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
七小时的时差, 南法郊外的一座庄园内,时钟才刚刚指向中午。
白熠正陪着舒淑兰,听庄园管家讲述园内的种植情况。
这里是去年五月, 舒淑兰和白礼璋旅行中的一站。
当时, 舒淑兰看到庄园内看到成片的柠檬树、棕榈树, 还有薰衣草田和湖泊, 喜欢极了, 心生感叹, 提了句这就是小时候梦中出现过的地方。
无心的话, 被白礼璋听进心里。回国后, 他便通过熟人介绍,高价买下了这个庄园, 作为舒淑兰的四十三岁生日礼物送给她。
舒淑兰开心极了,听说白熠春节期间在法国有公务, 便干脆和白礼璋一起过来, 一家人在庄园里过年,晚上还特意准备了晚宴, 邀请方便前来的亲友相聚。
“这是新制的勒布罗匈奶酪,夫人和少爷可以尝一尝,配白葡萄酒极佳。”
管家接过佣人手里端的奶酪、面包、肉肠和蔬菜, 搁至二人面前, 又替他们开了一瓶白葡萄酒。
“我来吧。”舒淑兰笑着示意管家退下,亲自切好肉肠,又烤了奶酪, 抹了面包, 裹着肉肠,递给白熠, “你爸和他那些朋友们去农场了,说是晚餐要带些鹿肉回来呢。中午只有咱们两个,你还要倒时差,我就让他们弄得简单些,你尝尝,冬季吃这个暖身——”
白熠接过,尝了一口,点头:“味道不错。妈你也吃,别光顾着我。”
接着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单薄的休闲衬衣,哭笑不得:“这里一点儿也不冷,完全没有冬天的感觉。”
“我只是担心你,刚从国内过来,也没好好休息就陪着我,想必有些折腾,别累着。”
近二十度的气温,温暖如春,和离开S市时寒冷的零下相比,恍如隔世。
舒淑兰常年保持身材,吃得极少,此刻坐在桌边,看着白熠吃,自己则好半晌才吃了块烤花椰菜。
“没事,妈,我不累,今天是除夕,本来就应该和父母在一起。”
白熠看一眼腕表上的时间,国内这时正是晚上,家家户户吃饭团聚的时候,若身边没有亲人的陪伴,恐怕倍感孤独。
他想了想,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窗外棕榈树和阳光步道的风景照,发给宣宁。
隔了不到一分钟,那边便也发过来一张照片,是一排排摆在铁盘里的饺子,左边一半个头饱满,大小相当,看起来十分精致,右边一半虽然摆得一样整齐,但饺子大大小小、歪歪扭扭,有的甚至已破了皮,显然与左边的那些不是同一个人包的。
她不是一个人。
白熠稍稍放心,手指点在输入框里,便要回复。
旁边的舒淑兰将他拍照和低头看手机的动作看在眼里,问:“朋友?”
“嗯。”白熠点头。
舒淑兰仔细观察片刻,见他并无异样,这才试探着开口:“今天的晚宴,我还邀请了小烟一起来。她这段时间一个人在这边,我怕她一个人太孤单。”
听到“小烟”两个字,白熠的指尖忽然停住。
他和沈烟从小相识,当初上学时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也没有瞒着父母,舒淑兰又一向照顾沈烟,多少知道两人之间的情况。
“阿熠,如果你介意,妈妈可以重新安排——”
虽然是继母,但舒淑兰待他,从来体贴入微,凡事都以他为先,绝不会勉强他,这次也是一样。
“不用。”白熠只是沉默一瞬,随即放下手机,摇头道。
“妈,不用担心,我不介意。”-
福利院内,宣宁守在手机旁,等了片刻,始终没有等来回应。
身边的孩子们叽叽喳喳,跑来跑去,整个屋子显得有些嘈杂,似乎没人注意到她正低着头。
蒋院长刚才强行让她歇着,不用做任何事,自己则忙碌地准备着一会儿除了饺子以外的几样配菜。
好容易把孩子们暂时安顿好,又把灶上炖着的大锅菜关了火,一进门,就看到宣宁低头看着手机,情绪不是太高的样子。
她在围裙上擦擦手,穿过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轻轻拍了宣宁一下:“宁宁,怎么坐到这儿来了?是不是孩子们说话太大声,吵到你了?”
宣宁收起手机,决定不再等,摇头道:“没有,只是处理些事。”
她站起来,正想问,那位客人什么时候来,就见一个在屋外玩的孩子兴冲冲跑进来,隔着大半间屋子高喊:“园长妈妈,那个好人叔叔来了!刚才给我拿了好多好吃的!”
他说着,举了举手里捧着的一堆小零食,五颜六色,吸引了其他孩子的目光。
一时间,孩子们纷纷笑着跑出去,也想从“好人叔叔”那儿拿到好吃的。
蒋院长看着一个个兴奋无比的孩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脱下围裙,带着宣宁一起出去,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小小的院子里,一辆黑色轿车靠墙停着,后备箱大大敞开,里面堆了不少大小的购物袋,零零碎碎的东西从里面滑出来,正和刚才那孩子手里捧的差不多。
车旁站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男人,穿着身半长的呢大衣,配着衬衫领带和长裤皮鞋,看起来商务又正式,此刻却偏偏半弯着腰,从后备箱里把零散的零食分给一个个小萝卜头。
那群小萝卜头把他围在中间,一声声此起彼伏的“我也想要”和“谢谢叔叔”,把男人衬得有些手忙脚乱。
蒋院长一阵头疼,赶紧上前两步,大喊一声:“注意排队,按顺序站好,不然不许拿好吃的!”
孩子们听蒋院长的话,很快冷静下来,尽管还是眼巴巴盯着花花绿绿的包装袋,却还是乖乖地按照平时的队伍站好,最大的两个孩子则自觉开始有序分发零食。
被围在中间的男人一下被解救了,慢慢站直身子,朝着屋门的方向看过来。
才修整过的路灯格外明亮,无声地打在他的身上,将他的样子照得十分清晰。
棱角分明的五官,冷淡疏离的气息,竟然是周子遇。
宣宁在原地呆了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完全没有想到,蒋院长口中那位好心人的儿子,竟然会是他。
另一边的周子遇显然也发现了她的存在,看过来的眼神变了变,一时不知到底是惊讶,还是怀疑。
站在宣宁身边的蒋院长见状,不禁惊讶地转过头,在两人之间看了看:“宁宁,你认识这位先生?”
