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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完蛋07

    不断向前行驶的灵车里, 小孩版袁老头被捂着嘴,一脸茫然加惊惶地听着两个陌生人的对话。

    直到把他从人群里扛出来的肌肉男因为陡然得知灵车司机要毁灭世界这个噩耗后,无意识地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小男孩才得以挣脱出来。

    他猛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然后大叫道:“你们几个不会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吧?!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怎么就要毁灭世界了?

    世界是眼前这几个年轻人随随便便能毁灭的吗!

    肌肉男闻言吓了一跳, 反射性去看副驾驶座上蓝眼睛的男人,连忙又要来捂他的嘴:“嘘, 别乱说话!”

    小男孩正要奋起反抗, 幸好那个正在开车的棕发青年制止了肌肉男的动作。

    “别捂他了, 小心他又进医院。”

    “就是就是!”小男孩目光炯炯地瞪了肌肉男一眼,突然反应过来, “唉等等,你为什么要说又?”

    虽然他确实是医院常客, 但这人怎么知道的?他之前根本不认识这几个人啊!

    棕发青年抬头看了一眼车内前视镜,镜面清晰地映出他脸上有些严肃的表情, 似乎准备告诉他们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因为我在另一个时空里见过你。”他说,“那天你情绪太激动晕过去, 被送进医院了。”

    后座上的小男孩和肌肉男便同时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啊?”

    “另一个时空?!”

    紧接着,他们就听到了一个离奇得宛如电影一般的故事。

    不断重启的时空循环、没有记忆的其他人、储存了这些时空的叛逆小球……

    等棕发青年的话音落下, 灵车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小男孩一脸恍惚地盯着他,肌肉男双眼发直地望向他,蓝眼睛男人则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片刻后,小男孩深吸一口气,有点虚弱地开口:“要不你们还是把我送到医院去吧……精神病院也行。”

    今天发生的一切实在太离奇。

    简直让他怀疑是不是因为老友的去世, 自己伤心过度, 精神都跟着不正常了。

    他怎么会变成一个小孩呢?又怎么会有时间穿越这种奇事?

    “你不相信吗?”棕发青年沉吟了一下,尝试证明, “我知道你姓袁,刚才的遗……你的朋友姓张。”

    小男孩先是一怔,然后很快想到了什么:“告别厅里就挂着老张的名字,而且那群王八羔子喊我袁叔叔,你知道我俩的姓氏也不稀奇!”

    棕发青年并不气馁,又说:“我知道你上衣口袋里放着药,情绪激动的时候会吃。”

    “哦,说到这个,刚才这傻大个非要塞药给我吃,差点噎死我!”

    小男孩气愤之余,想了想:“但是我之前衣服快滑到地上,口袋里的药掉下来了啊,谁都能看见,还是我叫他冲回去帮我捡起来的。”

    旁边的傻大个立刻抗议:“喂我好心帮你捡药,你怎么还骂人!”

    “……”棕发青年只好再找证据,“八天前的那个下午,你和张老头在太阳公园下围棋,那盘棋应该是你输了。”

    小男孩听到这话,愣了好一会儿。

    “八天前?”他陷入了回忆,喃喃道,“在那天之前,我和老张几乎每天都在太阳公园下围棋的。”

    “而且,”说到这里,小男孩的声音变得非常小,“我基本每次都是输的。”

    “……”

    果然是臭棋篓子,又菜又爱玩。

    郁白一时间竟有几分绝望。

    他放弃了向小孩版袁老头证明异时空的存在,下定决心,转而问身边的男人:“你能读取完蛋里面存放的时空吗?”

    社死就社死吧,至少谢无昉能帮他证明,说不定还能给出一些比口头讲述更有力的证据。

    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感觉好崩溃。

    然而那双浮现出歉意的灰蓝眼眸告诉了他否定的答案。

    “它还在封闭状态。”

    ……可恶的叛逆完蛋。

    谢无昉说完后,注视着他没什么表情的平静侧颜,忽然说:“抱歉。”

    “干嘛道歉。”手握方向盘的郁白正看着前方闪烁的道路红灯,“是它封闭起来不能读取,又不是你的错。”

    “不是因为这个。”谢无昉说,“我之前以为,你是去了很多不同的时空。”

    “我不知道是一次又一次重复的循环困住了你,而且其他人都没有记忆。”

    他用满含歉意的声音很认真地说:“那一定是段很孤独的日子。”

    郁白依然看着前方的交通信号灯。

    “没有。”他神情如常,语气轻盈地说,“我过得很开心。”

    作为人类,他可比非人类会撒谎多了。

    郁白的确很享受那个漫长无尽的奇幻暑假,他拥有了许多开心的时光。

    但那毕竟是一个只有他保留着记忆、一切事物都会在22小时57分14秒后回归原点的世界,期间的快乐或惊奇,没有第二个人会记得。

    无论是多么喜欢的日子和经历,到了翌日中午,都不能再继续下去,一旦到期便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发生过。

    所以当然也有过孤独和难受的时刻。

    在偶尔产生了那种感受的日子里,郁白会直冲小区,拉着本该走进电梯的谢无昉一起跑向附近的河,同时气势汹汹道:“一起下地狱吧谢无昉!都是你害的!”

    被他带着投了河的男人并不反抗,而是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郁白才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微微扬起嘴角,又念一次他的名字:“明天见,谢无昉。”

    冰凉彻骨的河水里,身边那抹灰蓝犹如浓郁至极的宝石,随他一起沉入静谧悠长的黑暗。

    再后来……

    他就学会了游泳。

    就跟他也学会了开车一样。

    想到这里,郁白忍不住笑了起来,又说了一遍:“我很开心,真的。”

    前方闪烁的红灯变成了黄,再变成畅通无阻的绿。

    短暂的静止结束,车辆继续向前驶去。

    谢无昉没有说话。

    后座上的严璟却无端地叹了口气。

    “我突然觉得有点难过。”他瞪了旁边的小男孩一眼,“都怪你,为什么不相信小白说的话?”

    “你说啥!”小男孩吃了一惊,“这么离谱的事,难道你信了?”

    “我当然信啊!”严璟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小白不会在这种大事上骗我的,他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怪怪的,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嘀咕着,又忍不住批评小男孩:“小白给你讲了这么多,你还不信,真多疑,要怎么样你才肯信啊?”

    被指责了一顿的小孩版袁老头突然张口结舌:“啊?什么……这这这,啊?”

    更离谱的是,他怎么被说得真的有了几分愧疚。

    好像他在无理取闹一样!

    小男孩心情混乱之际,索性扶着头作眩晕状,强行逃避现实。

    “唉哟我头好晕……”

    他老气横秋地哀叹着,眯起眼,偷偷打量着坐在前面的两个人,以及前方的道路。

    忽然,小男孩脸色一变,睁大了眼睛,问旁边的肌肉男:“你前面是不是说,小白……呃,你这个朋友,以前不会开车?”

    严璟点点头:“对啊,小白之前不敢去学车,不过现在开得很好哎,时间循环也是有点用处的嘛……”

    “那他没有驾照啊?!”

    “当然没有啊,就算在时间循环里考出来了,在这个世界里也没有吧。话说前面怎么这么多——”

    两人陡然间面面相觑,呼吸一窒。

    正在专心开车的郁白也迅速反应了过来,一脚急刹车,同时猛打方向盘。

    前面的车子行驶缓慢,近乎拥堵。

    因为路口站着好几个身穿醒目荧光绿背心的交警,正在挨个查酒驾。

    严璟惊恐地捧住脸:“小白快掉头!快跑啊!被查到了就完蛋了,你没驾照的!”

    小男孩也发出尖叫:“这个路口的交警最烦了,我以前开老头乐都会上来盘问,差点罚我钱!快逃啊小伙子!”

    “在跑了在跑了,别急!”

    汽车轮胎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刹车痕迹,在这个本该平静乏味的世界里,郁白竟莫名其妙地重温了某次循环中在山路飙车的感觉。

    肃穆黑车在宽敞洁净的道路上漂移着掉了个头,风驰电掣地朝反方向驶去,引来过路车窗里一道道惊诧的目光。

    后座乘客严璟不禁爆了句粗口:“我草这一下好帅!”

    小男孩心有余悸地去摸药瓶子:“刚才这个掉头还真是挺漂亮,小伙子车技可以啊。”

    副驾驶座上的谢无昉则看着后视镜里映出的交警身影,认真地问:“要不要暂停他们的时间?”

    郁白打着方向盘逆行拐进一条小路,听着耳旁七嘴八舌的话语,白皙面孔上不自觉地流露出几丝笑意。

    “不用。”他语气笃定地说,“我能逃掉的。”

    “哇你这话说的。”严璟挠挠头,“怎么感觉很熟练的样子。”

    “你在时空循环里都干啥了啊?不会是在各种乱来吧?”

    三人便不约而同地朝郁白看过去。

    “我哪有乱来。”

    青年冷白的颊畔透出微微的红,油门狂野地踩到了底,声音却很轻:“……我可是守法公民。”

    差点暴露在循环里新养成的本性。

    幸好只有三个人在场。

    今天阿强他们都没跟着,昨晚他从家里偷溜出来,甚至逃过了他们的视线。

    二十分钟后,这辆属于殡仪馆的黑色灵车,停在了距离小区两条街道外的隐蔽角落里。

    郁白领着一行人走出这条没有监控的街道,沿小路回到他和谢无昉居住的小区。

    同时,他在教严璟等会儿要怎么给爸妈打电话。

    “……让人来把车开走,然后把殡仪馆的监控记录清理掉。”郁白说,“没人看到或录下袁叔叔变成小孩的那个瞬间,他们只看到一个小孩代替袁叔叔出现在那里。”

    “所以,既没有返老还童的真正证据,又是在经常有灵异传闻的殡仪馆里,出现错觉,或者纯粹是胡说八道,也很合理吧?”

    “合理,我等下就打电话。”

    严璟默默咽下了“你真的很熟练”这句心里话,由衷地竖起大拇指。

    郁白补充道:“顺便问一下张叔叔的遗体怎么样了,后面有没有再尝试火化。如果还是出了问题的话,我们再想办法,反正袁叔叔的事也得一起解决。”

    “好嘞!”

    前方小区门口,金灿灿的“美好家园”四个大字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没错,这座因为闹鬼传闻而住户稀少的冷清小区,有一个异常直白的美好名字。

    守在岗亭里用手机打斗地主的门卫大爷闻声抬头,看见迎面过来的四人,连忙热情地主动为他们打开门禁。

    搬来一个月、有一群凶神恶煞朋友的棕色头发住户,给他送过一个大西瓜,是个好人。

    搬来一周多、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蓝色眼睛住户,出入时会礼貌地向他道谢,也是个好人。

    呆头呆脑的肌肉男,他记得是前者的朋友,来过几次。

    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小男孩。

    “嚯,带朋友过来玩啊。”

    门卫大爷笑眯眯地同他们打招呼,还特意蹲下来,对小男孩道:“你好呀小朋友!”

    说着,他还转头对几个大人夸道:“这孩子长得真可爱啊。”

    然而这话一出,其他三个成年人的表情都微妙地变了变。

    习惯性弓着背的小男孩则表情一僵,加快脚步,扶着老腰逃也似地向里面冲进去,同时语气暴躁地闷声催促道:“你们快点——!”

    门卫大爷望着他猛蹿出去的佝偻背影,感叹道:“小小年纪,性子这么急啊,对了,他有点驼背哦!”

    郁白非常努力地憋着笑,声音微微颤抖:“嗯,这个小朋友他……从小就这样。”

    严璟低着头,边走边笑,笑得发出了水壶烧开的声音。

    门卫大爷摸不着头脑:“哎,他们笑啥哦?”

    唯一没笑的谢无昉想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也许是因为你叫他小朋友。”

    “噢!”门卫大爷不太理解,但点点头,“那我下次不叫小朋友了!叫小帅哥怎么样?”

    谢无昉又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道:“不知道,但我觉得他可能不会喜欢以小开头的称呼。”

    “为啥嘞?他就是小朋友嘛,怎么还不让叫小啦?”

    “……”谢无昉诚实地说,“抱歉,我不能告诉你原因。”

    门卫大爷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哎呀没事没事,我也就是随便一问,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嘛!我不浪费你们时间了,快进去吧!”

    一旁的郁白听着两人的对话,再也忍不住笑意。

    他弯起了眉眼,望向那双在初夏日光下显得波光粼粼的蓝色眼眸,轻声催促道:“喂,别愣在这里。”

    “——回家了。”

    第032章 完蛋08

    小区气氛静谧安宁, 穿过绿荫遍布的小径,能看见前方愈发熟悉的单元楼。

    在这个属于现实的世界里,郁白还是第一次和谢无昉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顺便给身边人解释刚才自己笑的原因。

    “不止是因为年龄跟袁叔叔差不多的门卫大爷管他叫小朋友。”他笑着说, “还因为袁叔叔的走路姿势很好笑。”

    “普通的人类小朋友是不会这样弓着背走路的……一般只有老年人才会这样, 所以门卫大爷以为他是驼背, 还很含蓄地说,只是有点驼背。”

    漫过树梢的斑斓光影里, 黑发蓝眸的男人认真地听着, 时而提问:“小朋友会驼背吗?”

    “会啊, 每个年龄的人都会。”郁白说,“除了老人和生病的人, 很多都是小时候没有注意,站或坐的姿势不正确, 养成了坏习惯,长大后就很难改了。”

    严璟走在他们前面一点, 闻言,笑得更像漏了气的开水壶:“小白你居然在解释笑话, 哈哈哈哈救命,好奇怪啊你们的对话!”

    而匆匆冲进小区的笑话本人因为不认识路, 只能在前方的岔路口停下来等待。

    前面走得太急,小男孩这会儿气喘吁吁地坐在了台阶上,正表情很臭地瞪着后面走来的三个人:“喂!我还没聋呢,你们几个小伙子不要太过分!”

    这个住户稀少的小区实在是很安静,周围静得只有隐约模糊的风声与蝉鸣。

    他一吼完, 傻大个肌肉男笑得更厉害了, 路过他身边时,伸手指了指前面的方向, 声音颤抖地说:“走这里走这里……不好意思啊袁叔叔。”

    紧随其后的棕头发白皮肤青年又在努力忍笑,路过他身边时,深呼吸维持表情的平静,似乎很诚恳地说:“我不是故意笑话你的,只是想给他解释一下……不好意思啊袁叔叔。”

    最后的那个蓝眼睛高个子混血儿,路过他身边时,微微犹豫,话已被同伴们讲完,便直接认错:“不好意思,袁叔叔。”

    连着听到三声不好意思的袁叔叔:“……”

    面色涨红的小男孩猛地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以一副小老头的姿态气冲冲地大步往前走去。

    这、这都是些什么怪人嘛!

    ……简直跟这栋楼里的电梯一样怪!

    一走进单元楼的候梯厅,四人看着前方的景象,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肌肉男茫然地挠了挠头:“哎,我上周来的时候,左边这部电梯还不能用,说是出了严重故障,要换新电梯呢,居然换得这么快,你们物业的效率好高啊,这就弄完了?”

    棕发青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不是物业,是天哥叫人来换的,所以才这么快……但我宁愿没换成新的。”

    蓝眼睛男人面色如常地说:“昨晚外面还裹着东西,是今天早上开始正常运行的。”

    小男孩则一脸吃惊地按下了上行键,咂舌道:“这这这,怎么跟旁边那部不是一个色儿呢!”

