉镜碎片中最神秘的一枚,往世镜的模样也从未有过任何记载,但或许是因为她接触过太多黄泉镜的碎片,已经同它们有了联系,绪以灼在看到长生手中圆镜的第一眼,就能感觉到这就是往世镜!

    绪以灼深吸一口气,抚平被往世镜突然现身扰乱的心绪:“你在这里将它拿出来,想来就是要用它作为我杀你的报酬?”

    长生上一回说出这种闻所未闻的要求时,绪以灼心里就清楚想要长生死绝对不简单,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法做到。

    绪以灼不是很想和这个问题一看就很大的人扯上联系,但长生都把往世镜拿了出来,她不掺和也不行了。

    长生道:“我没法把往世镜直接给你,我只能告诉你它的下落。”

    绪以灼皱了皱眉。

    往世镜的下落不就是在它手上吗?

    “这不算是往世镜……至少,不算是完全的往世镜。”长生抛了抛镜子,又将它变回琵琶,“师尊死后,我继续寻找度过死劫的方法,走遍西大陆未果后我又来到了东大陆,在清禧镇落脚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往世镜流到了我的手上。我在里面看到一些……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我看到我登上登墟之船,去往未来,跳过了死劫那一日……这就是我度过死劫的办法。”

    绪以灼眼皮一跳,在听到登墟之船四个字时,她心里就有了不安的感觉。

    通过登墟之船跳过死劫那一日……这样真的能成功度过吗?

    长生从她的表情一下就看出了她在想什么,语气淡淡:“可以说度过了,也可以说没度过。”

    “我此生被分为了两截,以被我跳过的那一日为界限。界限前的那半截在死劫之日死去了,投入轮回。那属于‘我’的半截生生世世都无法完整,他们注定无法活过二十一岁九个月又七日的那一天。而后半截,则以一种非生非死的状态存在于世间。”长生抬手抚了抚侧脸,“你现在所见的,确实是我制造的傀儡。但我不是像某些人那样,出于保护本体或者别的什么原因用傀儡行动,而是因为我的本体在许多年前就已经消失了。”

    “世间万物的寿命都是有限的,可我现在,说活不算活着,说死可也死不了。我的本体已崩溃,我的修为也在日趋衰退,可能有一日,我连傀儡也驱使不了,只能以人的意识存在于天地间,直到明虚域也溃败的那一日。”

    徒有意识,可什么也触碰不了,就连自己也触碰不到。

    “你想让我也回到过去……阻止那个时候的你?”绪以灼眉头越皱越紧。

    且不说她要是回到过去阻止长生登上登墟之船,长生之死会导致怎么样的蝴蝶效应,光是听长生描述,穿越时空本身就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

    绪以灼会有什么样的顾虑,长生早就预料到了。

    “抱歉哦,当初我登上登墟之船的时候,把往世镜也一并带上了,所以往世镜现在的情况和我一样,你想要获得完整的往世镜,还必须要找到过去的往世镜。”长生说着抱歉的话,但语气半点歉意都没有。

    绪以灼:“……”

    可恶啊,这不是非要我回去不可吗?

    “而且往世镜不像我,过去的我死了,自然没有之后这几千年的我。但往世镜只要不被毁,那这几千年里它的存在就是有意义的。”长生举了举手中的琵琶,“你若是想要我手里的这部分往世镜,那就要和我定下回去杀了我的契约……虽然绪道友本身的实力很强,你的道侣啊朋友啊一个个的也都很强大,但因为我本身不算死也不算活的特殊性,你想要从我手中强抢往世镜是没什么可能的。”

    绪以灼:“……”

    行,她回去还不行吗?

    绪以灼内心的声音咬牙切齿。

    她正要应下来,忽听远处一声大喝。

    “大人,就是她!就是她阻止我们带走那个童男!”

    绪以灼懵了一下。

    只见声音传来的方向,一队全副武装的官差正抄着兵器冲上前来。

    “哎呀,”长生幸灾乐祸,“你惹麻烦了。”

    第 2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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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绪以灼看着身边同样被五花大绑的长生, 冷笑一声:“还幸灾乐祸吗?”