没等宣宁回答,两人已先走到周子遇面前,伸出手。
“您就是季女士的儿子吧?您好,我是这家福利院的院长,蒋秀娟。”
“周子遇。”
他也伸出手,同蒋院长短暂地握了握,目光却先一步落到她身旁的宣宁身上。
“原来是周先生,太感谢您今天过来了。”蒋院长顿了顿,没有立刻替他们互相介绍,想看看宣宁到底是否认识他。
短暂的停顿中,周子遇没有开口,只冷冷看着宣宁,是宣宁先笑了笑,道:“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周总。”
“是啊。”与宣宁很快转换的自然神色相比,周子遇的反应显得冷淡多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宣宁,刚才的惊讶已经变成了明显的怀疑。
太巧了,竟然在这儿也能遇见——这个他母亲临时通知让他来一趟的地方。
他没来过儿童福利院,刚才在路上让司机先去了机场,自己坐上驾驶座开车过来,路上又临时起意,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还在营业的小超市,本想给孩子们带些礼物,又不知他们喜欢什么,便只好把里面大半的零食都买下来,带到这儿。
谁知,一进来,就遇见了宣宁,这个数次与他不欢而散,又胆大妄为的女孩。
上次的那个吻犹在唇边,他像是已经习惯一般,每次见到她,总要怀疑是否又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宣宁知道他的想法,扯扯嘴角,没说什么。
“宁宁,原来你真的认识周先生。”蒋院长再次开口。
“嗯,”宣宁点头,“朋友的朋友。”
那个朋友自然是白熠。
中间隔了一道,听起来一点也不熟悉,和那声陌生的“周总”十分相符。
周子遇的眼神似乎更冷了。
“原来如此,那真是有缘。”蒋院长显然信了她的话,只当她是在工作中认识的周子遇。
刚刚半步踏入娱乐圈的年轻女孩,通过工作见过一两个从事商务的年轻男人,没什么大不了。
“宁宁是来这儿做义工的,今天下午就到了,一直和孩子们在一起。屋里正包饺子呢,菜已做得差不多了,一会儿饺子下锅,就能开饭。周先生,外面冷,您快进去吧。”
周子遇点头,却没有先进去,而是站到一旁,等孩子们都进去了,才跟在后面跨进屋里。
温暖扑面而来,夹杂着火热的食物气息,让人一下子感受到与寒冬完全不同的氛围。
孩子们手里捧了好吃的,一个个找自己的座位,想要立刻拆开包装尝一尝。
宣宁见状,到中间蹲下,笑嘻嘻道:“等吃完饺子,再吃小零食好不好?”
孩子们心性单纯,被眼前的东西吸引,有点舍不得,有两个小的正心无旁骛地尝试着拆包装。
宣宁耐心地解释:“饺子是小朋友们自己包的,想不想尝一尝自己包的饺子是什么味道吗?”
“想!”孩子们齐声回答。
“还有院长妈妈亲自给大家做的菜,想不想尝一尝?”
“想!”
“可是,现在就吃零食,肚子就饱啦,就吃不下饺子和院长妈妈的菜了,怎么办呢?”
宣宁故作困扰,年长的几个早已经把零食放下,剩下年幼的,犹犹豫豫思忖片刻,也跟着忍住,把分到的零食放进自己的小柜子里。
蒋院长高兴地拍拍两个孩子的脑袋,赶紧招呼周子遇坐,自己则重回厨房。
包饺子的长桌边,宣宁已经先一步坐下,低头认真包饺子。
擀好的饺子皮摊开在掌心,一勺馅料放上去,轻轻一折,灵活的指尖自两端往中间将饺子皮捏紧,不到半分钟,一个玲珑可爱的饺子便包好了。
周子遇站在原地没动,就这么看着她的侧影,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坐吧,周总。”宣宁低着头,指尖往水中蘸了下,认真捏着饺子,没有抬头看他,“这么多孩子在呢。”
她懒得在这样的时间和场合同他难堪,怪没意思的。
周子遇明白她的潜台词,没有回答,却沉默地在她身边坐下。
“会包吗?”桌上的饺子皮已经所剩无几,宣宁递了一张过去。
他看一眼摆满大半的铁盘,伸手要接,她却已经先一步搁在了他面前的桌上。
两只手在半空中错过,一只已沾了洁白的面粉,另一只还是干净的。
他皱了皱眉,收回手,拾起那张饺子皮,声音有些紧绷。
“不太会。”
照片
一会儿功夫, 宣宁已经又包好了一个饺子,旁边只剩下三张饺子皮。
她没再继续包完,而是转头看着身边的周子遇。
男人洁白的衬衣外, 套了件深灰的羊绒马甲, 与底下黑色的长裤一样, 虽然面料柔软, 却熨烫得严丝合缝, 规整笔直。
这副成功人士、商务精英的样子, 和面前这张处处撒了点点白色面粉的桌子, 乃至这个充满平凡生活气息的小镇福利院格格不入。
他低头看着被轻飘飘丢在眼前的圆形饺子皮, 抬手要拿,就被宣宁制止。
“等一下, ”她从旁边的椅背上找来一条围裙,“周总, 把这个穿上吧, 别弄脏了衣服。”
瞧他衣服的料子,定是娇贵的, 沾了面粉想必就要报废。对他来说,这点钱不值一提,但她不希望这个被自己视为避风港的地方, 给他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
更重要的是, 不知为何,面对周子遇那张始终冷漠疏离得好像根本没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似的脸,她心中有种隐秘的念头, 想要看看他绷不住的时候, 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她与他没什么利益或是情欲的纠葛,对他来说, 她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自然不可能真的对他产生多大的影响。
不过,掀不起大浪,荡出一圈涟漪,也是好的,至少也能暂时觉得“解恨”。
土黄色的,正面残留着两点深浅不一的污渍的围裙被递到眼前,周子遇下意识皱起眉。
他对这女孩没有任何好印象,尤其是上一次的那个吻之后。看到这条不太整洁的围裙,便觉得她又憋了什么坏心思。
但这的确是目前需要的东西。
沉默一瞬后,他绷着脸,接过看起来不太干净的围裙。
布料摸在手里是干燥的,带着被常年使用的柔软,并不是想象中油腻腻的样子——应当是干净的,只是用久了,曾经留下的污渍无法洗掉而已。
他心中稍觉好些,低头穿上围裙,系好背后的系带,动作不算熟练,但也不生疏。
只是,才刚系好,耳边就传来一声低低的轻笑。
不知何时,宣宁已经完全侧过身坐着,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系了围裙的样子。
从来都是一副商务精英模样的男人,此刻脱了外套,在深灰的羊绒马甲与黑色西裤外套上带着污点的土黄色围裙,样子说不出的违和,以至于她笑了出来。
对上他的视线,她唇角的笑意明显淡了许多,仿佛在说:我不是故意的。
但周子遇看得出来,这是真心的笑容,不是平时在外时不达眼底的笑。
看来,别的是假,不喜他倒是真的。
他收回视线,低头拿起饺子皮,摊在掌心里,填馅儿,折起,收边,仍是不太熟练的动作,但最终包出的饺子品相却不差,放到刚才宣宁包的那一个后面,甚至看起来差不多。
宣宁有点惊讶,想起他刚才的回答,分明是“不太会”。
剩下三张饺子皮,她干脆全部送到他面前:“就剩这些了。”
周子遇没说话,接着就把剩下三个饺子包完,动作一次比一次熟练,饺子也一个比一个精致好看,到第三个,已经完美得和宣宁包的一样,就连速度也不比她慢了。
她看出来了,他刚才的确不太会,是看自己包的那一下,现学现卖。
此处当有夸奖,但她偏不打算开口。
倒是有个孩子扭头过来,恰好看到最后一个饺子被他放入铁盘里,瞪大眼睛跑过来:“哇,叔叔包得真好看!和院长妈妈还有宣宁姐姐包得一样好!”