    几人面前的是一部颜色金灿灿、门上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电梯,恰好停在一楼,随着按键的动作,电梯门缓缓向两侧开启。

    于是,里面更加金灿灿的华丽轿厢便显露出来,金黄明亮的轿厢壁倒映着四个人的身影,简直有一种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的感觉。

    “……哇,果然是天哥的审美。”严璟惊奇地说,“就是看起来不太像是去你家,感觉进去以后能直达KTV。”

    “我觉得更像是去自助餐免费的洗浴中心。”郁白叹了口气,“其他住户真的不会抗议吗?”

    唯一见证过金色电梯运行后景象、并会默默聆听人类交谈的谢无昉,回忆了一下,认真地说:“应该不会,他们发现这部电梯比原来的速度快一些,好像很开心,而且他们说这次更换没有让住户出钱。”

    “那就好。”郁白忍俊不禁道,“幸好我们人类里有很多实用主义者。”

    静静敞开的电梯门旁,三个比小男孩高了许多的成年男人聊着天,却都没有先进去,郁白还特意按住了上行键,不让电梯关门。

    矮矮的小男孩愣了愣,忽然别开脸咳嗽一声,背着手慢吞吞地走进去,另外三人才进来。

    咳,怪归怪……还是蛮懂礼貌的嘛。

    金色大门缓缓合上,又溢出一点笑声。

    严璟一拍大腿:“这难道就是——”

    谢无昉一本正经地说:“敬老爱幼。”

    郁白憋笑补充道:“一箭双雕版。”

    因为又老又幼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老气横秋的小男孩嘀咕着,但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故作严肃地板起脸,小声自我介绍道:“那什么,我叫袁玉行。”

    袁玉行,袁叔叔的袁,玉石的玉,行动的行。

    十分钟后,郁白家的客厅里,小小的沙发上难得坐满了人,正在传阅那张小小的长方形卡片。

    “袁叔叔,你这上面的照片和出生年月都没变哎。”严璟看着他的身份证,遗憾道,“那你暂时用不了这个身份证了。”

    袁玉行的身份证还保持着之前正常时的状态,显示他应该是个今年已经六十七岁的老头,结果现在看上去只剩六十七的零头了。

    郁白则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用指尖轻点身份证右边的人像照,对身边人道:“这里的照片是固定不变的,从这张证件制作出来后就不会有变化了……包括照片里的衣服。要是这张证件上的内容跟系统里登记的不一样,会有麻烦的。”

    他话音落下,敏锐地感觉到旁边的男人僵了僵,才低声应道:“好。”

    郁白有点想笑。

    不用看他也知道,谢无昉的身份证照片正跟此刻的他穿着一样的衣服。

    人类要换衣服穿,所以身份证照片上的人也要跟着换衣服。

    真是非常奇怪又莫名合理的脑回路。

    托循环的福,他提前帮谢无昉解决掉了一个潜在的危机。

    正认真扮演着人类、努力尝试融入人间生活的非人类,应该不会想要经常用超能力来解决危机吧。

    袁玉行坐在沙发旁的小凳子上,愁眉苦脸地托着脸:“是啊,我现在这个样子,连家也不敢回了,要是让邻居看见,我都不用做人啦。”

    严璟试图安慰他:“还好啦袁叔叔,你跟小时候也不算特别像,不会被认出来的,可以说是亲戚家的小孩过来玩。”

    袁玉行一瞪眼睛:“那可不行!岂不是一个个的都要叫我小朋友了?!”

    “……”严璟努力开动脑筋,“那叫小帅哥行不行?”

    郁白倒是从袁玉行的话里找到了一个重点。

    他委婉地问:“袁叔叔,你上午出门去了殡仪馆,到现在都没有回去,需不需要跟你家里人报个平安?”

    “对哦,我们离开以后,张叔叔的家属马上报警了。”

    严璟一到郁白家,就按照他的吩咐给父母打了电话。

    他说:“他们跟警察说闹鬼了,火化炉烧不起来,而且有个老人变成小孩了,警察当然不信,看到他们说着说着又为了张叔叔的遗产吵起来,就更加没当回事,连监控都没调,还批评他们浪费警力。”

    “我妈跟我说,现在他们决定先不火化张叔叔的遗体了,又拉回了太平间,说是等什么时候了结张叔叔的遗愿,再送他走。”

    严璟说着,感叹似地摇摇头:“这群人真过分啊,什么遗愿,都是他们想分钱的借口而已。”

    袁玉行也忿忿道:“就是说啊,一群王八羔子!”

    接着,他很坦然地回答了郁白的问题:“不用报平安,我没什么家里人了,就一个混账儿子,也很久没联系了。”

    “哪怕有联系,也跟那群王八羔子没什么区别,你们当我只有一个人就行了。”

    怪不得这两个老头会天天凑在一起下棋。

    因为无论有没有家人,其实都是孤身一人。

    郁白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忍住一句想说很久了的话。

    “袁叔叔,你这样骂他们……”他小声提醒道,“就等于在骂张叔叔是王八。”

    “……”本来还有点伤感的袁玉行顿时清清嗓子,若无其事道,“唉呀!老张他脾气好,不会生气的!”

    听他说得理直气壮,郁白当即转头对旁边的男人道:“别学他,骂人是不好的,而且我们也不能确定张叔叔到底生不生气。”

    严璟乐了:“噗。”

    袁玉行叉腰:“喂!”

    而那双灰蓝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颔首道:“我不会学他的。”

    郁白便满意地收回视线:“好了,那我们来总结一下现在的情况。”

    “张叔叔的家属决定先不火化遗体,目前没人能证明袁叔叔真的返老还童,刚才路上的交警也没有发现我无证驾驶,总之,暂时不用担心闹出什么大乱子。”

    “世界会不会毁灭的问题也往后放一放,先想办法解决眼前的这些事。我晚点就研究考驾照怎么报名。”

    郁白说着,看向一旁正在老实听讲的小男孩。

    “我想变回去,这幅样子太不习惯了。”袁玉行有些别扭地说,“而且,老张也得正常火化,不能一直冻在冰柜里,他以前跟我说过,他哪天要是去了,想把骨灰洒进海里的。”

    袁玉行想变回正常的老头模样,张叔叔得顺利火化,然后海葬。

    “本来这两件事都可以很快解决。”郁白的视线从谢无昉身上掠过,“但是……”

    客厅里短暂地静了静,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那颗正一动不动待在茶几上的蓝色小球。

    曾经在郁白不知道这个小球有什么用的时候,是随手丢在茶几上。

    现在,完蛋被放在一个黑色小盒里。

    ……再随手放在了茶几上。

    多了一个用来固定小球的小盒。

    主要是怕完蛋不小心滚到地上后爆炸。

    袁玉行已经得知殡仪馆怪事的罪魁祸首,摸着下巴琢磨道:“就是这个球搞的鬼啊?真看不出来,小小一个,居然这么厉害。”

    严璟心有余悸:“怪不得小白昨天来我家的时候,包了那么多层盒子。”

    其实那时候是出于别的原因啦。

    郁白这样想着,没有说出来,而是道:“所以,现在应该怎么办?”

    此刻看着这个不能让谢无昉直接暴力镇压,也无法与人沟通对话,但装着一肚子奇异时空力量的叛逆完蛋,年纪轻轻尚未婚育的郁白竟无端地生出几分独属于小孩家长的头疼感。

    袁玉行叹气:“这可怎么办?”

    严璟跟着复读:“怎么办啊?”

    谢无昉想了想,说:“我可以试着纠正它犯的这些错误,也许它不会反抗。”

    郁白问:“要是它反抗了呢?”

    “……”

    模样俊美的非人类没有说话,微卷的黑发垂落在额前,清澈剔透的蓝色眼睛里饱含无须再以言语表达的歉意。

    在场的三个人类顿时异口同声道:“不不不别试别试!”

    他便点点头:“好。”

    然后,三个人类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郁白又自言自语似地喃喃道:“应该怎么办?”

    没人能回答。

    大家沉默地盯着茶几上的完蛋玩意儿。

    漫长的寂静后,严璟冷不丁地问:“小白,谢哥是什么时候把完蛋送你的啊?不会是厨房爆炸那天吧?”

    他回想起了什么,沉思道:“我记得那天你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是拿着个大小差不多的球,当时我还以为是你从石狮子嘴里抠下来的。”

    郁白说:“嗯,就是那个球,储存了时空之后,从灰白色变成蓝色了。”

    袁玉行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自己身上极不合身的宽大衣服,也忽然开口道:“那个……小白啊,你家有没有给小孩穿的衣服?”

    他突然返老还童后,仍穿着原来那身吊唁老友的黑衣服,小男孩瘦弱矮小的身板压根挂不住,幸亏严璟好心贡献了一根皮带,再由手巧的郁白帮他折腾了一番,勉强能说是时尚的oversize风。

    郁白应道:“家里没有,但小区附近有童装店和超市,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去买。”

    “好好好,谢谢你!”袁玉行连忙道,“我回不去家,晚上得借你沙发睡一觉吧?我要那种老头汗衫啊,穿着舒服。”

    严璟自告奋勇:“小白,我陪你去买。”

    郁白就说:“不急,我们还没吃午饭呢,先吃饭再说。”

    “行啊,去买菜还是点外卖?”

    小小的屋子里,一度凝滞的气氛瞬间重新热闹起来,只有唯一的非人类渐渐面露茫然。

    他侧眸看着身旁一头棕发的青年,轻声问:“不是在讨论应该怎么办吗?”

    “对啊。”郁白怔了怔,随即笑了起来,“但是一下子想不到好的解决办法。”

    “所以在这种时候……”

    浅淡的眼眸笑意浓烈地注视着谢无昉,耐心教给他一个新的常识。

    “人类会偷偷地逃避一会儿。”

    第033章 完蛋09

    擅长逃避的人类们最终决定一起点外卖。

    郁白不会做饭, 严璟也不会做饭,袁玉行现在的身高和力气不允许他正常下厨。

    至于剩下的那个非人类……不久前才物理意义上地炸了厨房。

    他还没有郁白在循环里教会他烹饪常识的记忆。

    而他其实是不需要吃东西的。

    不过,等严璟和袁玉行挑完了要吃的东西, 显示着外卖界面的手机被传回郁白这里之后, 他犹豫了一秒钟, 还是将手机递给了坐在旁边的男人。

    总不能让非人类产生一种被排挤的感觉。

    虽然这家伙应该不明白什么是排挤。

    “你要点什么吗?”郁白问他,“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人类——尤其是这个国家的人类——所拥有的美食可是很丰富的。

    想必能让此前不懂得食物滋味的非人类大开眼界。

    而谢无昉的目光掠过手机屏幕上色彩斑斓种类多样的食物列表, 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甜的。”

    想吃甜的?

    郁白很快想到了自己爱吃的一个菜, 便提议道:“糖醋里脊怎么样?”

    谢无昉问:“是甜味的吗?”

    “算是吧。”郁白说, “酸甜口的。”

    “酸甜口?”

    “就是又酸又甜……”郁白想了想,忽然皱起脸, “酸是一种会让人露出这种表情的味道,有一点刺激性, 但很特别。”

    “而且,如果是酸甜口的话, 就不会那么酸,很好吃。”

    郁白一时间想不出该怎么恰当地形容酸味, 反射性地用生动的表情来向非人类传达酸的感觉。

    他故意皱起脸的时候,浓密的睫毛轻轻地颤动起来, 浅棕的眼眸里落进更多日光,尤为明亮。

    近在咫尺的男人有些怔忡地看过来。

    在被其他人看到之前,郁白及时收起了这幅幼稚的模样,若无其事地别开脸。

    “其他酸甜口的菜还有锅包肉,菠萝咕咾肉, 鱼香肉丝之类的……不过他们选的这家店里没有, 只有糖醋里脊,怎么样?”

    片刻后, 他听到谢无昉说:“好。”

    怎么感觉有点勉强的样子。

    他好奇地问:“你不想吃酸甜口的菜吗?”

    “不是。”谢无昉诚实地说,“只是更想吃甜味的。”

    郁白有点意外地侧眸望过去:“为什么?”

    明明对食物所知甚少的非人类,怎么对甜味这么执着?

    “因为甜味很好吃。”谢无昉顿了顿,又说,“我喜欢甜味。”

    “这是你告诉我的味道。”

    在这个世界里,非人类所知晓的第一种食物滋味,就是郁白送给他的半个西瓜,外加纸条上那句随手写下的“很甜”。

    当郁白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只好又突兀地移开了视线。

    浸在夏日暖阳里的白皙耳垂微微泛起一点红。

    他好像总是不擅长处理这样的时刻。

    这样有直接纯粹的情感联结流经他的时刻。

    无论是现实世界里莫名其妙出现在隔壁厨房台面上的太阳花,抑或是循环时空中他想送给陈医生的繁花天使。

    就只好逃避。

    所以,他用塑料手套扎了个中指还给太阳花,让严璟替自己对陈医生说出那些本该深埋心底的挽留与依恋。

    “……但是没有纯甜的菜。”郁白匆匆拿过手机,语速很快地替男人下了决定,“就吃糖醋里脊!”

    手里小小的金属方块陡然被夺走,短暂的诧异之后,男人又说了一次:“好。”

    不远处,厨房里的太阳花灿烂地盛开着,与隔着两层窗玻璃的另一盆花静静相望。

    正在等饭来的袁玉行,顺便在这间初次到访的屋子里四处溜达。

    背着手的小男孩在厨房门口停下脚步,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怎么在厨房里养花?这是厨房吧?”

    跟他一起等饭加溜达的严璟说:“小白他不做饭,把厨房当阳台使呢。”

    “那……那也不合适呀,多招虫子!我看你这柜子里放了点餐具,我都怕招来虫子给它霍霍了。”

    听到这话,郁白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要不还是把这盆花搬到阳台里去好了,之前本来就是随手一放。

    阳台跟隔壁的1204室不挨着,无法互相看见。

    他刚要开口,却听见另一个声音用淡淡的语调问:“厨房里不能养花吗?”

    三个人便齐齐将目光投向唯一的非人类。

    谢无昉的表情很平静,仿佛只是单纯的好奇。

    仍然有点怵他的严璟蓦地一惊,想起来这人也学小白在厨房养花,连忙道:“哈、哈哈,也不是,想养就养啦。”

    袁玉行狐疑地看了旁边的傻大个一眼:“怎么一副怂包样。”

    厨房就要有厨房的样子嘛,怎么能用来养花呢?

    他扭头,看向那个据说不是人类的神秘存在,想跟对方好好说道说道厨房和阳台的区别。

    他看那个叫郁白的小伙子,就老是给对方介绍各种生活常识。

    矮矮的小男孩随即抬起头,要很费劲才能与高大的非人类对视。

    那双灰蓝的眼眸无声地望过来,如同冬日里凝结的湖水,冷得剔透且静。

    有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压迫感,仿佛孤身一人走进了无边无际的深海。

    “我跟你讲——”

    袁玉行说着,猛地一个激灵,改口道:“啊,什么,小白不做饭是吧?那养吧养吧,记得把餐具收好啊。”

    ……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就掉了头。

    难道是因为他现在太矮了?

    手机铃声响起,郁白接起电话,有点莫名其妙地扫了一眼这两个突然原地变怂的人,准备出门下楼。

    谢无昉问:“你去哪里?”