    事情的起因要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一个时辰之前,就在绪以灼准备答应长生条件的时候,忽有二十多个凶神恶煞的官兵冲上来。绪以灼自然是不会坐以待毙, 然而在听到官差们后来的话后,她改了主意。

    有一个官兵嚷嚷道:“本来就差最后一个童男了, 就是这个人在碍事!”

    绪以灼先前都用兜帽遮着脸,但在和长生说话时,她将兜帽放了下来。官差们离得近后,将她二人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大人, ”又是先前那人结结巴巴道, “上头不是说国师还要丽色天成的美女……要不, 要不就这两位?”

    领头的官差大手一挥:“一并抓走!”

    在听见官差们抓了不止一个童子后,绪以灼就准备去探探究竟, 她本还想着要不要抓个官差言辞逼供,听他们这般一说, 心思一下子活泛起来, 象征性抵抗了两下后, 就顺势让这些人将她捉走。

    绪以灼没想到的是,长生竟然也没做反抗。没一会儿她们二人就被五花大绑扔进了马车了, 被绪以灼坏过事的官差唯恐夜长梦多, 她二人一到就将其与先前捉来的童男童女一并压上去往皇城的马车。

    长生看着绪以灼, 微微笑道:“我们这般也算是患难与共了。”

    绪以灼翻了个白眼。

    她静静等了一会儿, 见暂时不会有人上车查看,和长生默契地一并解了身上的绳子。

    被扔上马车前绪以灼和长生身上的外衫就被解了, 头发也散开, 唯恐她们身上藏了兵器,腰带鞋子一并检查过才放心让她们待在马车里。绪以灼明晃晃系在腰间的剑自然被没收, 连长生的琵琶也被扔在了荒地里,不过往世镜没那么容易丢,绪以灼并不担心。

    麻绳将二人绑的严严实实,拴在车厢两侧避免她们接触,换任何一个凡人都得插翅难逃,但官差们怎么想也想不到他们一抓就抓了两个修士。

    绪以灼揉了揉手腕,麻绳粗糙,虽然修士的身体不至于被根粗麻绳留下伤痕,但到底不太舒服。她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打量起车厢来。

    车厢极窄,两个身量纤细的女子待在里头都会觉得拥挤,唯一的窗户和车门都用栅栏封住,车窗不可开,车门挂了只大锁,怎么看这都不是一辆普通马车,更像是辆隐私性好点的囚车。

    像这样的囚车还有六辆。

    “三辆装着童男,三辆装着童女。”绪以灼神识一探即收,“各有十八个——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童男童女这两个词,让绪以灼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比如说吃小孩什么的。

    “不知道,”长生摇了摇头,“我每次来东大陆都是直奔清禧镇,待几日就走,无论来去都不会在路上多做停留,东大陆境内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并不了解。”

    长生往来东西大陆之间其实是件特别频繁的事,甚至绪以灼这次见到她纯粹是巧合。

    即使绪以灼这次没刚好撞上她,她但凡能在这里待上一年,她们总能遇上的。

    长生顿了顿,又道:“不过在四十年前左右,大衍王朝就不太太平了。”

    “四十年前?”绪以灼心道这不就是我离开的时候吗?

    “具体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不清楚,大概是那段时间。”长生道,“可能和皇城里新上任的那位国师有点关系吧,我在路上偶尔会听到提及那位国师的话。大衍王朝以往的国师不是江湖骗子就是学了点道法皮毛的野路子修士,现在这位可能有点本事。”

    长生突然想到:“刚才那群人是不是也提到了国师,是国师要抓人?”

    绪以灼面色凝重下来。

    也只有长生这种没心没肺的人还笑得出声:“哎呀,不会是魔修吧。”

    她和绪以灼想到了同一处去,哪有正经人抓童男童女妙龄女子的?国师这一身份极其敏感,不管他是听信了什么禁术想用童男童女修炼,还是本身就是个魔修要用童男童女精进修为,这些孩子到了皇城后多半不会有好事。

    若真如她们所想,这事可极为罕见,修真界已经许多年没有发生——至少不曾摆在明面上——的事竟然在凡人的国度大张旗鼓地进行着。长生心道她没被白捉这一趟,看着绪以灼饶有兴趣道:“你要救人?”

    绪以灼冷淡地抬了抬眼:“你要捣乱?”