一声起,引来好几个孩子前来围观,不一会儿,二十来个孩子竟是陆陆续续全都围了过来。
长桌边自然没法让二十多个孩子好好站着,宣宁和周子遇坐在同一侧,本就相邻,被他们往中间拥挤着,竟是慢慢靠到了一起。
周子遇身材高大,能抵得住孩子们的推挤,但宣宁身材纤瘦,又不敢用力抵挡,怕伤着孩子,一时被推得朝周子遇的方向侧靠过去,只有一只右手还勉强撑在桌沿处。
屋里暖气充盈,她没穿外套,身上除了围裙,便是一件简单的白色卫衣,靠过去时,肩膀恰好抵在他的左胸与左臂处,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底下的单薄。
的确是女演员该有的身材。
周子遇不禁想起见到她的几次,与其他参加饭局的女人比,她吃得不算少,不过,总是一口一口,细嚼慢咽,不管喜不喜欢,吃一两口便不再吃。
还有她穿裙子的时候,裙摆下露出的小腿,线条紧致,腿形细长,一看便是长期保持锻炼习惯的。
分神的时候,他下意识屏息,等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过分僵硬,便让身体放松下来,呼吸也顺畅起来。
吸气的时候,一股淡淡的香味,从她的发丝、皮肤间沁出,萦绕至他的鼻尖。
不是先前闻到过的甜蜜的西柚味,而是带着一点苦涩的苔藓与泥土气息,既像空山新雨,又像秋日肃杀。
换了香水,是更加深邃和矛盾的气味,他觉得比甜蜜的果味更像她的选择。
他停了停,才吐出积压在胸腔的气息。
刚才那个孩子已经完全靠到他身上,小小的身子从他大腿上方斜凑过来,刚好又和宣宁对上。
孩子们笑着,太过兴奋,宣宁生怕对上来的那个摔倒,扭过身子,换了支撑的手,要去扶住他,可身后恰好有个不到四岁的孩子跑近,一下扑在孩子堆里。
一股冲力从背后传来,冲击得她撑着桌沿的手没能稳住,一下滑落,直接压在周子遇的左大腿上。
她撑着自己,不敢一下子坐直,怕让后面扑上来的孩子都摔倒,只好抬头在他耳边说了声“抱歉”。
轻柔的声音伴随着温热的呼吸,就这么软软地从耳畔拂过,像是电遇水似的,激得他背后有点僵。
是故意的吗?
他眯了眯眼,很快看到孩子们的情况,按下疑心,伸手自她胳膊下面穿过,揽住她的腰,替她稳住身形。
卫衣宽松,看不出底下的腰身,待手掌一扶上去,方能感受到几分,仅是比他一只手刚好宽出一点点的腰。
大概是屋里暖气太足,他觉得掌心有点烫,恨不得立刻撤走。
“大家小心,别再扑过来啦,会摔倒。”
宣宁微微扭过身,冲孩子们喊,说话时嗓音的震动也跟着传递到腰间的手掌间,震得他掌心发麻。
好在,混乱之中,蒋院长回到屋里,面对高兴得几乎失了分寸的孩子们,吓了一跳,接着便是气血上涌,双手叉腰,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都给我站好!”
像被叫醒了似的,孩子们齐刷刷转头看过去,然后一个一个艰难地站直身子,不再往中间拥挤。
得了空,宣宁也从周子遇的怀中撤开。
朝上的掌心空了,慢慢收紧。
“实在很抱歉,周先生,孩子们今天太过兴奋,有些顽皮,打扰到您了。”蒋院长瞪了孩子们一眼,急匆匆走过来,生怕周子遇因小孩子的玩闹而不快。
刚才第一个冲过来的孩子看见院长妈妈这么紧张,一时觉得自己犯了错,连忙小心翼翼过来,低着头对周子遇道歉:“叔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听到“叔叔”两个字,周子遇的眼神有些莫名的变化。
看在那孩子眼里,却变成了真的生气。他越发自责,小嘴瘪着,几乎要哭出来:“叔叔真的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听话的!”
周子遇皱眉,不知这孩子为何忽然就要哭。
宣宁看他一眼,眼神中带着谴责,同时拉过那孩子抱在怀里,给他擦擦眼泪,柔声安慰:“小胡子乖,叔叔没怪你。”
说着,抬头看向身边的周子遇,严肃问:“对不对,周先生?”
周子遇牙根有点酸,垂眼看这个叫“小胡子”的孩子,发现他嘴角边有块颜色稍深的皮肤,乍看的确有点像胡子,此刻,小胡子正眨着通红的眼睛,紧张地看着他。
他缓和神色,淡淡点头:“是的。”
小胡子眼睛一亮,还没等重新笑起来,就听他又加了一个“不过”。
宣宁扬眉。
“小胡子,”周子遇煞有介事地叫了他的名字,“我不太希望你叫我‘叔叔’。”
小胡子呆住了,就连宣宁和蒋院长都有些惊讶。
照年纪看,在这些五六岁的孩子们面前,他当叔叔并不为过,再加上他气质成熟疏冷,孩子们下意识生出敬畏之心,自然要叫叔叔。
不想被叫叔叔,那——
小胡子眨眨眼,眼角泪滴盈盈欲坠,小嘴试探着喊:“哥哥?”
周子遇低低“嗯”一声。
宣宁瞪大眼睛,所以,他方才是嫌自己被孩子们叫老了?