    郁白说:“外卖到了,我下去拿。”

    “我帮你拿。”

    于是,郁白就跟谢无昉一起下了楼。

    他本来是想叫严璟跟自己去的,严璟是他多年来用惯了的苦力。

    不过,人类的力气再大,也大不过非人类吧。

    今天的外卖真的很重。

    “怎么这么多!”严璟接过两人提上来的一个塑料袋,动作麻利地拆开,“这是我的,袁叔叔这是你的……哇,小白你点了双皮奶啊?”

    小男孩则蹲在地上,伸手轻叩放在厨房门口的那个袋子:“这西瓜声儿真脆,应该很甜。”

    “还有西瓜啊?”严璟惊奇地看过来,“我以为只是吃午饭呢。”

    郁白在厨房里洗案板和菜刀,声音远远飘出来:“……这是饭后甜品。”

    甜的大西瓜,甜的双皮奶,甜的芒果千层……

    不爱吃甜食的咸口老头,和不敢吃太多甜食的健身教练,望着桌上这堆比正餐还多的甜品,面面相觑,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总之,姑且算是饭后甜品好了。

    反正小白是这么说的。

    气温偏高的夏日午后,吃饱喝足又摄入过多糖分的一屋子人都昏昏欲睡,脑袋完全转不起来,索性睡了个午觉。

    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对平凡脆弱的人类而言,饿了得吃饭,困了也得睡觉。

    在人类陷入午间睡梦的时候,不需要吃东西却尝到了许多种甜味的神明坐在窗边,安静地凝视着厨房里那盆朝气蓬勃的太阳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阳光悄然落满了深黑如夜的发梢。

    下午四点,重新恢复了精神的郁白出门采购,去给袁玉行买小孩能穿的衣服。

    ……又是和自愿当苦力的非人类一起。

    袁玉行还没能接受自己变成小孩,会被无数大人用慈爱目光注视和呼唤的这个事实,所以暂时不想出门。

    严璟说不放心同时兼具了小孩和老人特征的袁玉行独自在家,表示要留下来陪他,顺便观察完蛋会不会发生异变。

    那就只剩下谢无昉。

    郁白同他一起离开家门,路过隔壁紧挨着的那扇房门时,眼中无端地划过一丝笑意。

    此刻的1204室很安静,因为谢无昉有家不回。

    虽然那间空荡荡的房子确实也不像个家就是了。

    再往前走一点,是本该整日都有鼓声萦绕的1203室。

    郁白有些意外地发现,连这间屋子也变得很安静。

    房门没有完全关好,敞开了一道缝,因为门边卡着一个被挤扁的啤酒罐。

    他停下脚步,朝里面望过去。

    光线阴暗的屋子里,比之前更加烟雾缭绕,烟灰缸里满是味道呛人的烟头,摆在屋子正中央的架子鼓无人光顾,原本会坐在那里打鼓的男人,此刻正俯身趴在一地凌乱的啤酒罐里,长发一动不动地搭在脑后,手中那对白色的骨头鼓棒不见了踪影。

    ……这人不会死了吧?

    虽然以这位邻居异常颓废的生活状态来说,也不算让人特别意外。

    郁白正要走进去探一下这人还有没有呼吸,来决定是报警还是叫救护车,就听见身边的男人开口了。

    “他睡着了。”谢无昉似乎看出他的担忧,低声道,“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哎?”

    郁白有点茫然。

    恰好这时,趴在地上的长发男动了一下脑袋,露出除了苍白瘦削外肤色还算像个活人的侧脸,仔细看的话,散开的长发正随呼吸颤动着,身上酒味很重。

    看来真的只是喝酒喝到睡着了。

    郁白松了口气,如往常那样替这个至今不知姓名的邻居关上门,怀着一丝疑惑继续往前走去。

    直到在单元楼下遇见那个扎着两支麻花辫的小女孩,他才明白谢无昉说的第二句话是什么意思。

    正值幼儿园和小学放学的时间,一贯安静的小区里难得有了几分人气,陆续有老人领着孩子走进来。

    时而响起的雀跃声音里,唯有一个穿着小学校服的小女孩,呆呆地坐在树影斑斓的长椅上,像是不敢回家。

    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还有经常出现在身上不同位置的伤痕。

    郁白早已知道她叫何西,爱看小说,爱吃火锅,会为夜空中游动的星星鱼欢呼出声,也会悄悄躲到无人处哭鼻子。

    但在此刻的世界里,何西与他只在卫生间里匆匆撞见过一次,从墙里不小心滑落下来的小女孩惊慌失措,大概很怕再见到他。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里不小心相撞的刹那,何西本能般地移开视线,垂下脑袋,抓住辫子遮挡脸颊上新鲜的淤痕,不愿被陌生人瞩目,还特意往旁边挪了一些,瑟缩着躲到一个郁白看不见的位置。

    而郁白怔了怔,看向了身边的男人:“是你让他们……”

    谢无昉轻轻颔首:“昨天你告诉我之后,我才发现。”

    他认真地解释了原因:“我不是故意造成这些噪音的,是因为有一些力量外泄了。我没有注意到,才对住在旁边的人类造成了那么糟糕的影响。”

    郁白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指的昨天是什么时候。

    就在昨天晚上,假装视若无睹了一周的他终于忍无可忍,敲开邻居家的大门,语气暴躁地让对方解决掉周遭发生的异状。

    住在隔壁天天用骨头敲架子鼓的男人,住在楼下会从水管里爬出来的小学生……他直白地向谢无昉挑明了这些怪事。

    郁白在时间循环里度过了太多时光,差点忘记在现实世界里,只不过是揪住非人类邻居衣领后又松开的一个瞬间而已,这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一直在认真融入人类世界的谢无昉,当然会很在意邻居的控诉。

    昨晚郁白带着行李箱和小球偷偷离开后,住在隔壁的这个家伙应该就在检查和复原自己造成的异状吧。

    现在,神秘又奇异的力量被尽数收回。

    长发男没有了自己的骨头当鼓棒,竟不再打鼓,悄无声息地醉倒在一地啤酒罐里。

    小学生也失去了钻进墙里的超能力,便在楼下徘徊着,不敢回到那个无处躲藏的家。

    见他半晌不语,身边的男人又说:“抱歉,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郁白却说:“其实,对他们来说,那不一定是件糟糕的事。”

    对人间所知甚少的非人类显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谢无昉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那双难得淌过几分忧郁的棕色眼睛,问道:“你在想什么?”

    郁白望进那片洁净无暇的蓝,静默片刻,笑着叹了一口气。

    “我在想……”他轻声说,“该怎么向你解释人类。”

    第034章 完蛋13

    该怎么向一个初次到访人间的异世界来客, 解释清楚复杂、矛盾的人类呢?

    他们既勇敢又软弱,既渴望又逃避,既活着又死去。

    这可比甜味和酸味难形容多了。

    所以郁白想了一会儿, 还是放弃了解释, 加快步伐领着谢无昉离开小区, 往原定的目的地走去,让那个悄悄缩到树后的小女孩不必再躲着他, 可以放心坐在刚才的长椅上。

    就算让谢无昉把可以钻进墙里的能力再给何西, 也无法彻底改变她的生活, 不能将她从人渣父亲的手中真的拯救出来。

    这是一个不可以任性地叫阿强他们上门把人渣打跑的现实世界。

    这个世界里,无论做什么都需要遵守规则、考虑后果。

    在这一刻, 郁白倒又有些想念那些可以肆意妄为任他胡来的异时空了。

    不用像现在一样努力收拾各种意外事件留下来的烂摊子。

    已经能够熟练飙车的他还得老老实实去考驾照。

    唉,好麻烦。

    夏风拂面, 郁白与谢无昉走在声音嘈杂的街道上,路过往日总是独自途径的水果店、箱包店、早餐店……

    一路上, 他同身边的男人闲聊:“你的力量是不是有帮人实现愿望的属性?”

    这是郁白刚刚意识到的一点。

    谢无昉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实现愿望?”

    “对啊。”郁白说,“比如楼下那个小女孩, 她总是想要躲起来,在你的力量影响下, 就真的躲进了墙里。”

    “还有住在我们隔壁的那个男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好像就是音乐了……所以你搬来之后,他开始用自己的肋骨打鼓。”

    郁白不知道花盆或西瓜会不会有愿望,如果有的话,或许就是让植物不断长大?

    总之, 这些奇异的变化好像都可以跟愿望扯上关系。

    在陷入时间循环之前, 郁白是住在谢无昉周围唯一没有出现异状的人。

    他不确定是有别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此前的人生梦想, 就是做一个普通人,所以那些无形漂浮在空气里的外泄力量,也悄然满足了他的愿望。

    谢无昉听完他的话,安静了一会儿,才说:“抱歉,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的力量有这种属性?”郁白好奇地问,“还是不知道什么是愿望?”

    谢无昉却说:“都不知道。”

    郁白微微一怔,目光很快从那片灰蓝的平静湖水上掠过,望向满街热闹繁华的喧嚣。

    他走进街边的童装店,从满墙的衣服里找到了袁玉行指定要的睡衣款式。

    一件纯棉的白色无袖背心。

    他拿给谢无昉看,笑着说:“这个就是袁叔叔说的老头汗衫,中老年人经常穿的,没想到童装也有一样的款式。”

    童装店主见有顾客上门,连忙走过来,顺便不赞同地澄清道:“这可不是老头汗衫,是专门给小朋友穿的背心哦,面料很亲肤,款式很帅气的!”

    郁白说:“我想给一个身材比较……瘦小的老年人买。”

    “当然,老年人也可以穿的!”店主当即丝滑地改了口,斩钉截铁道,“这就是老头汗衫!”

    “……”郁白忍俊不禁道,“我要这件,还要上面的那一套。”

    看吧,这就是矛盾的人类。

    郁白很快完成了采购的任务,和谢无昉一起回到家。

    然而,一进家门,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袁玉行坐在小凳子上,严璟席地而坐,两人保持着差不多的高度围坐在茶几旁,各伸出一只手,面对面地握在一起,掌心中是那颗蓝色小球。

    正下方的茶几上,则放着一张A4纸大小的白纸,上面分散着写了一些文字。

    此刻,共同握球的两个人表情严肃,目光在手中的完蛋和下方的白纸之间来回移动。

    郁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实在是……

    既愚蠢又弱智。

    对,两个同义词,一点也不矛盾。

    同样看到这一幕的谢无昉有些茫然,问他:“他们在干什么?”

    郁白几乎有点难以启齿。

    “他们在玩笔仙,一种据说能通灵的游戏。”他顿了顿,又纠正道,“或者说是……球仙?”

    怎么会有人拿一个可以毁灭世界的小球来玩笔仙啊!!

    听到两人回来的动静,严璟循声望来,小声道:“你们买完啦?嘘,我感觉完蛋有动静。”

    袁玉行也一脸认真:“对对对,你们小声点。”

    郁白走近了一些,看到白纸上被划分成四个区域,各写着一行字,分别是:

    一、完成张云江的遗愿。

    二、看不顺眼王八羔子。

    三、看不顺眼小谢同志。

    四、没啥理由就是想玩。

    这些字的笔迹老练遒劲,颇有风骨,不是严璟写的,应该是袁玉行的字。

    每一句的长度竟然十分整齐,宛如八言绝句。

    “……”

    郁白感觉自己的精神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一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比较好。

    正在玩笔仙的两个人盯着手中的小球,聚精会神,眉头紧锁。

    袁玉行沉吟道:“嘶——怎么感觉它哪个方向都想去呢?”

    严璟喃喃道: “我也觉得……袁叔叔,不会是你的手在抖吧?”

    “你放屁!是你在抖才对吧!”

    两人正争论着,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无昉也回来了,连忙紧张地去遮那张白纸上的第三块区域。

    但谢无昉已经看见了。

    他低声念出了纸上的那行字,平静的语调里带着一丝困惑。

    “看不顺眼小谢同志?”

    ……

    严璟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干笑道:“哈哈!绝对不是指你啦谢哥。”

    “出息!”袁玉行白他一眼,然后眼神落到谢无昉身上,立刻转换成了和蔼的语气,“这不是给完蛋列举一下可能性让它选嘛,绝对不是我们对你有意见啊!”

    郁白实在看不下去了,捂了捂脸,替他们解围道: “袁叔叔,你一点都不迷信的吗?”

    居然愿意跟着严璟胡闹。

    袁玉行当即摆摆手:“我一把老骨头都快进土的人啦,还在乎什么迷信不迷信的?解决眼前的事才是真的嘛。”

    严璟趁机手忙脚乱地把纸收起来,跟着转移话题道:“刚才你们离开后不久,我发现完蛋好像动了一下,袁叔叔也看见了,所以我们才想到这个办法的。”

    “完蛋动了?”

    在小球因为保存失败变成黑色,和保存成功变成蓝色之前,郁白倒是都见它轻轻颤动过。

    “对啊对啊。”严璟举手发誓道,“真的,绝对动了,其实我感觉它刚才也动了,但不好说是不是袁叔叔手抖。”

    “都说了老子没有手抖!!”

    “那我就更不可能手抖了啊!”

    “你虚呗傻大个!”

    一片鸡飞狗跳里,郁白默默看向似乎还在状况外的谢无昉,忍不住又替愚蠢的人类解释了一句:“虽然这个游戏没有什么科学依据,但毕竟是完蛋……万一它能看懂呢?”

    谢无昉好像并不在意这个,而是向他确认道:“小谢同志是指我吗?你在短信里叫过我小谢。”

    “……对。”

    当时纯粹是靠肌肉记忆不慎发出短信的郁白,在此刻使用了他迄今为止最真诚的语气。

    “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可爱的称呼,我在其他时空里是这样叫你的。”

    他顺便替袁玉行找补了一下:“袁叔叔加的后缀是一种比较复古老派的叫法,也挺可爱的,没有不礼貌的意思。”

    在另外两位人类同伴小心翼翼的态度对照下,从来没觉得有哪里不对的郁白,终于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胆大包天了。

    他带着一点点忐忑望过去。

    然后,郁白就看到身边的男人轻轻颔首。

    谢无昉说:“你可以继续那样叫。”

    郁白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又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入夜,郁白帮穿上了老头汗衫的小男孩收拾沙发,这次只剩地板可睡的严璟也老实地为自己打起了地铺。

    据说下午背着他偷偷动过的蓝色小球,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茶几上,没有再出现过任何异动。

    浓郁的深蓝悄然流转,宛如浩瀚星空。

    郁白平时独居的这间小屋子,在这一晚显得十分拥挤,所以谢无昉回了位于隔壁的自己家。

    一墙之隔的距离很近,万一完蛋搞出什么事,能随时赶过来。

    不需要睡觉的非人类,在漫长又寂寥的夜晚,会做什么呢?

    但他至少能确定一件谢无昉会做的事:用天书写日记。

    ……郁白不是故意偷看的。

    他去厨房刷牙的时候不小心看见的。

    冷清的白墙,简单的餐桌,泛黄的笔记本,在灯光下轻轻晃动的笔尖。

    不知道今天的谢无昉会不会又写下很多个含义不明的圆鼓鼓小箭头。

    不知道他会在那个充满神秘符号的笔记本里写下什么。

    在窗边安静刷牙的郁白漫无边际地这样想着。

    希望他不会把人类描述得太傻。

    虽然是很傻啦。

    这个夜晚在琐碎的思绪里安然度过。

    翌日清晨,三个人类困倦地起床,和隔壁的非人类一起去搭乘电梯。

    经过昨天完蛋可能存在的异动,以及请球仙行为的启发,郁白决定今天带着袁玉行和谢无昉再去一趟殡仪馆,可能还要去一下存放着张叔叔遗体的太平间。

    回到那个完蛋胡作非为过的环境里,也许会有新的异动也说不定。

    反正事已至此,再糟也糟不到哪里去了。

    顺便还要帮袁玉行取回昨天落在那里的棋罐。

    严璟一脸抗拒,很沮丧地摁了一下电梯按键:“我也想跟你们一起去。”

    郁白手里又捧着那个盛有完蛋的黑色小盒,淡定地说:“别想了,上班去。”

    严璟本来昨天就是请了假陪他去火化完蛋的,拉肚子的理由已经用过了,今天不好再请假。

    “哎,人为什么要上班。”他嘀咕着,“世界搞不好都快毁灭了,我居然还要上班。”

    袁玉行很不满地瞪他一眼:“什么毁不毁灭的,你可别乌鸦嘴!”