    “我虽然无所谓这些小孩的死活,但也没有将他们往死路推一把的兴致。”长生托着下巴,笑得像是一只不怀好意的狐狸,“如果你答应我的要求的话,为表诚意,我可以去给那个国师捣捣乱哦。”

    “不需要。”绪以灼直接回绝了她,“不管你准备怎么做,你的要求我都答应了。你告诉我确切的时间,得空我便去登墟之船。”

    长生欣然同意,就在车厢里和绪以灼以天道为证定下了契约。

    长生存在的时间,比绪以灼想象中的还要久。

    修真界一般都认为她的师父原璋是存在于世间最久的修士,但长生“活”得比原璋还要久,在她出生时,黄泉镜还未破碎多少年。不像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修士指望能凑齐黄泉镜碎片再开飞升之路,长生年少之时,西大陆正因对黄泉镜的碎片之争陷入覆盖了全境的混乱,许多宗门世家的传承在当时断绝,不少典籍毁于一旦,也不奇怪几乎没有资料能追溯长生的过往。

    长生倾身上前,在绪以灼耳边轻声说了三个字,说完后就退了回去:“我的名字——在我年少相识的人尽数过世后,我可只告诉过你一个人我的本名哦。”

    绪以灼很没诚意地敷衍她:“不甚荣幸。”

    长生再度毛遂自荐:“真的不需要我帮帮你吗?你的修为应该还没有恢复吧。”

    “差不多够用了。”说完了事情绪以灼就不太想搭理她,随口道,“真打不过再喊你。”

    长生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

    二人相对而坐,闭目养神许久,直到听见有人要上来的动静才睁开眼,用法术将绳子绑了回去。上来送饭的官差见她们如此配合,不似前头几辆马车里的小孩那般又哭又闹,态度不由好了几分。

    “乖乖吃了,你们好少受些罪。”官差说着,上前先去喂绪以灼。

    绪以灼看见白瓷盘里装着的东西,一时无言。

    两盏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的茶水,并两颗红丸,估摸着一颗给她,一颗给长生,这就是全部的晚饭。

    虽然她们不吃不喝也不会有事,但如果今日被关进来的是两个凡人女子,这样的晚饭未免太离谱了。

    官差见绪以灼不想吃,冷哼一声:“这杯子里的是经灵气洗涤后的莲上露水,这红丸是国师大人亲手炼制的洗身丹,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东西,给你们吃是便宜了你们!”

    不用官差说,绪以灼也用神识鉴定出了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确定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后才吃了。

    长生肚子里一股子坏水,行动上全程都很配合。

    官差喂完她俩后就退了下去,重新锁上车门放下帘子。

    车厢内极其昏暗,只有头顶一扇小窗透出已然黯淡了的霞光。

    “倒是没唬人,确实是灵露和洗身丹。”长生砸吧砸吧嘴,“一点味道也没有,我以前吃的师尊都在外抹了糖霜。”

    绪以灼没吃过洗身丹,因为她没必要吃,但她清楚这是什么东西。

    洗身丹算是修真界最常见的丹药之一了,炼制不难,是炼丹师们入门的丹药,它的效用也很简单,即为洗经伐髓。这效用听上去唬人,但实际上在所有有此功能的丹药里它是最差的一种,优点是药性温和又价格便宜,凡人能买去吃一两颗延年益寿,底层修士能给自己或自己的弟子后代改善一□□质,宗门世家也可以做得好吃点给门内修为浅薄的小弟子当糖丸吃。

    绪以灼不觉得国师喂她们洗身丹是出于好心。

    毕竟炉鼎可要稍微养养,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

    “能炼出洗身丹,至少也是修士咯。”长生道,“能一人一颗这样地喂,修为金丹起步吧。”

    绪以灼如今的修为才堪堪恢复到元婴期。

    她睁开绳子盘膝坐下,静心修炼起来。

    之后的几天,她们维持着长生闲不住有事没事来骚扰绪以灼,绪以灼潜心修炼压根不搭理她的状态。官差定时会来喂饭,不过每日只有一餐。灵露和洗身丹都能起到辟谷丹的效果,不仅喂饭方便,吃这些东西连解手都不用了,最大限度地保证了押送途中不生事端。

    七日后,车队抵达了大衍王朝的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