他这样的成熟男人,原来也会有在乎这些小细节的别扭时候。她一时不知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只觉有句话说得极对: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蒋院长反应过来,笑了。“对对,周先生是宁宁的朋友,的确是平辈。”想了想,又说,“孩子们小,还不懂这些,您别往心里去。”
周子遇摇头,他当然不是真的计较,只是方才不知安慰那孩子,一时脱口,竟就说了这些。
很快,蒋院长将铁盘里的饺子下了,准备好的大锅菜也端了进来。
二十多个孩子加上三个大人,围坐在长桌边,吃起年夜饭。
最简单的食物,因为热气腾腾和欢声笑语,显得格外鲜活明亮。
宣宁吃得比平日都多,像是要补足这一年来缺少的烟火气似的。
蒋院长在旁张罗着吃饭,同时絮絮叨叨地与周子遇说话。一会儿是感谢母亲季苓的慷慨,一会儿又同他说宣宁的善良。
“她不光来这儿做义工,每年还会给我们院里捐款,金额比不上您和季女士这样的慈善家,但都是孩子从自己的生活费里省下来的,很不容易。”
周子遇隔着蒸腾的雾气,看她低头吃饺子的样子,只觉有些陌生。
一顿晚餐就在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热闹声中过去,蒋院长起身,和宣宁一起带着孩子们收拾碗筷。
周子遇本也犹豫着是否也有一同加入,恰好接到母亲季苓的电话。
他站到窗边,按下接听键,那头立刻传来欢快的声音。
“儿子,见到蒋院长了吗?孩子们怎么样,是不是很可爱?”
“嗯,见到了,孩子们刚吃完晚餐。”
他声音平静,至于可爱不可爱,他习惯性没有回答。
“快给妈拍照看看,刚才阿熠给我来电话,说是明天一早过来看我。我还同他说了,你今晚要在儿童福利院过除夕呢!”
周子遇没有拍照的念头,但知道母亲的性格,定拗不过她,只好切换到摄像头,对着那边笑闹的孩子们和忙碌的蒋院长拍了一张照,发过去。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把宣宁拍进去。
“孩子们果然很可爱,可惜照片里没有你——一会儿我要给阿熠看看。”
周子遇拿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妈,”他扭头看一眼不远处正低头帮一个孩子擦眼睛的宣宁,低声问,“你为什么会给这个福利院捐款,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没什么,只是恰好选到了这一家。过去都是集团基金会捐助,每次都兴师动众的,我也想以个人名义捐一些,就多选了几家,这家规模不大,虽然没什么名气,但是这些年来一直在运营,我托人去看过,说是院长人不错,就放心捐了。这是今年以个人名义捐的第二家,恰好听说你在C市,才让你去看看。”
“怎么了,是这家福利院有什么问题吗?”电话那头的季苓不明所以。
“没什么,”周子遇低下头,扯了扯领口,“随便问问。”-
另一边,庄园内,白熠收到季苓发来的照片时,才刚回屋换好衣服,来到已经准备好的宴会厅中。
按照舒淑兰的安排,晚宴开始前,还有一场非正式的下午茶聚会,客人们会在下午陆续赶来,为晚宴预热作准备,此时,有不少人已经到达。
他和几人寒暄过后,拿出手机看了眼,忍不住笑。
周子遇那样的性子,一个人面对福利院这么多孩子,恐怕很难熬。
他摇摇头,给季苓回了消息,又顺带点开刚才没来得及回复的对话框。
对话还停留在那张装满饺子的铁盘照片处。
他想了想,点动指尖,问了一句:“和别人一起包的饺子?”
留宿
对面的消息总是回复得很快。
“嗯, 和小时候的邻居阿姨一起包的。”
白熠重新点回刚才那张照片看了一眼,问:“只有你们两个?”
“还有她家的孩子们。”
难怪有那么多歪歪扭扭、大大小小,甚至破皮的饺子。
角落里的他低着头, 轻笑一声, 明亮的日光从窗边照进来, 打在他的身上, 使画面看起来格外宁静。
宴会厅大门外,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玻璃幕墙边, 却没有立刻进来, 而是先朝厅内看了一眼, 待捕捉到角落里的人时,捏着手包的指节紧了紧, 眼神也变得游移不定。
她穿了身C家最新的米色套裙,裙摆点缀嫩黄的花纹, 再配上珍珠项链与耳饰, 在柔软的长卷发间若隐若现,衬出一种介于纯洁少女与成熟女人之间的美。
是沈烟。
和数年前相比, 她原本白皙的肤色已经变成了欧美更流行的健康小麦色,身材也有了更明显的训练痕迹,乍看过去, 像个美丽的华裔女孩。
门口有人驻足不前, 很快就引起别人的注意。
今日来的,多是和白家,还有舒淑兰交好之人, 或是年长隐居海外的影视音乐名人, 或是做相关投资的,互相之间早就非常熟悉, 一下就有人认出她来。
“沈烟?”
厅中有人喊了一声,音量不高,但在大多数人只是絮絮的低语中,很容易让人注意到。
“真的是你!”
原本低着头的白熠听到声音,跟着抬起头,往声音的来源看去,恰好对上沈烟本就看着这边的双眼。
一瞬间的对视,两人皆愣了一下,同时移开视线,谁也说不清心中滋味到底如何。
分手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相遇。
“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以后都不会来了。”
方才出声的是胡仲姗,此刻已经来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一眼,似笑非笑。
她和沈烟一样是个星二代,女承父业,如今也是个演员,靠着娱乐圈小公主的人设,倒也一直维持着不温不火的热度。
她和沈烟从小相识,也从小有些不对付,她看不惯沈烟,几乎是圈里不少人都知道的事实。
话里明显的嘲讽,让沈烟的脸色有点局促。
“怎么会?我今天是来看淑兰阿姨的。”
自从和白熠分手后,她便再也没有参加过白家的宴会,连带着其他大大小小的场合,也大多不再对她发出邀请。
她空顶着一个星二代的名号,实则这些年来的体面,全是通过舒淑兰和白家得来的。和白熠分手后,若不是舒淑兰还时不时单独私下与她见面,她在这个圈子里,恐怕会掉落得更厉害。
她忍不住再次抬头,习惯性地以求助的眼神看向不远处的白熠,待他发现时,又像突然反应过来,飞快地移开视线。
“是吗?”胡仲姗挑眉,虽然信了,却并未放在眼里,“淑兰阿姨眼下可不在,要不要我带你去找找?”