    右边的正常银色电梯刚刚下去,左边的豪华金色电梯抵达十二楼,缓缓开门。

    在陡然展现在眼前的一片金碧辉煌景象中,大家不由自主地沉默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郁白安慰自己,也安慰大家:“这部的速度快一点。”

    他会怀念这部电梯曾经朴实的模样的。

    走进轿厢的袁玉行打量着四周,感慨道:“小白,你之前说就是左边这部电梯突然从半空掉下来啊?不知道彻底修好了没有,后面可别出事了。”

    严璟抓住了机会,反击道:“袁叔叔,你也别乌鸦嘴。”

    “唉我说,你小子真是——”

    两人小声拌着嘴,金黄的轿厢壁上,色彩鲜艳的显示屏里正播放着早间新闻,声音舒缓而热闹。

    电梯在十一楼停下,缓缓地开门。

    门外,穿校服的小女孩背着书包,两支细细的麻花辫垂在肩头。

    是何西。

    她抬头看见电梯里有人,脑袋便立刻垂下去,尤其是看到了郁白,脚步下意识往后一退,胆怯地不敢进来。

    郁白几乎同时移开视线,看向仍在斗嘴的袁玉行和严璟,仿佛没有看到小女孩。

    他神情自然地同两人聊天:“你们俩都是乌鸦嘴。”

    急着上学的小女孩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低头站在了富丽堂皇的轿厢角落里。

    “不是,小白你讲道理,是袁叔叔先说我的好不好!”

    “呸,你那是真的乌鸦嘴,我就是随便一说,新换的电梯怎么可能这么快出事啊?”

    崭新的显示屏里仍在播放新闻,屏幕最顶端和新闻画面下方各有一个时间,正同步流逝着。

    郁白在努力装作自己没有看到小女孩,随口接话道:“你们俩是不是都只有七岁?”

    “我不是,袁叔叔是七岁!”

    “喂!什么七岁,我那是——”

    交错的话语声中,安静立在一旁的谢无昉,忽然若有所察地将目光投向郁白手中的黑色盒子。

    电梯仍在正常下行。

    “袁叔叔你怎么脸又红了,算了不说了,我怕你进医院。”

    严璟决定不跟老人家计较,他移开视线,去看新闻,却诧异地咦了一声。

    “怪了,这两个时间怎么不一样?”

    就在同一个瞬间,谢无昉带着冷意的声音在电梯里响起。

    “不要去看另一个时间。”

    可在他话音落下之前,电梯里的其他四个人已经先后望了过去。

    显示屏顶端与新闻下方,原本同步流逝着的两个时间,在不知什么时候,竟变得截然不同。

    顶端是07:05:13,正是此刻清晨的时间。

    下方是16:18:54,却是属于下午的时间。

    面露茫然的棕发青年、疑惑挠头的肌肉男、脸色涨红的小男孩、缩在角落的小学女生……循着声音,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那个异常的时间上。

    郁白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人,他立刻转头看向谢无昉:“为什么不——”

    他最后的视野里,谢无昉也侧眸看向了那个多出来的时间,轻声道:“没事的。”

    郁白本能地眨了眨眼,想要确定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抹转瞬即逝的黑暗中,眩晕感一并袭来。

    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动了一下。

    当他再睁开眼时,落入视野的不再是金灿灿的电梯轿厢。

    而是蔚蓝晴朗的天空,风景开阔的室外。

    周遭的人们三三两两地驻足停留,有人抬头望着此刻很正常的天空,有人在低头翻看着手机里刚录下的视频。

    郁白茫然地望着四周,只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这一幕。

    身后是隐隐还能看到的派出所,有一群警察刚回过神,彼此对视一眼,正拔腿朝他追来。

    他身边则是黑发蓝眸的男人,无比熟悉,也难以忘记的面孔。

    郁白十分恍惚地想,他知道电梯显示屏上的16时18分54秒属于哪个下午了。

    但他要先确认一件事。

    他紧张地注视着身边这个目光有些冷冽的谢无昉,低声唤他:“……小谢同志?!”

    男人竟也听懂了这个暗号:“是我。”

    不是那个在循环中陪他度过了这一天的谢无昉,而是刚才在金色电梯里提醒他们不要看时间的谢无昉。

    谢无昉望着身后正向这里狂奔的那些人,不太确定地问:“警察在追我们?”

    “……”彻底回忆起了此时境况的郁白叹了口气,“对。”

    那一天原本到这里就宣告结束,他马上又开始了一次新的循环。

    可他竟突如其来地回到了这个本已没有后续的时空。

    “为什么?”

    “因为你的身份证会换衣服,在派出所里被发现有问题。”

    郁白说着,露出一个灵魂出窍般的微笑。

    “而我,带着你从一堆警察面前逃跑了。”

    第035章 异时01

    矗立在街边的路标上显示, 从郁白和谢无昉站着的位置,到太阳公园派出所有两百米左右的距离。

    刚跑出派出所就因为天空异象而停下脚步的警察们,目前离派出所门口大约有二十米。

    已知公安机关体能测试时的一百米短跑及格标准约为十四秒。

    括号, 这是在郁白学生时代的某次体育课考试之前, 刑侦队长厉叔叔告诉他的, 括号完。

    假设他们不再继续往前逃,那么, 警察们从当前位置拔腿奔跑, 到真正追上这两个从派出所里大胆逃走的家伙, 差不多还需要二十五秒。

    郁白已经在跟谢无昉对暗号、向他解释目前情况的过程中,花去了十三秒。

    也就是说, 距离被追上还有十二秒。

    刚刚穿越到这个时空里的两人,此刻尚没有更多的动作。

    而身后穿着制服的警察们越来越近, 风声与喊话声一并呼啸。

    “小白你站住!别再跑了!”

    “好端端的你拉着人跑什么!!”

    ……他现在已经站住了。

    而且,哪里好端端了!

    非人类马上要因为使用假证被抓了!

    郁白这样想着, 在这仅剩的十二秒时间里,语速极快地问了身边的男人两个问题。

    “你能让我们马上回到现实世界吗?”

    谢无昉显然也意识到此刻形势紧张, 同样言简意赅地回答他:“不能,会有后遗症。”

    郁白又继续问:“你在这个时空里可以随便使用能力吗?比如再变一张跟系统里一模一样的身份证出来?”

    谢无昉说:“最好不使用。”

    因为会有后遗症对吧。

    ……太好了, 他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呢。

    可恶的完蛋!!

    十秒之后,脚步声纷至沓来,气势汹汹的警察们渐渐近在咫尺。

    郁白已经能清晰地看见,带头追来的刑侦队长脸上既茫然又震惊的表情。

    在最后的两秒时间里,他压低声音对旁边的男人道:“除非我问你, 不然别说话。”

    然后, 郁白往前一步,挡在了谢无昉的身前。

    他已经不是那个最初在循环里, 面对心理医生的探究眼神,只能用拙劣演技掩饰过去的三流杂志写手郁白了。

    他现在好歹是在某些循环里干过郁少这一行的,跟警察打过交道。

    演员也不是没当过。

    虽然学习能力不如谢无昉,但是勤能补拙,熟能生巧。

    在周围路人或惊讶或好奇的目光里,从派出所里匆匆冲出来的警察们,成功地追上了这两个原本在往外奔逃,而后却莫名停下了脚步的年轻人。

    跑在最前面的警察小李,本能般地要去控制住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疑似嫌疑人,试图反剪他的双手,防止人再次逃走。

    可这个一头棕发的青年,忽然定定地看向了人群之中气场最强的那个警察。

    “……对不起厉叔叔。”他小声说,“我刚才以为要世界末日了。”

    有些战栗的声音里透出显而易见的惊惶。

    已经抓住了郁白手臂,正要用力往后扣的警察小李,立即被身后的刑侦队长拦住了。

    “你干什么,动作轻点!”听到郁白这句话的厉南骁,反应很快地拍开了他的手,“小白又没再跑了!”

    “啊?哦、哦……”

    警察小李连忙松开手,看见对方异常白皙的皮肤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红痕,还反射性地道了歉:“不好意思啊小白!”

    而此刻被一群警察团团围住的郁白,揉了揉有点被抓疼的手腕,有些垂头丧气地说:“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拉着他跑出来的。”

    与此同时,他心里却闪过一丝庆幸。

    幸好他反应快,挡在了谢无昉前面,如果是后者的手臂被人类抓住,要不然是天空中异象再现,要不然就是过分冰冷的体温吓到一众警察,从日常小事直接上升到活尸诡事。

    他是想解决眼前的危机,才不想把事情闹得更大。

    考虑到他和谢无昉无法立刻离开这个时空,指不定要待多久,所以他当机立断地选择了放弃抵抗。

    毕竟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五分钟后,郁白和谢无昉重新在一片混乱的派出所里坐好。

    周遭闹哄哄的,之前在跟兔崽子小偷打架的阿强,在发现郁白忽然跑出去之后,本想不顾一切地追出去,结果被小偷趁机抱住腿,惊怒之余努力地试着甩掉这个狗皮膏药,没想到郁白竟很快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所以现在阿强又在继续暴打那个罪加一等的兔崽子,旁边的其他保镖和几个警察正在竭力阻拦,痛呼声和咆哮声吵得人头晕。

    这一切真是好亲切……

    个屁。

    郁白无声地叹了口气。

    除了维持秩序的警察,派出所里的其他警力此刻正围在他和谢无昉身边,神情里透出一种十分微妙的谨慎。

    厉南骁倒了杯水给他,表情严肃地问:“刚才为什么要跑?”

    郁白十分诚恳地回答道:“因为我从窗户里看到外面的天空变得很奇怪,像是湖泊一样。”

    他双手捧着水杯,手臂顺势搭在桌沿,白皙温热的皮肤紧贴着冰凉的桌面。

    听到这句话时,身旁对此前的事一无所知的男人怔了怔,目光从那块仍有些泛红的手臂肌肤上移开,落到他颊畔。

    厉南骁平静地应了一声:“我们也看到了,但这跟世界末日有什么关系?”

    “这个……说出来厉叔叔你可能不信,我昨天晚上梦到类似的画面了。”

    郁白开始面不改色地瞎编。

    “睡醒以后我一直在想这个场景,觉得很有意思,就打算写成故事,正好下一期的稿子还没灵感,我觉得可以把天空变成湖泊设定成是世界末日的一种预兆,由此来展开故事。”

    “结果,刚才现实世界里竟然真的出现了这个场面,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不小心代入进我的小说故事里了,所以下意识地就想逃。”

    他说得认真,又带一点歉意。

    旁边站着的太阳公园派出所片警们,曾接待他作为目击证人做过五十次笔录,也知道他的职业,闻言都渐渐信了。

    “这也太巧了吧,说真的,刚才我真以为地球要毁灭了,那幅景象好吓人。”

    “小白你的戏剧性体质怎么都从人影响到天上去了?”

    还有人开玩笑:“不会就是你的梦害的吧?”

    一脸乖巧的郁白在这些议论声里默默低下头,不敢吱声。

    跟梦没关系。

    但确实是他害的。

    厉南骁听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他拍拍旁边警察小李的肩膀,把询问的主动权交还过去:“你们继续吧,我不干扰了。”

    “好的厉队长,哪里的话。”

    小李就是之前因为小偷和围棋事件,给郁白和谢无昉做笔录的那个年轻警察。

    谢无昉那张穿着白衬衫的身份证还在他手里。

    小李清清嗓子,看向此刻正穿着白衬衫的男人,用捏在手中的身份证敲了敲桌子:“所以,你这个证件是怎么回事?”

    可对方却没有说话。

    那双异于常人的灰蓝眼眸没有情绪地注视着他,像一片凝结不化的冰湖。

    在这抹极具压迫感的蓝色里,小李竟无端地生出几分悚然。

    ……怎么感觉跟跑出去之前比起来,像变了个人一样。

    明明刚才看厉队长的时候不是这个眼神啊?

    对他有意见?

    小李下意识扭头看向更熟悉的郁白:“你朋友他……”

    郁白趁机十分丝滑地把话接过来:“他不知道这张身份证是假的。”

    “……嗯?!”小李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郑重确认道,“你承认这是假证了?”

    “对啊,谁都知道在我们国家不可能穿白衣服拍身份证照片。”郁白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这肯定是假证啊。”

    小李就说:“那你朋友——”

    “他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郁白说,“只是户口落在这里而已,其实他对这里的好多事都不懂,不然怎么可能把这么明显的假证拿给警察看?”

    ……也有道理。

    怪不得会在派出所里吃薯片呢。

    还是味道特别大的番茄味。

    小李继续问:“所以这张假证是从哪里来的?”

    郁白很认真地说:“我正想说这件事。”

    “我有一条线索要向你们提供。”

    半小时后,一脸懵逼的假证贩子被一群警察拘进了派出所。

    他手上戴着银铐子,双脚还在跟派出所的地砖做对抗,不肯接受突然被抓的事实:“不是,我那一片不归这个所管啊!你们凭什么抓我!”

    “你别吵吵,别人是来我们所提供的线索,当然是我们来处理。”

    “哪个傻X提供的线索!妈的¥%#@!”

    “嘴巴放干净点!”警察立刻呵斥他,“你问什么问?还想打击报复啊?证做得这么假,现在才被抓都算你走运了!”

    “……啊??”假证贩子一脸崩溃,“是有人因为我做的证假所以报警了?怎么可能!这说得过去吗!”

    郁白和谢无昉站在派出所门口,静静地目送这个假证贩子被押进去。

    由于他提供的线索属实,又给谢无昉编造了一个身份证丢失后意外寻回一张假证的借口,习惯了他与各种戏剧性事件相伴的警察们扣下那张假证,允许两人先离开。

    他为什么会知道假证贩子的信息呢?

    那就是另一个循环里的故事了。

    在那个循环里,假证贩子倒真是因为有人报警说证太假而被抓的。

    还连累郁白和严璟被迫蹲了几小时局子。

    话说回来,无论如何,眼前这一关算是暂时度过了。

    只是路过这间派出所顺便来看他的厉南骁,还有公务在身,在确定没有什么大事后,已经先离开了。

    在派出所里大战小偷的阿强等人,则真的要被拘上一会儿,今天没法再给他当保镖。

    现在周围回归了一片清净。

    郁白回忆着那天促使他做出逃跑决定的混乱场面,总觉得好像还忘记了点什么。

    他暂时无暇深思,之前忍了半天,这会儿总算有时间仔细检查自己了。

    他和谢无昉都穿着这个循环里原本的衣服,也从警察那里领回了他装有陶瓷天使礼物的随身背包,和谢无昉写满天书的羊皮纸笔记本。

    之前在电梯里,郁白手中那个盛着完蛋的小盒则不见了。

    所以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他们的意识进入了这个原本已经结束的时空。

    但是……

    郁白的动作在摸到口袋里的纸片后顿住。

    比起这个循环里原有的东西,他身上唯独多了一张被整齐折起来的A4纸。

    是他早晨出门时,随手放进兜里,打算拿去殡仪馆做实验的那张笔仙游戏用纸。

    郁白摊开后,仍能看到上面属于袁玉行的字迹,被分割成四个区域的白纸上各写着四行字。

    一、完成张云江的遗愿。

    二、看不顺眼王八羔子。

    三、看不顺眼小谢同志。

    四、没啥理由就是想玩。

    ……

    唉。

    可恶的完蛋。

    不知道同在金色电梯里的严璟、袁玉行和何西会不会也进了这个时空。

    郁白这样想着,问身边始终一言不发的男人:“你知不知道他们三个有没有进来?”