她一副与舒淑兰十分熟稔,甚至比沈烟更加亲近的样子,看起来热络周到,实则奚落满满。
沈烟垂下眼,拼命掩饰面上的难堪。
她勉强笑了笑,正要拒绝,忽然一道声音传来,替她说出了口。
“不用了。”白熠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胡仲姗的身后,一双总是含情的桃花眼,已经蒙上了一层冷漠,“我母亲只是上楼换身衣服,应该很快就会下来,就不麻烦别人了。”
胡仲姗猛地回头,脸色僵硬地撇撇嘴,别扭地看看白熠,似乎很不满意他事到如今,还是要维护沈烟。
“好吧,有人还要献殷勤,那我就不多管闲事了。”她说着,也不看白熠皱眉的表情,昂着头颅离开了。
剩下两个人站在原地,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沈烟张了张口,似乎犹豫着,要不要先开口。
白熠作为今日主家少爷,备受关注,眼下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这里,纷纷看过来,想要知道这两人相见,到底会是什么反应。
他显然不想成为众人的焦点,不等她开口,便先冷淡地冲她点头:“进去吧,母亲一会儿就来。我先失陪。”
说罢,转身重新进入宴会厅,很快便神色自如地与客人们谈笑起来-
福利院内,宣宁看着屏幕上再次停滞的对话,没什么表情。
她没有将自己到底在哪告诉白熠,当然,也许他也不太在意。
只是这里是属于她少年时的回忆,如桃源一般的地方,她想要像秘密一样保守着,不想让白熠窥探到。
尽管现在已经被周子遇知道了。
已经打完电话的周子遇,此刻自窗边回到长桌边,无声地看向她的方向。
捧着手机低头出神的女孩,还有屏幕上看不清内容的对话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她是在与什么人对话,却没有得到同等热情的回应,那种出神,可以自动被理解成失落。
周子遇嘴角扯了下,也不知心里复杂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晚餐留下的杯盘已收拾好,方才到处撒落的面粉,和孩子们吃饭的碗筷,看起来是个清理的大工程,可是年长的孩子们分工合作,竟然这么快就让屋里恢复整洁,可见他们平日早已习惯了这些。
此刻,众人聚在屋里,有孩子抱着宣宁的腿,仰头道:“宣宁姐姐,弹吉他!”
靠墙的柜子旁,斜放着一把吉他,是宣宁带来的。
一人说完,立刻有好几个孩子跟上起哄。宣宁笑着应了,拿出吉他,指挥孩子们排队坐好。
福利院条件有限,孩子们能有的娱乐项目不多,平时蒋院长会教孩子们唱歌,院里有架陈旧的钢琴,她有时会弹。宣宁来的时候,孩子们便喜欢让她弹吉他。
蒋院长已经脱下围裙,见状目光转向周子遇,期待道:“周先生要不要一起坐过来?一会儿孩子们给您唱歌,算是表达谢意。”
她说着,已经专门搬了张椅子,放到旁边,恰好和围成半圆的孩子们相接,而在他这张座位的旁边,就是抱着吉他的宣宁。
他看一眼腕表上的时间,没有拒绝,就在她身边坐下。
不是没听过她唱歌。他有印象,第一次见,就是她还在酒吧唱歌的时候。
他记得,她唱得不错,嗓音条件好,气息足,技巧也不错,只是,当时他似乎觉得她不管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有一丝不自然。
而今天,在孩子们面前,她波动琴弦,唱起《一闪一闪亮晶晶》这样的儿歌时,没有一点修饰,直白的嗓音,清亮动人,听起来,仿佛真的是个单纯直率的女孩。
今天的她,是真实的吗?
周子遇看着弹琴唱歌,时不时露出笑容的宣宁,有点不太确定。
习惯了怀疑,要刚下戒心相信,有点难。
孩子们跟着宣宁,一首接一首地唱着,屋里被童稚的歌声填满,热闹又快乐,仿佛真的进入了没有忧虑的世界。
周子遇再次拿出手机,给围坐的孩子们拍照。
快门按下的时候,宣宁的侧影也恰好出现在镜头里。
他皱眉看了眼,没有删掉,而是重新拍了张只有这些孩子和蒋院长的照片,发给母亲季苓。
半个多小时后,孩子们唱累了,宣宁收起吉他,给他们打开电视,和蒋院长一起带着他们看节目。
换平时,这时候孩子们该睡了,但今日除夕,守岁的习俗仍在,能熬夜的,自然不会错过。
周子遇再次看腕表,起身同蒋院长道别,打算离开。
“周先生,真是太感谢您了,今晚耽误您时间了。”蒋院长赶紧带上宣宁,一路将他送至车上。
司机不在,周子遇坐在驾驶座上,降下车窗,一边按下启动按钮,一边道:“哪里,是我耽误了你们才对。”
轰一声,汽车启动,仪表盘上出现一个个检查图标,周子遇低头看着,眉头慢慢皱起来。
“怎么了?”宣宁先看出他的不对,出口问了句,顺着他的视线,从敞着的车窗外望向仪表盘。
有红色的警示:胎压异常。
周子遇没有立刻回答,重新熄火、点火,尝试两次,皆是如此,这才慢慢道:“车胎出了问题,恐怕暂时走不了了。”
宣宁愣了下,看一眼闪亮的黑色车身:“是不是该打服务电话?”
这样的豪车,一定有24小时服务电话。
周子遇伸手要去按头顶灯光开关附近的服务呼叫按钮,蒋院长却忽然说:“要不,在这儿歇一晚,明早再走?”
才触到按钮的指尖顿住,没有立刻按下去。
“今天有些晚了,又是除夕,这会儿大家都回去了,打车恐怕也难。我想修车得好几个小时,等好了,也得到凌晨,不如等明天一早再修。”
蒋院长想了想,看一眼周子遇的神色,又补道:“我们这儿环境一般,比不上外面那些高档的酒店,但遮风挡雨、被褥床铺,还有热汤热饭,都是有的。如果周先生您不嫌弃,不妨在我们这儿将就一晚。”
宣宁的脸色有点不好。
她不太愿意自己的秘密桃源,不但被他知晓、造访,还要被他住上一晚。换谁不好,偏偏是他。
可想到他母亲给孩子们捐了那么多钱,她无法开口劝他早些离开。
周子遇转头看一眼窗外属于福利院的低矮的房子,余光不经意扫过宣宁有些下垂的嘴角,将她纠结的微表情收入眼底。
伸在按键上的手指慢慢放下,他重新升起车窗,开门下来,点头:“也好,那就打扰了。”
奶糖
蒋院长一听, 立刻兴冲冲地回屋去,要给周子遇收拾出一床被子来,临走前, 还不忘嘱咐宣宁, 好好招待周子遇。
周子遇道了谢, 给司机发消息说明情况, 让他今夜在外暂住, 明早过来处理修车事宜, 随后收起手机, 好整以暇地看向宣宁。
“失望了?”
他的心情, 到这时才像有点不错。
“怎么会。”宣宁摇头,移开视线, 抬头看头顶深邃的夜空,缓缓吐气, “您的母亲给福利院捐赠了那么一大笔善款, 说起来,我应该感谢您才对。”
如果他不是周子遇的话。
此刻, 没有蒋院长,也没有孩子们,只有他们两个在, 将原本不大的院子都衬得有些空旷。
没人主动提出回屋, 周子遇站在原地,看着她说话时吐出的湿润雾气,与他呼吸的气雾交织在一起, 然后一同弥散在夜色里, 开始思考,她的感谢, 到底是假意的讽刺,还是出于真心。
“你也给这里捐款了,”他想起蒋院长的话,“每年都捐,为什么?”
捐款从来不是富豪的特权,而是任何想要献出善心的人都可以选择的帮助他人的方式。
只不过,大多数人的善心并非凭空出现,或是因某些事而受到触动,或是为减轻内心的负罪感,又或是为实现自己的价值。
譬如他母亲季苓,因为格外喜欢孩子,而自己又不能再生育,便在帮助儿童福利院和资助贫困儿童上,多花一些心思。
“为什么?”宣宁有点好笑,反问一句,“当然是因为我生性善良。”
周子遇看着她,皱眉没有说话。
“不信啊?”没人在,宣宁便没了顾忌,转头看他,眼睛晶亮,说话的时候,有种和平时不一样的放肆,“我必须是个坏女人?”
“你不是这样的人。”
周子遇盯着她的眼睛,沉声回答,也不知是在说她不是生性善良的人,还是在说她不是坏女人。
宣宁被他看得莫名有些不自在,伸手裹了下衣服,双臂环抱,侧过身重新看着天空中闪烁的星星。
“这里是我上中学时候的‘家’。”
周子遇眼中闪过怀疑和不信:“你不是孤儿,不是福利院的孩子。”
他私下里查过宣宁,没将人摸个底朝天,倒也还记得,她无父无母,但还有个监护人,似乎是位近亲,完全算不上孤儿。
宣宁眯眼,了然地笑:“周总,您果然早就查过我。”
宋思妍那一百万的事,大概就是被他一并查出来的。
“我的确不是孤儿,监护人是我姑姑。不过,她在我九岁那年就去了加拿大,后来几乎没有回来过。”
她没看周子遇的表情,难得好心情地同他说了实话。
“蒋阿姨以前是我的邻居,时常照顾我。那时候,她只是这家福利院的保育员,我很喜欢她。那时我读的中学是寄宿学校,每周末放学,就到这家福利院找蒋阿姨,时间久了,就做起义工——顺理成章,不怕你查。”
其实,那时的她太过害怕孤独,害怕到无法面对每周末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子,是蒋阿姨的照顾,才让她有了暂时忘记孤独的温暖生活。
“我的确不是生性善良的人,不过,这个世界从来不缺这样的人。”她深吸一口气,任由湿热的气息,在眼前形成一团浓雾,又迅速消失,“蒋阿姨就是一个。”
周子遇一时没有回答。
在他眼里,她一直是个居心叵测、能装会演的女孩,再漂亮的外表,都掩盖不了她的狡猾与恶意。可是,今天,在福利院的意外相遇,似乎让他有点改观。
不管是出于打发寂寞的目的,还是别的目的,从小就在福利院做义工,愿意省钱捐助福利院的孩子们,都是善举。
他出身大家族,从小耳濡目染,又入商场数年,当然知道人性复杂,绝不能单以善恶区分的道理,只是,在她身上同时展现的“善”与“恶”,时常让他感到忽冷忽热。
就像现在,属于“善”的一面,似乎能将他先前积累的不甘和怀疑慢慢抚平。
也许,她有时也算是个“善良的人”。
没了暖气,屋外的天气实在有点冷,才出来时不觉得,到现在慢慢觉出寒意,宣宁站在原地,环抱着的胳膊愈紧,呼出的气息也开始轻微颤抖。
“进去吧。”他忽然开口,没接她之前的话,而是转身回屋。
半长的大衣重新脱下,这一次,被挂进壁橱中。
那个叫小胡子的孩子见他去而复返,握了握拳头,忽然冲过来,朝他手里塞了颗糖。
“叔——哥哥,这个给你吃。”
周子遇垂在身侧的手虚虚蜷着,在小胡子撤回手,那颗糖将要掉落之前,恰好握住。
蓝白的包装,两头卷起,十分传统的简笔画里会出现的糖果包装方式,中间有几个黑色粗体字:大白兔奶糖。
“童年回忆啊。”宣宁看到那颗大白兔,感叹一声,伸手摸摸小胡子的脑袋,那孩子正眼巴巴看着周子遇,这是他向人示好的方式。
“你喜欢?”周子遇捏着大白兔,有点陌生。
他童年的大部分时间不在国内生活,即使在,对这些能唤起市井生活回忆的小东西,可能也不会有太深刻的体会。
“当然,谁能拒绝甜味?”宣宁笑了笑,带着小胡子坐下,从摆在桌上的果盘里又拿了两颗大白兔,一颗给小胡子,另一颗自己拆开,连带裹在外面的米纸,一起送入口中。
周子遇坐回刚才在她身旁的座位,也低头拆开包装,把米白色的糖果放入口中。
电视里播着充满过年氛围的节目,金与红的配色,看起来喜庆又欢乐,让他自然地联想到少年时曾在唐人街参加过的那一两次新年活动。
只不过,那里的金与红,有种陈旧泛黄的气息。
带着奶香的甜蜜滋味从糖果中渗出,在口腔唇齿间蔓延开来。
这就是属于她的童年记忆吗?-
庄园内,下午茶聚会已经接近尾声。
舒淑兰十分体贴地请管家在庄园中留出足够的房间,此刻,大多数客人都已离开宴会厅,或回房暂歇,或到室外散步,参观庄园内的景致,留下来的人所剩无几。
舒淑兰这才有机会闲下片刻,拉着坐在身边的沈烟,柔声问:“小烟,好几个月没见你,还好吗?”