    谢无昉闻言,却反问他:“我可以说话了吗?”

    郁白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前面自己对他说过:除非我问你,不然别说话。

    ……好听话。

    “可以了。”

    他小声说着,与谢无昉一道走出派出所。

    谢无昉同时回答道:“只要看到那个时间,就会被卷进这个时空。”

    两人刚并肩出来,旁边的石墩子那里就立刻迎上来一道身影。

    “哎!你们两个没事吧?”

    看上去精神矍铄的老人双手抱在胸前,一脸关切地望过来:“我前面看你们被警察追,吓了一跳,不敢进去给你们添麻烦……”

    在这个瞬间,郁白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忘记了什么。

    当时的那片混乱里,还有一个被袁玉行从救护车上赶下来,特意跑来派出所找谢无昉,说想要跟他学棋的老头。

    之前他只知道姓氏,一直喊对方张叔叔,如今,根据袁玉行写在纸上的文字,对方的名字是张云江。

    在现实世界里因为完蛋而无法火化的张云江,此刻正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尚未离世。

    郁白看着那张写满关切的苍老面孔,本能地去看身边的谢无昉,很小声地说:“是殡仪馆里的——”

    他没能说完,因为身边人的目光只是平静地从张云江身上掠过,丝毫不惊讶于见到这个仍活着的老头。

    又或者是,毫不在意。

    他的目光落在郁白早已褪去薄红的手臂上,低声问:“还疼吗?”

    第036章 异时02

    此前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编故事糊弄警察上的郁白, 完全没听懂谢无昉说的疼是指什么,顿时一脸茫然。

    他看到谢无昉视线的落点,才反应过来之前被警察小李抓的那一下。

    “这里吗?”郁白说, “早就不疼了, 小李没用很大力气, 我的皮肤容易红而已。”

    非人类居然有疼的概念。

    还会关心人类了。

    那怎么对张云江的“复活”一点反应也没有?

    郁白在心里惊叹了一下,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眼前活生生的张云江身上。

    尽管他知道这里和现实世界不是同一个时空, 但那种见到人死而复生的奇异感还是在心头挥之不去。

    袁玉行为了测试完蛋乱来目的而列举出的四个理由, 正静静躺在他手中的白纸上。

    郁白下意识拢起了手中的纸, 免得被身旁的老人看到。

    “我们没事,刚才只是出了一点小意外, 现在已经解决了。”

    他回应完张云江的关心,犹豫了一下, 问道:“张叔叔,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闻言, 张云江的表情放松下来,语气很和蔼:“什么问题?你问啊!”

    郁白便问:“你有什么……愿望吗?”

    遗愿未了最初是那群只在乎张云江遗产的王八羔子家属喊出来的借口, 被袁玉行和严璟顺便拿来作为解释完蛋行为的理由之一。

    但郁白却是唯一知道这个理由没准真是正确答案的人。

    从此前非人类邻居给周围人类造成的异状来看,郁白推测谢无昉的力量里有帮人实现愿望的属性, 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完蛋是谢无昉送出的礼物,如果同样具有这种力量属性,也算合理。

    而且,郁白记得严璟说过,觉得完蛋很亲切, 还说可以把完蛋过继给他。

    当时他觉得对方可能是开玩笑, 现在想来,并不是。

    除了每次重启时固定要见的陈医生, 严璟是郁白在那些循环时空里见面次数最多的人类,毕竟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他经常在循环里叫上轮休的严璟一起胡闹,比如去见假证贩子。

    完蛋肚子里装的恰恰就是这些时空。

    也就是说,在现实世界里,完蛋跟那些在循环时空中和郁白有过交集的人,应该是有感应的。

    起码最频繁出现在那些时空里的严璟有所感觉。

    如果这种感应是相互的,那当郁白在殡仪馆偶遇张云江和袁玉行时,或许就触发了完蛋的某种力量,令前者无法火化,后者则返老还童。

    在现有的线索下,郁白暂时只能做出这样的猜测。

    而想要知道一个人有什么愿望,最直接的方式,当然就是问他本人。

    听到他的问题,张云江愣了愣,原本横抱在胸前的淡定双手竟不自觉地放了下来,表情略显踌躇。

    见状,郁白不禁慎重起来,下意识屏息静气,等待着答案。

    然后,他看见对方似乎紧张地攒住了拳头,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忐忑又期待的笑容。

    “我的愿望啊,还真有一个。”

    张老头说着,有些难为情地看向站在郁白身边的谢无昉。

    “那就是……能不能让这位蓝眼睛的小同志教我和老袁下棋啊?”

    他说完,絮絮叨叨地补充道:“我知道你们刚才肯定受了惊,现在提这个不合适,但是,你突然又问我愿望嘛……”

    “……”

    满怀期待的郁白被噎了一下,反射性道:“这个不算!”

    张云江纳闷道:“啊?为什么不算?”

    因为现实世界里根本没有谢无昉和袁玉行在公园下棋这回事,这不可能是那个张云江的遗愿。

    郁白没法跟他讲明原因,只好近乎耍赖似的说:“张叔叔你换一个愿望,跟他没关系的那种。”

    他说话时,目光从那位蓝眼睛的小同志身上掠过,清晰瞥见了对方眼中淡淡的疑惑和茫然。

    似乎是知道现在的时机不合适,所以一贯好学爱问的非人类倒并没有直接把疑问问出口。

    很好,谢无昉还没有这个时空里原本的记忆。

    郁白不是很想让他知道这天的自己是怎么把他约出来的。

    ……虽然他只是给非人类打了一个热情活泼的诈骗电话而已啦。

    郁白硬着头皮,凑过去小声说:“我晚点跟你解释。”

    身边的男人便轻声道:“好。”

    张云江则一脸困惑地琢磨起来:“还带条件的……那应该是哪种愿望啊?”

    是人生到了弥留之际,仍挂念在心头未能实现的那种愿望。

    俗称遗愿。

    但郁白不能对眼前的张云江这么说,他努力地思考着该怎么委婉地向对方形容。

    “就是对你来说特别重要,但短时间里可能不太好实现的愿望,你会一直盼着它有朝一日能实现。”

    张云江认真地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这种愿望啊……我有的。”

    郁白期待地看着他:“是什么?”

    “世界和平。”

    “……”郁白的大脑宕机了几秒钟,愕然道,“什么?!”

    张云江就重复了一遍:“世界和平啊!怎么啦,你没有这个愿望嘛?还有祖国统一,国泰民安——”

    郁白有点忧郁地应声道:“好的张叔叔,我也希望世界和平,特别希望。”

    这个愿望很好,但他实现不了,暂时不能使用奇异力量的谢无昉恐怕也办不到。

    ……能不能换个简单一点的愿望啊!

    郁白这样想着,到底是没说出口。

    或许是因为他与张云江此刻不过是萍水相逢,历经世事的老人不可能对一个陌生人说起深埋心底、更私人的遗憾与愿望。

    又或许,遗愿这种东西,也像他曾经问谢无昉会送什么回礼,而对方回答过的不知道那样,不真正处在那个情境下,是想象不出来的。

    总而言之,这个直接询问张云江遗愿的方案只能暂时放弃。

    张云江观察着郁白略显沮丧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你问完啦?”

    郁白点点头。

    “是不是我回答得不好啊?”

    “不是,特别好。”

    张云江松了口气:“哦,那就好。”

    他想了想,又试探着开口,眼睛偷瞄着没怎么说话的谢无昉:“那刚才说的,能不能麻烦这位小同志教我们两个老家伙下棋……”

    不太能,因为眼前这位小谢同志现在还不知道围棋是什么东西。

    也许是想起了殡仪馆里一堆家属兀自争吵,张云江却孤零零躺在火化炉里的那一幕,郁白没能说出直接拒绝的话。

    “他才刚接触围棋,还需要时间熟悉一下。”郁白说,“张叔叔,你留个电话给我,等他考虑好了,我再联系你。”

    张云江眼睛一亮:“好啊好啊,那太好了!我的手机号码是……”

    郁白在自己的手机里输入了他报出来的号码,按下拨出键。

    老人的裤兜里很快传出一阵响亮的铃声。

    “张叔叔,你也存一下我的号码,如果之后有什么事需要找我,随时联系我。”

    郁白顿了顿,说:“比如万一身体有不舒服之类的,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张云江闻言乐了:“怎么,你是医生呀?”

    郁白有些含糊地说:“差不多吧。”

    他当然不是。

    但他的确知道眼前这位老人之后会出事。

    在现实世界里,九天之后的那个上午,张云江的遗体已经到了准备火化的这一步。

    按照多年来他从严璟家的殡仪馆围观得到的经验来说,那通常是在去世的第三天。

    那群王八羔子家属在争吵中提到过,老人走得很突然,连句话也没留下,更别提清楚分配好财产的遗嘱,袁玉行则当场愤怒地说老张是被他们气死的。

    所以,不太可能是车祸之类的意外事故,张云江应该是突发疾病而去世的。

    他看起来精神矍铄,身板健朗,不像是患有什么严重的绝症。

    那么,大概率是在情绪激动的状况下,诱发了对老人而言很常见,也很致命的心脑血管类疾病吧。

    按照这些时间和线索推算,郁白觉得至少在今天,张云江是安全的,不会那么快出事。

    他想到这里,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张叔叔,你要保持心情开朗,千万别生气。”

    “生气?”张云江有点摸不着头脑,“我没生气啊!”

    他又恢复了双手抱胸的淡定姿势,乐呵呵道:“我现在心情可开朗了!嘿嘿,刚才那一手真是天外飞仙,神来一手,漂亮啊!”

    张云江再次看向那个黑发蓝眸的下棋天才,感慨道:“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有天赋的年轻人,虽然一开始是老袁瞎胡闹,但幸亏他这一胡闹,才发现了你。”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谢无昉,而谢无昉怔了怔,沉默地将目光移向郁白,似乎在问他,自己该不该回答。

    ……完全听不懂眼前的人类老头在说什么对吧。

    心虚的郁白连忙将话接过去,替他回答道:“他叫谢无昉,代表了明亮和开始的那个昉字。”

    “哦,这个名字可不常见。”张云江略一思考,由衷地说,“昉见岁律更,不觉春醉厌。好名字!”

    郁白突然觉得,第一次听到谢无昉的名字时只会联想到无纺布的自己,好像一个苍白的文盲。

    他也顺便自我介绍了一下,方便老人称呼:“我是郁白,忧郁的郁,白……苍白的白。”

    他绝对不会在谢无昉面前说白色了!

    “张叔叔,我们还有事,要先走。”

    严璟、袁玉行和何西应该也进入了这个时空,他们不像郁白,没有经历过之前的循环,又没有谢无昉在旁边,肯定会不知所措。

    郁白得赶紧找到他们。

    与张云江分别之前,郁白还是有点不放心,特意叮嘱道:“张叔叔,如果你遇到什么让你心情不好的事,也可以给我打电话的。”

    对于他超出常理的关心,张云江答应之余,显然有点不解:“好好好,你怎么……”

    郁白想了一下,十分真诚地说:“张叔叔,你很像我已经不在了的外公,让我觉得特别亲切,一见如故。”

    这当然也是编的。

    他的记忆里连自己的妈妈都没见过,何况是外公。

    张云江听他这么说,微微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讷讷地说:“啊,那可真有缘分。”

    然后,他又反射性道:“郁白是吧,白、白……”

    白是一个太普通的单字,能列出一箩筐诗句来,挑都得挑半天。

    所以他“白”了几下,最终话锋一转,故作镇定道:“那什么,你有一个少见的姓氏啊,很特别的名字!”

    没关系,不用硬夸的。

    郁白忍不住笑了:“嗯,我也觉得。”

    一头白发的老人便也爽朗地笑起来。

    “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快忙去吧!”张云江朝两人摆摆手,“有机会的话,回头见!”

    分别之际,热爱围棋的老人再一次将双手扩成喇叭状,对他眼中的围棋天才小声道:“小谢同志,请你好好考虑考虑啊!当然,我绝对没有强迫你教我们的意思!我先走了啊!”

    老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小谢同志一脸茫然地收回了视线。

    他侧眸,看见郁白正在打电话。

    屏幕上显示的拨出对象是“严璟”,听筒里则传出持续的等待音。

    “怎么不接电话……”郁白嘀咕着。

    按照正常的时间线来说,严璟这会儿快下班了,如果他也是意识穿来了这里,那现在人应该在健身房才对。

    郁白正在纠结要不要直接给健身房打个电话,忽然听到身边的男人开口了。

    “你对他介绍名字的时候,说苍白的白。”

    谢无昉问:“为什么不说白色了?”

    ……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郁白沉默了一下,试图转移话题:“随便组的词嘛,我也没注意。对了,我们现在还有好多事要做——”

    要联系并找到另外三个可能也来到了这里的人,要探索离开这个时空的方式,要研究回到现实世界之后该怎么暴打完蛋以泄愤……

    听他这样说,谢无昉轻轻颔首。

    “嗯。”男人表情平静地提起了他之前的承诺,“那你可以跟我解释了吗?”

    第037章 异时03

    解、解释?

    郁白呆了一下, 下意识反问道:“什么解释?”

    他望进那双灰蓝如冬日的眼眸,不知道为什么,竟无端地紧张起来。

    这个语气和这句话, 怎么有种他犯错逃跑后被逮个正着的感觉。

    简直就像传说中的火……

    谢无昉说:“你前面说, 晚点会跟我解释。”

    ……没事了。

    “啊, 这个啊。”

    郁白松了口气,总算想起来前面张云江说要跟谢无昉学棋的时候, 他用来临时稳住非人类的这句话。

    “之前我在这个循环里, 打电话约你出来玩, 路过太阳公园的时候,你对围棋感兴趣, 就当场学了一下,赢过了袁叔叔……我就是在这个循环里认识袁叔叔和张叔叔的。”

    郁白言简意赅地向谢无昉介绍了一下前情提要。

    “袁叔叔激动过度被送上了救护车, 但惦记着想跟你学棋,就让张叔叔来找你, 因为围观你们下棋的人群里有个小偷被打了,有人报警, 我们一起去了派出所做笔录,然后你拿出了身份证……后面的事你应该知道了。”

    他如实讲述了主干, 但很有技巧性地省略了一些不必要的小细节。

    比如他打的是个理由牵强的诈骗电话,去公园看棋是他想测试谢无昉的学习能力,而谢无昉会注意到围棋是因为那张棋盘上讨厌的白色比较多,还有赢下一局后谢无昉用那双过分好看的眼睛无声地问他要薯片,他让谢无昉想象自己会送什么样的回礼……

    反正就是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而已啦。

    等他说完, 谢无昉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

    “我对围棋感兴趣?”他顿了顿, 淡声问,“围棋是什么?”