沈烟笑着点头:“淑兰阿姨,我很好,只是好久没见您,有点想念,谢谢您今天愿意邀请我过来,我给您带了礼物,是我亲手炖的燕窝,刚才已经交给管家,希望您不要这么嫌弃。”
舒淑兰似乎高兴极了,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太见外了,小烟,你对阿姨这么好,比阿熠都好,要是我有你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这话,她早说过不止一遍,很多人都知道,她对沈烟的好,不比对白熠这个继子少。
“来,这是给你的,上次在展览上看到,就觉得适合你,便买下来了。”她从手袋中拿出个丝绒的小盒子,递到沈烟面前。
那是一条玫瑰金镶钻手链,五位数的价格,对她来说不算高,不过胜在别致,的确与沈烟的气质十分相符。
“谢谢淑兰阿姨,那我就不客气了。”沈烟没有推辞,当即从盒子中取出,戴到腕上,展示给舒淑兰看。
舒淑兰捧着她的胳膊端详片刻,拿出手机,找好角度拍了张照,发在久未更新的社交平台上。
沈烟见状,也跟着发了一条,与之互动。
她知道,舒淑兰是在帮她。
不一会儿,管家告诉舒淑兰,白礼璋已经从农场回来,正在房间里休息。
舒淑兰同白礼璋感情好,闻言便起身告辞。
留下沈烟一人在桌边。她喝了口红茶,也没有久留,而是快步走出大厅,在南面的花园里,找到期盼中的那道身影。
“阿熠,”她在藤蔓架下站定,望着前方几步外的背影,“原来你在这儿。”
那道背影顿了顿,才转过身来,含情的桃花眼里依旧没有带笑,只是默默望着她,仿佛在问她到底想说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想跟你说声谢谢,刚才的事。”
“没什么,”不知是不是想起胡仲姗的那句“献殷勤”,白熠皱了皱眉,嗓音越发冷淡,“不是特意帮你,只是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而已。”
“当然,你没道理还要帮我的。”沈烟低声说着,垂下眼,双手在身前交握,看起来有些失落和局促。
胳膊收拢时,卧在锁骨下的那枚痣,变得鲜明。
两人最初相识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像刚被忽然扔进新世界的小猫咪,时时小心,这才引得他的格外关注。
都是需要被呵护的女孩,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另一道身影,眼神也跟着柔和一些。
他移开视线,淡淡道:“是你要分手的。”
“我知道,阿熠,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你,最近过得好不好。”沈烟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点受伤,“没错,当初是我要分手的。可是,分手也不代表决裂,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我们不能还像小时候一样,当朋友吗?”
她顿了顿,又说:“还有半年,我就要毕业了,我打算回S市发展,到时候,免不了要打交道,淑兰阿姨对我那么好,我实在不想闹得太僵……”
她是学插画艺术的,在法国读研究生,靠着名人效应,已经成为一名小有名气的青年艺术家,回国后,除开从小就重叠的社交圈,在事业上,也多少会有交集。
白熠紧抿着唇,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电话
他自觉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 过去的事,没必要耿耿于怀。
可是,和沈烟之间的感情, 萌于幼时, 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初恋, 也是迄今为止, 唯一一段正式的恋爱。
他投入了太多真心, 以至于听到她说要分手时, 被伤得那么深。
不是不接受分开的结果, 只是, 他无法接受,她要分手的理由, 仅仅是觉得他无法给她想要的生活——相识那么多年,她甚至不愿意告诉他,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
如此草率, 可见她对他,远没有他对她来得真心实意。
他也实在不明白, 她想要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
长久的沉默,让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沈烟交握着的手悄悄抓紧, 突起的指节有点泛白。她张了张口, 想要说什么,就被一阵铃声打断。
不是来电铃声,而是闹钟的铃声——来自白熠的手机。
沈烟看一眼仍然敞亮的天空, 下意识看一眼时间。
16:57, 在欧洲待了许久的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 冬令时七小时的时差,还有三分钟,就是国内的零点。
“抱歉,”白熠按掉闹钟,冲她扬了扬手机,“我先打个电话。”
沈烟的话没说出口,但也没有离开,而是点头,后退一步,看起来坚持要等他,想从他口中得到一句回应。
白熠并不介意她的执着,也没有避嫌,只是转过身去,用侧面对着她,低头拨通了宣宁的电话-
福利院内,二楼的走廊上,宣宁站在窗边,望着底下院子里闹成一片的孩子们。
大半个小时前,外面忽然下起了雪,鹅毛似的,接连不断地飘下来,很快就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C市鲜少下雪,孩子们一看,兴奋极了,除了好几个年纪太小已经熟睡的,其他坚持要守岁的,迫不及待跑出来,在雪地里玩起来。
蒋院长给周子遇收拾好了房间,这会儿急着去看孩子们,便让宣宁带他上楼看一看。
房间就在宣宁隔壁,是过去用来给临时保育员休息的,备用的床铺被褥一应俱全,洗得干干净净,只是和那条围裙一样,看起来陈旧了些。
倒是这房子,有了周子遇母亲那笔善款的修缮,换新的门窗除了能抵挡寒风,也有极好的隔音效果,外面孩子们的吵闹,只能听见细微的一点点声音,反而将走廊衬得十分安静。
背后的门半开着,宣宁几乎能听见周子遇从床边走到门口的声音。
“周总,如何?还有没有要添的东西?”她从窗边回头,笑看着他,“不过,您有个心理准备,附近的商店都关门了,十有八九,我也没法给您弄来。”
周子遇觉得她好像在嘲笑自己“娇气”。
他冷着脸道:“已经很周全,没什么需要的。”
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床并一张小方桌,洗漱用品摆在上头,一支新牙刷,一次性纸杯,还有压缩毛巾,一看就是宣宁的东西。临时决定留宿,能有干净的屋子和洗漱用品,已经足够了。
他偏头看一眼外面纷扬的雪花,想起她方才看过去时,含笑的眸光,问:“你喜欢下雪?”
宣宁顺着他的视线,又朝窗外看,眼里流光溢彩,好像也有雪花落下:“当然,南方的孩子,有谁会不喜欢吗?这样的大雪,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问她喜不喜欢了,她的喜好,和他有什么关系?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今晚的周子遇变得有点奇怪,好像温和了一些。当然,也许只是他这样出身高贵的上层人,对她这样市井底层长大的人的基本好奇而已。
窗上结了层水汽,她伸手抹出个小小的圆,探头过去看院子里的情形,见花坛里、车顶上都已有了积雪。
“好了,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下楼了。”她没回自己的房间,转身朝楼梯走去,显然是要到院子里去玩雪。
周子遇顿了一下,没有回屋,而是跟在她身后三四步的地方,也往前走。
宣宁察觉他跟上来,停下脚步,惊讶地看过去。
才想问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拿出一看,屏幕上赫然是“白熠”两个字。
角落里的时间恰好在这时跳到23:58,她想起自己此刻正站在周子遇的面前,不禁愣了下。
出于一种难言的报复和放肆的心理,按下接听键前,她先将手机在他面前扬了扬,待见他脸色忽然变得僵硬,这才心满意足地把手机放到耳边。
“阿熠?”电话接通,她柔柔开口,嗓音无辜中,还带着几分困惑的惊喜,“是你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不是我,还能是谁?”