    “……”郁白努力地尝试糊弄过去, “是一种受到人类喜爱的棋类游戏,等晚点有空了我再仔细跟你介绍。”

    他又用上拖字诀,谢无昉便不再继续关于围棋的话题。

    男人转而道:“你刚才好像很紧张……在我让你解释的时候。”

    “为什么?”

    郁白又呆了一下。

    他知道眼前的非人类家伙只是出于好奇,单纯地提出问题,就跟过去的很多次对话一样,对方说的每句话都只是字面意思而已。

    但是为什么更有莫名其妙的火葬场风味了啊?!

    郁白捂了捂脸,有点痛苦地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个烂梗而已。”

    “烂梗?”

    “顾名思义就是很烂的梗,没有知道的必要……等等,我接个电话!”

    仍攥在掌心的手机忽然响起了铃声,郁白趁机如释重负地停下和谢无昉的对话。

    他刚刚才给了张云江手机号码,老人不会这么快就出事了吧?

    郁白有点担心地低头看过去,在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姓名之后,却愣了愣。

    是烂梗之母……不对,是严璟的妈妈。

    郁白有些意外地接了起来。

    电话另一端瞬间响起一道语气激动的声音。

    “小白!你在家吗?现在有空吗?”严妈妈语速很快地说,“能不能过来家里一趟?”

    郁白立刻应声:“我马上过来,阿姨你别慌,发生什么事了?”

    “太好了!我们等你过来。”严妈妈忧心忡忡地说,“严璟这孩子出问题了!!”

    郁白已经开始伸手拦出租车,闻言心里一惊:“他出什么问题了?”

    难道严璟穿回这个时空的过程不如他和谢无昉顺利,发生了意外?

    电话那端隐约能听到严璟的说话声,和严爸爸的声音闹哄哄地交织在一起。

    严妈妈则惊惶地说:“他突然从健身房跑回来,说什么自己重生了!”

    “说是重生到了七天之前,他现在正盯着明天要开奖的那期彩票编号,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

    ……

    郁白用了一些自制力才没让自己不合时宜地突然笑出声。

    对不起,作为一名给通俗杂志供稿的三流写手,他不该给好朋友随口灌输这些有的没的小说概念的。

    不仅害了他,也害了烂梗王自己。

    ……而且这明明是九天前,不是七天前!

    数学和记性都这么烂,怎么可能想得起来之前根本没特别留意过的彩票号码。

    “阿姨你别担心。”郁白安慰她,“他没事的,等我过来就好了,我大概二十分钟到。”

    “好好好,有你来我们就放心了!”

    结束通话的时候,郁白刚好运气不错,拦到了一辆空车。

    他准备上车出发,顺口对身边的人道:“严璟肯定没意识到自己是进了另一个时空,他以为是单纯地回到了过去,一会儿得想办法跟他爸妈解释,不然他们肯定以为他脑子坏了。”

    等郁白说完,拉开的车门里始终空空荡荡的,他才反应过来,回眸望过去。

    黑发蓝眸的男人仍站在原地,仿佛没有要上车的打算。

    他的目光正注视着郁白,静静聆听,但似乎对他口中有关严璟的事丝毫没有兴趣。

    郁白反射性想起了不久之前,对方见到死而复生的张老头时也是同样的神情。

    他怔了怔,有什么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没来得及抓住,只是本能般地出声问道:“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就像问一个相识很久、做什么都会一起的好朋友一样。

    听到这句话,谢无昉凝滞在原地的脚步才向他迈来。

    “我跟你去。”他说。

    车门关上,窗外风景飞快地向后淌去。

    驾驶座上的司机开着车,偶尔瞄一眼车内前视镜,好奇地打量着后座上的两个客人。

    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常见,兼具中西特征的混血儿反而不多见。

    而且,遇到两个都这么好看的客人,就更罕有。

    不过……后面的气氛好像怪怪的。

    郁白眉头微蹙,没有主动跟身边的男人说话,正在努力思考刚才没能抓住的那个念头到底是什么。

    他觉得此刻的谢无昉,跟在循环里无数次相识的那个谢无昉,似乎不太一样。

    明明大体上还是一样的性格:

    大多数时候都保持安静,静默地观察着周遭的人世间发生的一切。

    很有礼貌,经常会主动道歉,尽可能遵守着人间的种种规则,虽然有时候是以他自己奇异的理解方式在执行。

    有可怕的记忆力,过目和过耳都不会忘记,尤其是对于那些他自己好奇或在意的事。

    遇到不理解或想了解的事物时,一般会直接问。

    不会撒谎,也几乎不掩饰情绪。

    除了最初骗郁白他是人,以及后来说不讨厌白色的那两次。

    但是……

    郁白思来想去,还是很在意之前非人类站在原地,似乎不打算上车的那一幕。

    在循环里,每一次郁白用奇奇怪怪的理由找上谢无昉,想要拉着他一起出去胡闹或冒险,他都会答应。

    是毫不犹豫、全然接受的那种答应,最多好奇一下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姓名或手机号码。

    为什么刚才的第一反应却是拒绝呢?

    可等他开口问之后,对方竟又答应了。

    而且,不是勉强为之的答应。

    郁白没想通。

    他倚着开到一半的车窗发起了呆。

    夏风吹拂,临近黄昏的绚烂日光涌向透明窗玻璃,漫过微微有些郁结的昳丽眉眼,将额前浅棕的碎发染成了柔软的灿金。

    近在咫尺的身旁蓦地响起一道含着探究的声音:“你不开心吗?”

    “嗯?”

    郁白回过神来,茫然地望过去,恰好对上那双正注视着他的灰蓝眼眸。

    “没有不开心。”他下意识道,“我只是……”

    他只是像那个默默观察着人类的非人类一样,在反过来悄悄观察和研究非人类。

    郁白没有说出口。

    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于是他不自知地扬起了淡色的唇角,目光迅速移向窗外飞逝的风景,十分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看,那栋楼被围起来了,是要翻修吧?上次路过的时候还没有。”

    “……”谢无昉便真的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然后他想了想,说:“上次路过的时候,也围着。”

    郁白顿时一脸惊讶地朝他看去:“你怎么知——”

    话说到一半,他想起来了。

    上次经过这条路,其实就是在昨天,他开上殡仪馆的车载着他们回自己家。

    那既是已经度过的昨天,又是尚未到来的数日之后。

    ……这家伙的记忆力实在是太好了一点。

    他是无差别收录沿途风景的摄像机吗?

    “这是去殡仪馆的路,我记得。”摄像机小谢同志说,“昨天你在专心开车,没有看到。”

    闻言,郁白刚好瞥见后视镜里,正在偷听他们聊天的司机悄悄投过来的目光。

    “开车当然要专心啊。”

    他语气悠长地说了一句,接着道:“严璟家就在离殡仪馆五分钟车程的地方,我以前经常过去玩。”

    前方的出租车司机轻咳一声,默默收回了视线,若无其事地看路。

    身边的男人则问:“经常过去玩?”

    “嗯,他是我关系最好的朋友嘛。”郁白说,“我们从小学起就是好朋友了,一直到现在,他爸妈对我也很好。”

    谢无昉又问:“那为什么是以前?”

    “……”郁白有点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

    一时间他都判断不出来,非人类是误打误撞地问到了而已,还是异常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因为我长大成人了,从十岁到十八岁,再到现在二十二岁,那么多年过去,已经不是必须被照顾的小朋友。”

    郁白笑着说:“所以不能继续像小时候那样,赖在别人的家庭里不肯离开。”

    他难得无比诚实地回答了谢无昉的问题。

    郁白想,对方应该是听不懂这些话的,更理解不了人类这种复杂的心情。

    所以说给他听也没关系。

    谢无昉的神情果然没有什么变化。

    他侧眸凝视身边正笑着的棕发青年,略一沉默,忽然说:“二十二年很短。”

    郁白没反应过来,怔忡地眨了眨眼睛:“什么?”

    “那是很短暂的时间。”男人回答他,“……不够长大成人。”

    黄昏的暖阳霎时浸润了郁白眼中的错愕。

    紧接着,他又笑起来。

    比刚才的笑要真心许多。

    不知道这家伙奇奇怪怪的时间观念是哪里来的,跟人类一点也不一样。

    但是……他莫名还挺喜欢这句话的。

    就像在鼓励他继续当个小朋友一样。

    浅淡的眼眸中拢着笑意,转向窗外越来越熟悉的风景。

    “我们快要到目的地了。”他轻声说。

    郁白和谢无昉一起走进严璟家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是一道比一道激动的声音。

    门没关,显然是早早为郁白留好的。

    就守在门口的严妈妈第一个看见郁白:“小白你总算来了!快快快,这孩子上个班怎么把脑子给上坏了——哎,这是你朋友啊?”

    一脸我没疯表情的严璟,也瞬间眼睛一亮:“小白!谢哥!我跟你们讲,我真的重生了!但我爸妈死活不信!要是我前两天背了彩票号码就好了……”

    郁白以眼神示意焦急的严父严母冷静,淡定地朝严璟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严璟当即老实地走过来,同时急切道:“小白你会相信我的吧?我重生之前还跟你一起在坐电梯呢!”

    “嗯,我信。”郁白说着,困惑地问,“你的手机为什么打不通?”

    “我就知道你会信我!你们为什么不肯信,亏我第一时间翘班赶回家来告诉你们!”

    严璟哀怨地看了爸妈一眼,不忘回答郁白的问题:“因为我重生的时候刚好在厕所摸鱼,一时激动就掉——”

    郁白当机立断地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好了我能猜到,不用往下说了。”

    然后,他压低声音,对感动得快要给他一个熊抱的严璟小声道:“你是在金色电梯里,看到两个不同的时间后重生的,对吧?”

    “我草!”严璟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跟你一起坐的电梯啊。”

    郁白语气轻轻,露出一种关爱傻子的目光。

    “这是我认识袁叔叔的那个时空,你不是重生,是进入了另一个时空,我们几个都是。”

    “……”严璟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啊?那我的五百万——!”

    “什么五百万?”郁白没好气地说,“你本来就不记得中奖号码好不好!”

    “赶紧去跟你爸妈说清楚,别让他们担心,等下我们还要去找其他人。”

    严璟恍恍惚惚地瞄了一眼已经在研究群星市哪家医院精神科最强的爸妈,求助道:“……我要怎么解释啊?”

    郁白冷酷无情地把他推过去:“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编。”

    他今天不想再听到解释这两个字。

    也该锻炼一下这个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傻朋友了。

    等严璟硬着头皮开始跟父母瞎编的时候,闲下来的郁白转头,果然看到谢无昉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事。

    他在郁白身边静静旁观着,却并不在意,也不想介入。

    同初见时一样的灰蓝色,像冬日森林里凝结的冰湖。

    傍晚的朦胧光线里,郁白想起不久前那个老人殷切的盼望,忍不住问身边人。

    “在这个时空里,张叔叔想要跟你学围棋,我已经见过你很快学会,而且比他们厉害得多……你愿意教他下棋吗?”

    沉默伫立的男人没有说话,轻轻摇了摇头。

    一如既往的诚实。

    经过了出租车上的深思,这是个不算让他太意外的反应。

    郁白忽然鬼使神差地问:“如果是我想学,你会教我吗?”

    他一问完,就有些后悔,但话已出口,没法再收回。

    他只能既好奇又略显不自在地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黄昏沉落,彼此安静交汇的视线中,谢无昉却轻声重复道:“如果?”

    “……”

    本已屏住呼吸的郁白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重点是后半句好不好!

    怪他忘记这个非人类不擅长想象了。

    “不是如果。”

    郁白立即修改问题,重新问了一次。

    “我想学围棋,你愿意教我吗?”

    带着疑问的话音才落进橙红夕阳里,另一道认真的回应便如同层叠翻涌的海浪,倏然轻覆上来。

    “愿意。”

    第038章 异时04

    这个短促有力的答案来得太快, 跟他带着好奇与试探的尾音重叠在一起,以至于郁白差点没反应过来。

    又是像在之前的每一次循环里那样,毫不犹豫的答应。

    或许是那一次次色彩斑斓的并肩冒险, 仗着能重启所以肆意妄为的勇敢, 还有日复一日的循环时光, 渐渐模糊了郁白对于非人类的认知。

    他下意识以为,谢无昉对待所有人类, 应该都是这样包容、听从, 甚至是关怀的态度。

    直到这一刻, 郁白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并不是这样。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种族, 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乃至维度,拥有不同的文化和语言, 彼此之间的区别可能比蚂蚁和龙还要大。

    他尚不知道谢无昉来自哪里,拥有什么样的过去, 但渐渐可以确定,对方其实只是在静默地观察和尝试融入人类而已, 却从没有表露出对这个族群的在意。

    一个稍稍走神就能让浩瀚天空变成镜面湖泊的恐怖存在,怎么可能会真的在乎每一个比他渺小孱弱那么多的人类。

    人会在乎水中的蜉蝣正游向何方吗?

    郁白忍不住想起了在他的视角里, 第一次遇见谢无昉那天。

    站在轿厢角落里黑发蓝眸的男人,始终没有理会那个管他叫老外、主动跟他聊天的五金店王师傅。

    当电梯急坠,王师傅一屁股跌坐在地,惊慌失措的时候,他记得谢无昉似乎都没有多看一眼。

    从始至终, 对方唯一在意的, 好像只是王师傅伸手挡门的动作与电梯里写明的规则有悖。

    ……哦,还有他。

    郁白误打误撞地说到也许谢无昉不需要吃东西, 后者便朝他望过来。

    后来还主动问他,能不能从楼梯间去十二层。

    在谢无昉那里,他好像是特别的。

    是因为前一天的下午,他孤零零在厨房里一边假装做饭一边打电话的那一幕,给对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吗?

    无论如何,希望不是因为他用手机搜索东西未果后愤而辱骂手机笨的样子,让非人类难以忘怀。

    ……不想给人类丢脸。

    郁白这样想着,还没来得及思考该怎么回应刚认真答应了他请求的谢无昉,另一道充满诧异的声音便横插进来。

    “小白你要学围棋啊?”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父母解释自己没疯的严璟,还是决定向场外紧急求助,毕竟小白比自己聪明得多。

    结果他刚走过来,就听到两人的对话。

    严璟瞬间忘记了自己原本是过来干嘛的,好奇地问:“你怎么突然想学围棋了?”

    “什么?”郁白呆了呆,“不是,我那只是——”

    只是个假设而已!

    他没能说完,因为跟着儿子过来的严爸爸严妈妈,闻言也面露惊诧:“真的吗?小白你要学围棋啊!”

    两人忽然没空关心间歇性失去大脑的亲儿子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严爸爸说:“围棋?围棋好哇!是个不错的兴趣爱好啊,既能修身养性,又能结交新朋友,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棋友!”

    严妈妈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小白说想要发展新的爱好呢!对了,这是你新认识的朋友吗?小璟你刚才是不是喊人家了,你也认识呀?”

    严璟则说:“认识啊,是住在小白家隔壁的非……咳、隔壁的谢哥!”

    仍然有点怵谢无昉的严璟小心翼翼地往爸妈那里退了一步,继续困惑地问郁白:“不过,你为什么要学围棋啊?我从来没听你说过想学什么东西。”

    郁白想,可能是因为他之前一直致力于当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坚持修改说不定哪天就会用到的遗书,目前已经更新到了第十四版。

    至于他为什么要学围棋?

    ……他没有想学!那只是个特供给非人类的假设性提问!

    他想起数学也会头痛,怎么可能会想学需要不停动脑的围棋啊!!

    “不是,我没有,我一点也不——”

    郁白说着,目光却不慎掠过身旁的谢无昉。

    男人依然安静地注视着他,随着他不假思索的否认,灰蓝的眼眸里似乎将要浮现出微茫的疑惑。

    毫不犹豫的那一声愿意仿佛仍回荡在黄昏的晚风里。

    算了。

    郁白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熟练地放弃了挣扎:“对,我想学围棋。”

    这都是为了人类!

    严家三口:“哇!”

    郁白推了推架在鼻梁上毫无作用的平光眼镜,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努力找理由:“因为最近认识了两个在公园下棋的老人,在他们的影响下对围棋产生了兴趣。”

    严璟恍然大悟,脱口而出道:“哦!没想到袁叔叔还有这个作用啊。”

    严爸爸就问:“袁叔叔?是棋友吗?”

    严妈妈笑起来:“小白搬家以后好像认识了很多新朋友,真好啊。”

    “对了,我差点忘了!”她转而看向谢无昉,热情地要上来拉他,“快进家里来坐呀,小白就像我儿子一样的,千万别客气,我给你拿拖鞋。”

    在她的手即将碰到谢无昉冰冷皮肤的前一秒,心中警铃大作的郁白及时地拦住了她:“不用了阿姨,我们还有事,马上就要走!”

    突然被抱了个满怀的严妈妈一脸吃惊:“什么?……咦!”

    郁白也是身体本能动作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突然拍开严妈妈的手很不礼貌,抢先拉住她的手又很奇怪。

    情急之下,他竟然直接拥抱了严妈妈。

    ……

    可能是因为在循环里肆无忌惮地拥抱了陈医生太多次,一不小心养成了习惯。

    毕竟她们都很像妈妈。

    在严家三口人整整齐齐的惊讶目光中,郁白绝望地发现他又要解释了。

    “那个……”他缓缓松开手,望着比自己矮许多的严妈妈,小心翼翼地解释道,“下午的时候,天空不是变得很奇怪嘛,我还以为要世界末日了。”

    “所以刚才突然觉得,再见到你特别好。”

    郁白匆匆说完,没好意思去看严妈妈的表情,忙不迭地以眼神示意严璟走人,顺便拉上谢无昉:“……好了我们真的要走了,叔叔阿姨再见!”

    “去吧去吧!”怔在原地的严妈妈反射性问,“但你要去哪儿呀?”

    匆忙离开的背影微微一顿,略显羞恼的清澈声音随着风飘回来:“去学围棋!”

    严妈妈就扑哧笑了。

    她想了一会儿,语气雀跃地对身边的丈夫说:“小白第一次主动抱我哎!”

    “是啊,我也很意外。”

    “他还在世界末日的时候想到我了。”严妈妈喜滋滋地说,“但是他没抱你,只说见到我特别好,嘿嘿。”

    “……”严爸爸沉默了一下,转移话题道,“说起来,这两个孩子今天都有点奇——”

    严妈妈当即瞪他一眼:“你要说奇怪是不是?我觉得是奇迹才对!”

    “哪有!我是想说,”严爸爸连忙改口,急中生智道,“奇、奇遇。”

    “他们两个就好像有了什么奇遇一样。”

    晚风喧嚣,天边沉落的黄昏将夏日浸成了夜。

    出租车在道路上飞驰,司机格外专注地紧盯前方开着车,目不斜视。

    可能因为副驾驶座上的肌肉男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样子。

    肌肉男扭头看向后座:“小白,我们现在去哪里?去找袁叔叔吗?”

    后座左侧的棕发青年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倒在座椅靠背上叹了口气:“我好累,等会儿再跟你说。”

    从进入这个时空算起,才过了两个小时,他怎么会过得这么精彩纷呈,跌宕起伏。

    而且好像全是他自己无意中给自己挖的坑。

    严璟就听话地把头扭回去:“哦。”

    同一时间,身边原本垂眸看着手机屏幕的男人,抬头向郁白望过来,问道:“你很累吗?”

    闻言,郁白下意识坐直了一点:“没有,只是心累……算了,不用管。”

    非人类肯定理解不了什么叫心累。

    他留意到谢无昉正拿着手机看,随口道:“你在看什么?”

    对方腕骨微动,握在掌心的手机很快移向他。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夹杂着许多生涩难懂、让人眼晕的专有名词。

    原来是在看围棋高阶教程。

    ……

    啊,他突然觉得更累了。

    果然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郁白好不容易坐直一点的姿势又忧郁地瘫了下去。

    谢无昉对他的心理活动浑然不知,认真地说:“我已经理解了规则,只要实战几次,应该就能学会围棋了。”

    不用几次,一次足矣。

    他之前已经见识过非人类惊人的学习能力。

    郁白气若游丝地表扬他:“嗯,你很厉害。”

    “然后就可以教你。”谢无昉说着,敏锐地意识到他的语气不对,“……你不高兴吗?”

    “没有,这叫喜极而泣。”郁白言不由衷地说,“我是太高兴了,因为我特别想学围棋。”

    才怪。

    他只是不想在非人类面前出尔反尔,让对方觉得人类说话像放屁。

    都是为了人类!

    不过。

    郁白的视线掠过身边人握在手机边缘的修长指节,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定格在循环里的夏日午后。

    光影斑斓浮动的树荫下,许多路人屏息凝神的注视里,光泽温润的黑色云子停在清瘦有力的指尖,将要落下。

    其实他觉得谢无昉下棋很好看,尤其是执棋落子的一刹那,漆黑的云子被白皙有力的指腹定在那个最恰如其分的位置。

    所以那天,明明对围棋一知半解的郁白,也格外专注地看完了一整局复杂难懂的棋。

    漫漫人群中,唯有他知道,这家伙的指尖比温凉的棋子更加冰冷。

    而以后他可能要经常见到这一幕了。

    往好处想,挺养眼的。

    ……这不失为是一种苦中作乐。

    第039章 异时05

    苦中作乐的郁白悄悄别开脸, 无声地叹了口气。

    前座上刚被他打发走的严璟,再次默默扭头看过来:“你们聊完了?”

    语气中有一种想控诉他双标又不敢发作的怨妇感。

    “……”郁白心虚了一秒钟,“我休息完了, 不累了。”

    他想了一下, 回答严璟刚才的问题:“袁叔叔那边不着急, 他现在应该是正常的模样,估计正在医院里, 张叔叔离开派出所估计就过去见他了, 我们先去找何西, 然后再联系袁叔叔。”

    他们三个都是意识进入了这个时空里原有的自己身上,那么袁玉行也会是正常的老头状态, 不会变成小孩,而且作为一个活了六十七年饱经沧桑的大人, 应该很快就能镇定下来。

    何西却是个表里如一的小朋友,莫名其妙地穿越了时空, 肯定会惊慌失措,当然是优先找到她, 起码要跟她说清楚当下的状况。

    “哦,也对。”严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但是,何西是谁?”

    郁白愣了一下,想起来离开循环后,只有自己单方面认识何西。

    “就是早上在十一楼进了电梯的那个小女孩。”

    “看上去胆子很小的那个小朋友啊?”严璟纳闷道,“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我在循环里认识她的。”郁白也很纳闷, “你居然对她有印象, 我以为你光顾着跟袁叔叔斗嘴。”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瞎的, 我还看到她脸上好像有伤呢,但她躲躲藏藏的,我就没敢多看她……”

    “那是她爸打的,她确实很不希望被别人看到。”

    “我草!”严璟义愤填膺道,“连小孩都打,人渣!”

    郁白就说:“等会儿说不定要靠你对付他。”

    现在是傍晚六点多,小学生早已放学,何西这会儿应该在家。

    怎么绕过人渣父亲顺利见到她,也是个问题。

    谢无昉对其他人类并不关心,而他又是个有心无力的苍白宅男,打不过万一发疯的酗酒人渣。

    只能指望看上去最有威慑力的严璟了。

    片刻后,出租车在金灿灿的“美好家园”四个大字下方停住。

    阔别两个小时后,郁白又回到了这个堪称万恶之源的小区。

    只是换了个时空而已。

    他带着谢无昉和严璟一起走进小区,穿过漫漫夜色,来到那栋熟悉的单元楼。

    然后。

    在难得有热闹人声的一楼候梯厅里,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前方有几个陌生的住户站在那里,面面相觑。

    左侧的电梯外摆着一块故障维修中的黄色警示牌,今天下午郁白和谢无昉都没有坐电梯,它依然命中注定地坏了。

    右侧的电梯在经过短暂的停运检修后,本来应该恢复正常运行。

    但这会儿有个穿着宽大病号服的小男孩,正在轿厢里不停地进进出出。

    他嘴里不知碎碎念着什么,从刚打开门的电梯里走出来,又在即将关上门时按下电梯按钮,转身走进去,如此反复。

    电梯便始终停在一楼,无法上行。

    一旁有住户喊他:“小朋友,别玩电梯了,我们要用它上楼的。”

    “不要叫我小朋友!”他立刻语气严肃地大声道,“千万不要坐这个电梯!”

    “为什么啊?”

    “会出事的!出大事!”

    “……”

    满心茫然的住户们彼此对视一眼。

    有人看着小男孩的病号服,面露同情地指了指脑袋:“可能是这里有问题。”

    见状,也有人摇摇头,转身朝楼梯间行去:“算了,走吧,反正楼层不高。”

    陌生的人们陆续散开,只剩下刚过来的郁白三人。

    严璟错愕道:“是袁叔叔!”

    郁白面露不解:“为什么他还是变成了小男孩?”

    谢无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不是这部电梯。”

    郁白几乎不忍直视眼前的荒诞场面,小声附和:“对啊……”

    就算袁叔叔是想通过进入穿越时乘坐的电梯,来尝试能不能回到原本的时空。

    那也应该是去事发的那部电梯里尝试。

    然而,这是九天前,左边那部电梯还没被换成过分豪华的金色,仍是令人怀念的朴素银色,正因为急坠故障停止了运行,无法乘坐。

    总而言之,到底关右边这部一直在勤勤恳恳为住户服务的好电梯什么事啊!

    它是无辜的!!

    还在闷头折磨无辜电梯的小男孩骤然听到熟悉的声音,猛地扭头。

    等他看到站在一旁神情复杂的三人,顿时激动地叫了起来。

    “你们也在!”他欣喜若狂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回来!”

    小男孩当即抛下了电梯,朝几人跑过来。

    站在最前面的严璟见他快要喜极而泣的样子,下意识蹲了下来,想看得清楚一些:“哇袁叔叔你不会要哭了吧!说好的镇定——”

    结果猛冲过来的小男孩刚好跟他撞了个满怀,宛如一个久别重逢的熊抱。

    小男孩嗷嗷大叫的同时,不禁捂住了脑门:“我醒过来的时候刚好在医院!今天真是吓死老子了!……傻大个你的头怎么这么硬,石头做的吗!”

    “……”严璟老实地道歉,顺便带点骄傲地拍拍他的背,以示安慰,“不好意思啊袁叔叔,我练得比较好嘛。”

    “什么玩意儿?你头也练?”

    “啊这个,多多少少会锻炼到一点周围的肌肉群啦。”

    后方的可怜电梯终于成功地关了门,开始上行。

    好温馨的场景。

    就是离谱了亿点。

    围观的郁白笑得有点崩溃。

    而谢无昉看见他脸上的笑意,又看了眼保持着奇异姿势的两人,若有所思地问:“他们在干什么?”

    “嗯?”郁白顺着他的目光反应了一下,忍俊不禁道,“算是……拥抱吧。”

    “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吗?”

    对,就像他之前不小心拥抱了严妈妈一样。

    ……这家伙真是好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

    郁白含糊地应了一声,试图把自己的尴尬时刻转移到一本正经的知识普及上去。

    “拥抱是我们人类特有的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你们那里没有这种习惯吧?”

    “没有。”

    “那就是这里特有的。”郁白笑着说,“而且在我们国家,一般是关系比较亲近的人之间才会拥抱。”

    “亲近?”

    “嗯,就是朋友、家人……这些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

    他说得随意,目光望着又在斗嘴的两个同伴,却不曾留意到,身边的男人听得很认真。

    像学围棋一样认真。

    兢兢业业的银色电梯去楼上晃了一圈,载下来几个执着等待了它许久的楼上住户。

    “今天这个电梯怎么在一楼停了这么久?”

    “不知道啊,可能又故障了吧,唉,下午旁边那部才刚坏呢!”

    “真是的,接二连三出问题,物业也不知道管管,别是谁给搞坏的吧?”

    表情困惑的住户们你一句我一句地抱怨着,从轿厢里出来。

    一脸若无其事的棕发青年、仿佛在沉思的蓝眼睛混血儿、无声狂笑的肌肉男、佯装咳嗽的驼背小男孩,与他们擦肩而过,默默地走进电梯。

    电梯抵达十一楼,几人一起前往1104室。

    严璟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郁白身后去。

    “不会真要靠我吧?她爸长啥样啊?”他小声说着,同时往自己手臂上比划,“不会是那种胳膊上全是纹身的大哥吧……”

    郁白倒是叫来过这样的大哥收拾这个人渣。

    其实对方只是个看上去随处可见的普通人,但在对待女儿的时候丝毫不像普通人那样顾念亲情,甚至连基础的同情心都没有。

    郁白说:“不是,你应该一拳就能干倒他。”

    袁玉行很不屑地瞪了严璟一眼:“你刚还说自己练得好呢,怎么这点胆子都没有!”

    “哦,那等会儿袁叔叔你来……”

    郁白没管身后的小声交谈,在1104室门口站定之后,深吸一口气,重重地敲响了门。

    门后传来一声很正常的回应:“谁啊?”

    脚步声由远及近,门打开,出来一个穿着拖鞋,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

    在对方疑惑的目光里,郁白先开口,尽可能保持了一点礼貌:“何西的爸爸吗?”

    “是我,你哪位?”

    “我是何西班里的老师,有点事需要找她。”

    郁白的这个理由很不走心,但是他知道,眼前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并不会在意。

    “老师?”他有点意外,“你等一下啊。”

    接着,他满不在乎地往屋里喊了一声:“何西,出来!你老师来了!”

    郁白能闻见这人身上淡淡的酒臭味,即使此刻的神情看上去尚算清醒,但这股难闻的味道像是已经烙在了这间屋子里。

    何西的父亲等待女儿过来的时候,目光扫过郁白的面孔,语气随意道:“老师能染头发啊?你们学校管得挺松哈。”

    郁白没有说话,视线直接越过中年男人的头顶,在这个到处乱糟糟的家里寻找着小女孩的身影。

    首先,他的发色是天生的。

    其次,他真的很不想理这个人渣。

    何西的父亲又看到了他身后的三人,眼珠子转了转:“哦,不止一个老师啊,还带了个小朋友,是要去补课啊?”

    同样没人理他。

    蓝眼睛的老师面无表情,身材很壮的老师十分安静,矮矮的小男孩则一脸防备地瞪着他。

    屋子里也没有传来女儿的回应。

    一片怪异的寂静里,中年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叹气道:“她不知道在房间里干嘛。”

    然后,他朝郁白笑了笑:“老师,我去叫她。”

    说完,中年男人转身往屋里走去,脚步声懒散拖拉,在地砖上摩擦出一道道钝钝的声响。

    “何西,快点出来,老师在等你。”

    严璟从郁白身后探出头来,忍不住小声道:“怎么回事,他看着居然挺正——”

    常字还没出口,屋里猛地响起一阵突兀的拍门声,吓了他一跳。

    随之而来的,还有异常刺耳的咒骂声。

    “你他妈的躲在里面干什么?”

    像是在外面受了气的中年男人重重砸着女儿的房门:“现在就给我滚出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惊惶又稚嫩的声音隔着门远远传来:“……爸爸对不起!我马上出来!”

    可她父亲似乎并不解气,充满暴戾之色的目光在四周摆放混乱的物件里四处搜寻着。

    下一秒,他动作熟练地操起一根晾衣杆,用它叩了叩门。

    他站在门口,又笑了一声,催促道:“快点,老师该等急了。”

    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里,郁白等人都有些短暂的愣怔。

    小女孩的房门传来即将打开的动静,把手慢慢转动,而候在门口的父亲慢慢举起了握在手里的晾衣杆。

    坚硬的长杆在粗糙的掌心里轻轻掂着,叩在门板上,发出隐约的清脆声音,仿佛随时会落在谁的身上。

    袁玉行第一个反应过来。

    小男孩毫不犹豫地拔腿冲过去,嘴里凶巴巴地叫着:“你小子想干什么?!”

    “居然敢当着我们的面打小孩——”

    何西的父亲闻声本能地回头,举起的晾衣杆没来得及落下,看到那个矮矮的小男孩一脸愤怒地向自己跑过来。

    房门恰好打开,才从墙里回家的小女孩何西原本满心恐惧,此刻却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连眼睛都忘了要眨。

    一个穿着条纹病号服的陌生小男孩,正像炮弹一样冲向她正拿着晾衣杆的父亲。

    然后,他直直撞在了父亲的腿上,一个踉跄,向后一仰,啪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发出唉哟一声痛呼。

    “……”

    空气诡异地静止了几秒。

    根本撞不动大人的小男孩捂住再次受创的脑门,盯着近在咫尺的恐怖晾衣杆,连忙往身后大声喊:“救命啊小白小谢同志!!”

    被他呼唤的小谢同志正一脸茫然地看向小白,完全不能理解眼前上演的一切。

    小白则表情一言难尽地捂了捂脸,准备上前想办法帮两个小孩解围。

    不过,还有一个人的动作比他更快。

    何西的父亲被袁玉行的冲击力撞得小退了几步,站定之后,狐疑地盯着这几个奇怪的陌生人,反射性道:“你们——”

    中年男人没能说完,因为一个凶悍有力的拳头恰好狠狠地挥上了他的脸。

    相当剧烈的撞击中,他登时两眼一翻,手中的晾衣杆不受控制地掉下来,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几近晕厥。

    一身肌肉的严璟看着他倒下,毫不费力地吹了吹拳头,并且情不自禁地模仿了一下街机游戏里的帅气音效:“KO!”

    坐在地上的小男孩大惊失色,哆嗦道:“你你你……你可以啊傻大个!”

    “我当然可以啊,我可是学过散打的好不好,拿过省二等奖呢!”

    说着,严璟有点不满:“袁叔叔,你刚才为什么唯独不叫我啊?”

    “……”袁玉行不可思议道,“谁让你一副怂包样!我以为你胆子很小啊,就知道往小白身后躲!”

    “我是胆小啊!”严璟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可是这个人渣刚才居然想打小孩,这连我也忍不了!”

    “这个,话是这么说,但你这一拳也太突然了,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唉哟吓死我了!我药呢——”

    郁白默默给严璟竖了一个大拇指,淡定地穿过两人闹腾的声音,走到何西旁边。

    他在始终瞪大眼睛的小女孩面前蹲下来,平视着她,轻声问:“你没事吧?”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便怔怔地向他望来。

    早晨在电梯里遇见时,还很怕他的何西,此刻竟没有下意识地躲开。

    她只是怯怯地应声:“我、我没事。”

    于是郁白用上了自己有生以来最温柔的态度,想跟她解释这过于奇异的一天:“你记得吗?今天早晨我们在电梯里见过,是那部金色的电梯……”

    可小女孩却主动说:“我记得,我……我知道时间回到了九天前。”

    郁白微微一怔,停下了话语。

    何西的声音细小,仍是胆怯的模样,声音却很笃定:“我知道我回到了过去,因为我又可以重新躲进墙里了。”

    她回眸看了一眼房间中的那面墙,目光静悄悄地扫过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家。

    摔落在地的晾衣杆、倒在一旁没法再打她的父亲……和四个突然来到家里的陌生人。

    还有从那部金色电梯出来后,无端倒流的时光。

    小女孩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映出了这一切宛如梦境的风景。

    “我知道这些是原本不应该发生的事。”

    她看着眼前目光柔和的棕发大哥哥,终于试探着眨了眨眼睛。

    再睁开眼时,风景依旧,不是幻梦。

    “你们是谁?”

    小女孩的眼睛湿漉漉的,她小心翼翼地问:“……是神吗?”

    第040章 异时06

    听到这声夹杂着好奇与忐忑的提问, 郁白下意识想要摇头。

    他们当然不是神,只是几个被某个具有神秘力量的蓝色小球丢到了这里的普通人。

    而且,这也不是在他能仗着重启优势准确预判未来的循环时间里, 不能再为此幼稚地告诉小女孩, 自己是神。

    郁白正要否认的时候, 却在那双满含稚气的大眼睛里,清晰地窥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从哪里得来了那个能储存时空的小球呢?

    又为什么能进入除他以外会不断重启的循环时空, 度过一个独一无二的暑假?

    郁白有些失神地想起了这些问题。

    这些也是原本不应该发生的事。

    对一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来说。

    如果他们之中真有神的话……

    郁白反射性地回头, 看向身后。

    拥有微卷黑发的男人站在那里, 正用灰蓝如湖水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他。

    其实他还不知道这个非人类邻居的来历,甚至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什么种族, 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对方的存在。

    但这一刻,郁白忽然觉得, 神好像是个最恰如其分的形容词。

    只是看似随意地送出一样礼物,就已经能彻底改变某个人的一生。

    所以, 陡然想到这一点的郁白,没能第一时间否认何西的猜测。

    短暂无言的寂静里, 小女孩目光清澈地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大哥哥,像是读懂了他的沉默。

    她当作是默认。

    大人都是这样的。

    “……谢谢你们。”小女孩郑重地道了谢, 又认真地说,“神真好看。”

    比她见过的人们要好看许多。

    怪不得是神。

    话音落下,她看见眼前的大哥哥忽然眨眨眼睛,紧接着,比常人要白皙许多的脸颊渐渐透出几分薄红。

    咦, 是脸红了吗?

    何西这样想着, 学他眨了眨眼睛,想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 下一秒,就听见神明一般的大哥哥小声开口了。

    “我不是。”连耳朵也微微泛红的大哥哥说,“我跟你一样,只是普通人。”

    但他没有说,他们都不是。

    仍跌坐在地上的病号服小男孩揉着额头,无暇去细听他们的对话,正在唉声叹气。

    “那一下撞得真狠!唉哟,我感觉这把老骨头快散架了,要不给我叫个救护车吧?对了对了,我的速效救心丸也不在这件衣服的口袋里——”

    这个看上去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小朋友,不太像神。

    像在街上遇到的那种身体不好但很热心的老爷爷。

    刚才一拳就让她父亲不会动了的大哥哥,听见小男孩的话,很快弯腰去搀扶他:“袁叔叔你先起来,你起得来吗?我看你的骨头应该没啥事,或者我帮你复位一下……”

    “嘶,慢点慢点!我的老腰!”

    这个大哥哥力气很大,很厉害,但他管一个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小男孩叫叔叔。

    ……也不太像神。

    何西的视线小心翼翼地越过他们,落在最后一个陌生人的身上。

    那是整间屋子里唯一没有开过口的大哥哥。

    蓝色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美丽,也像宝石一样冰冷,让人想起仿佛没有尽头的冬天。

    他站在那里,冰冷、安静地注视着周围神情各异的人类们,却始终没有离开。

    就像种种遥远传说里,离人们很近又很远的神。

    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双漂亮得不似人类的眼睛里,并没有真正盛下其他人的身影,而是漠然地掠过了他们。

    从始至终,他都只看着一个人。

    何西这才恍然大悟。

    神不是为她到来的。

    她只是运气很好。

    从小就不够幸运的她,终于得到一次好运的垂青。

    有神路过了她的生命。

    所以,小女孩澄净的目光再度回到了眼前棕色头发的大哥哥身上。

    她轻声说:“谢谢你。”

    本来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正在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试图给耳朵降温的郁白怔了怔,有些错愕地应道:“你刚才已经说过谢谢了。”

    何西却声音很小地说:“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

    谢谢你们和谢谢你。

    都是谢谢呀。

    郁白没弄懂小朋友的脑回路,只好红着脸揉揉她的脑袋,温声说:“不客气。”

    搀起了老小孩以后闲下来的严璟,朝两人望过来,茫然道:“小白,你怎么又脸红了?有这么热?”

    昨天在殡仪馆里也是。

    可是这间屋子里开着空调,比殡仪馆的火化炉旁边还凉快啊,他都觉得有点冷了!

    “……”郁白当即转了个角度,用后脑勺对着好友,“你别管。”

    他从小就不怕天不怕地,连死也不怕,但却会在听到萍水相逢的小女孩真挚的道谢和赞美时红了脸,也会在再次听到明明不会撒谎的非人类骗他说不讨厌白色时,羞窘地转移话题。

    对他来说,那些轻盈温柔的好意,重量仿佛比注定到来的死亡更甚。

    郁白忍不住想,自己也是个奇怪的人。

    “……好吧。”严璟瞄了一眼旁边没有说话的谢无昉,没敢像平时那样逗小白,转而问,“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本来要打女儿的中年男人此刻迷迷糊糊地瘫软在地上,看上去神志不清,还没能从那暴力一拳中恢复过来。

    但他迟早要醒来的。

    严璟并没有下死手,只能让他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阴晴不定的恐怖父亲醒来之后,这个原本就是他撒气包的小女孩要怎么办?

    他们是血缘和法律意义上的父女,而小女孩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一时之间,在场的几人都没有太好的办法。

    何西却先开口了。

    她问:“爸爸会死掉吗?要打120吗?”

    严璟连忙说:“不会,他只是被我打晕了而已。”

    “打晕?”小女孩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又喃喃地说,“那应该一会儿就醒了。”

    郁白反射性想说:你怎么知道的。

    话音出口前,他意识到了原因,仓促地将话咽回去。

    这是一个年幼的孩子本不该知晓的经验。

    何西似乎能读懂空气中悄然流淌的为难,继续说:“我在这里等爸爸醒过来,谢谢你们帮我。”

    她道了谢,并不要求素昧平生的人们再为她做什么,反而露出一点小小的笑容,竟是在安慰他们:“爸爸醒过来之后,会知道挨打很疼,也许以后就不会再打我了,你们放心吧。”

    不可能,这种窝里横的人渣只会变本加厉地发泄。

    在场的三个成年人心里同时掠过这句话。

    可是……

    袁玉行和严璟对视一眼,下意识将目光一齐投向了郁白,面露不忍、欲言又止地喊他:“小白……”

    “……”喊他干嘛!

    莫名其妙成为主心骨的郁白有点惆怅地叹了口气。

    这种纠结得要命的情况里,他也想找个人求助啊!

    他这次过来,原本只是想跟何西解释清楚穿越的事,让她不要害怕。

    但比起突如其来的穿越时空,明显还有更让她害怕的东西。

    看着那双纯净又坚韧的眼睛,郁白没办法就这样放心地一走了之。

    他本能般地转头看向身后那个黑发蓝眸的男人,低声道:“小谢。”

    谢无昉便应声:“嗯。”

    可郁白喊了他,却又不知道该往下说什么。

    他不是想向谢无昉求助。

    他知道眼前的男人其实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不会为小女孩的处境动容的“人”。

    而且谢无昉目前也不能使用什么特殊力量,不能轻而易举地解决对人类而言很棘手的麻烦,更是对人类那些复杂到难以言说的情感、法律并不熟悉,无法给出什么建议。

    郁白全都知道,但那声小谢依然脱口而出。

    他只是……

    突如其来的呼唤与紧随其后的寂静里,谢无昉顿了顿,主动问:“你想做什么吗?”

    他能看到郁白眼中浓浓的纠结和挣扎。

    闻言,郁白有些恍然地反问他:“我可以吗?”

    男人看着他说:“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平静的语气,熟悉的句子。

    郁白便蓦地弯了弯眼睛。

    那些无限循环的时空里,在某些时候,他也会觉得自己的异想天开过于离谱,为此会很有礼貌地征求一下同伴的意愿。

    “小谢,你想去北极吗?不坐私人飞机,只用已有的交通方式,试试看22个小时后能不能到北极。”

    “好。”小谢总是答应后才提出疑问,“为什么是22个小时?”

    郁白会不动声色地敷衍过去,然后在下一次循环里提出新的邀请。

    “小谢,你知道吗,这个被法律规定的世界其实还有不为人知的黑暗面,那里有另一套规则,很危险,但也会是一种非常特别的经历,我想去体验一下。”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在注定会重启的循环世界里,郁白就真的去做了各种各样的事,无需考虑后果,不必忧虑未来。

    可是这次并非循环,不是仅有他一人拥有记忆,也不知道未来会流向何方。

    却更不是那个他曾经漠不关心、躲避着种种人际联结的现实世界。

    所以郁白格外犹豫。

    在这个仿佛无尽的长夏里,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线上,站在遮蔽了风雨也挡住了太阳的漫长黑色屋檐下,踌躇着该不该往前走去。

    这一刻,有人告诉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个人总是这样回答他,无论在哪个时空。

    ……哦,不是人。

    何西懵懵懂懂地听着两人如哑谜般的对话。

    然后,她看见棕色头发的大哥哥忽然笑了起来。

    屋里的暖黄灯光流进他浅淡的眼瞳里。

    他向她伸出了手,轻声问:“你想跟我们走吗?”

    何西几乎有一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什么?”

    白皙的掌心就在触手可及的前方,大哥哥声音柔和地说:“在你父亲醒来前,跟我们走,至少在今天,你是安全的,我们会保护你。”

    他还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所以只能保证今天的小女孩不必活在如影随形的恐惧里。

    他也还没有想到能彻底解决小女孩困境、一劳永逸的好办法,但这不是可以因此就选择逃避的时刻。

    先往前走再说。

    郁白耐心地解释完,又问了她一遍:“你想离开这里吗?”

    小女孩不假思索地应道:“我想!”

    她听懂了郁白的话,稚嫩的面孔上浮现出少有的惊喜之色。

    但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却并没有直接握上就在眼前的援手。

    小女孩忐忑地问:“我可不可以先问一个问题?”

    “可以。”郁白有点惊讶,尽量让语气更柔和,“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他看见小女孩悄悄深呼吸,似乎鼓足了勇气,又带一点害怕他生气的赧然。

    她问:“我能自己决定什么时候离开……离开你们吗?”

    郁白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问的是什么。

    在拥有绝对权力的父亲那里,年幼的她从来都不能决定这一点。

    于是郁白笑起来,将原本舒展的掌心握了起来,只留微微曲起的小拇指。

    “至少在我们身边,你是自由的。”

    “我向你保证。”他认真地承诺,“我们拉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