“当然当然,我太高兴,有点犯傻了。”她语气是羞涩的,听得人心头发软,“没想到你会在这时候打过来。”
“傻孩子,我答应过你,会给你打电话。”白熠没说,自己为此特意定了闹钟,但时间这么准,显然用了点心,“你在哪儿?还和邻居在一起吗?”
宣宁抬眼,望向脸色僵硬的周子遇,唇角莫名勾起一丝笑容。
走廊里不是绝对安静,但手机的通话音量已经开到最大,他一定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又起了坏心,一面仰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面往前靠近一步。
周子遇立刻警觉起来,没有被她逼退,却绷着身子,要开口质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才张口,就被一根细嫩的指尖轻轻点在唇上。微微冰凉的触感传来,他能感受到自己半张的嘴唇,几乎恰好能将那一小截手指包住。
“嘘——”
她抬着头,冲他做口型。
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生怕她还有别的动作,可已到嘴边的话,还是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想让阿熠知道自己和宣宁在一起,哪怕他自认什么逾越的事也没有发生。
“宁宁?”那头的白熠许久没听到回应,开口唤了一声,似乎有点疑惑。
周子遇不知道她之前同白熠说了什么,但显然,她没说实话。
“没有,我没在邻居家。”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闷,若是不看那张笑得狡黠的脸,很容易被骗住。
白熠便被骗住了。
他顿了一下,语气关切:“一个人?”
周子遇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更加用力,将她朝自己拉近,近到几乎贴在一起,低头死死盯着她,想看看她到底要怎么回答,要怎么当着他的面,对白熠说谎。
仿佛挑衅一般,她笑得更加灿烂,语气也更加惹人怜爱。
“嗯。”
仅仅一个字,带着鼻音,让周子遇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
“对不起。”那头传来低声的道歉。
“怎么了?”
“没能陪在你身边。”
“没关系,你心里想着我,我已经很满足啦。”
周子遇再听不下去。
他闭了闭眼,松开手,深吸一口气,狼狈地后退一步,站到窗边,扯开领口的扣子,转身望着外面,似乎不想听她絮絮地同人说话,可那温柔的嗓音却不绝于耳,令人心烦意乱。
时间一点点流逝,两分钟过去,时钟指向零点。
新年来临,沉寂的世界被一只无形的手唤醒,哪怕下着雪,外头也依旧响起连绵不断的爆竹声,漆黑的天空中,也闪过一道道绚丽的烟花。
新装的窗户终于抵挡不住烟花爆竹的喧闹,窗缝里钻进来的声响充盈整条走廊,又顺着手机的听筒,传至万里之外的白熠的耳中。
“十二点了,宁宁,新年快乐。”
“嗯,谢谢你,阿熠。”她的目光落在窗边的那道身影上。
似乎有所感应,周子遇同时转过头来,对上她的视线。
窗外缤纷的光彩自她眼中流转而过,他终于听不见她的声音,只能看见她翕动的嘴唇。
“新年快乐。”
这四个字,是说给电话那头的人听的。
可在他看来,仿佛就是对他说的-
看着白熠拿着手机,微笑着低头说话的样子,沈烟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的声音不高,她听不真切,只是觉得他语气亲昵,表情柔和。
这模样,在别人眼里,或许看不出什么,只觉得是他一贯的随和,但她却知道,那是只有对十分亲近的人,才有的样子,比如,从前对她说话的时候。
如今,那份独属于她的温柔,似乎已经给了别人。
沈烟说不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是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阿熠,”待他结束通话,她重新上前,“刚才……是打给女朋友的?”
白熠拿着手机的动作一顿,对于“女朋友”三个字,感到陌生。
宣宁,是他的女朋友吗?
以他身边那些纨绔的标准,在一起处十天半个月,也能算“女朋友”,那宣宁自然是。
但他这两年,还从没将任何一个女伴,说成是“女朋友”。
他觉得宣宁和她们都不一样,可是,到底有多不一样?
他沉默一瞬,放下手,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与你无关。”
沈烟垂下眼,不知该觉得松了一口气,还是该觉得更紧张。
“至于你之前的话,”他终于回应起来,“分手不代表决裂,你说得没错,哪怕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我也不会为难你。你回国也好,留在海外也罢,我无权干涉,若有什么业务往来,我也会公事公办。可是要做朋友——”
他冷笑一声,摇头:“对不起,我做不到。”
“我无法对一个伤害过我的人,心平气和地重新做朋友。”
雪球
电话挂断, 宣宁想了想,点开同白熠的对话框,又发了一句“别忘了我的礼物”, 才收起手机。
大概因为下雪, 人们放烟花爆竹的热情比往年少了些, 不过三五分钟, 外面的那阵喧闹就结束了。
像繁华落幕, 芳菲散尽, 被喧嚣充盈的走廊逐渐安静下来。
“你就这么骗他, ”周子遇忍耐多时, 到现在才压着情绪质问她,“当着我的面。”
宣宁无所谓地耸耸肩:“对啊, 怎么,周总要拆穿我吗?”
周子遇咬了咬牙关, 嘴唇紧抿。
“可是, 您已经在这儿待了一整个晚上,还要住在这儿, 之前那么长时间,怎么不告诉他呢?”
宣宁逼近一步,眼神紧紧捉住他的, 唇边含笑, 让他莫名不敢直视。
“我没做不该做的事。”不知怎的,他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这句话,只是, 说完就后悔了。
就连宣宁也愣了下, 他的样子,好像条件反射似的, 难道是被她上次突然吻他的举动吓到得有了“后遗症”?
她不禁抿唇笑了,眼底有种“报仇雪恨”的快意,现在,他已经确确实实被她拉下水了吧?
这种感觉好极了,将原本为难自己的人拿捏住,在他面前,她可以把那些不敢在别人面前展露的恶的一面,稍稍释放出一些。
“我知道,周总,你没有。”
她的语气,好像两个合伙的同谋,一个人在为另一个人掩盖共同犯下的罪行。
周子遇听得心中一阵别扭。
“好了,”她看看窗外,午夜时分,雪似乎变小了,“现在,我要下楼了,周总,要不要一起?”
她下楼,自然是要走进雪地里。
“不用了。”周子遇冷冷地出口,站在原地不动。
宣宁耸耸肩,不太在乎他的反应,拉紧外套领口的拉链,迈着轻快的步伐下楼。
外面的气温在悄然缓慢地下降,窗玻璃上凝结的水汽似乎比刚才更浓一些。
周子遇站了片刻,没有伸手去擦,而是干脆拧开把手,将窗户打开。
冷风扑面而来,一下冲散了暖气带来的干燥的热度。他微闭双眼,深吸一口气,任由那种冰冷的感觉顺着气管灌进去。
待感到寒意把脑袋里乌沉沉的钝感驱散,他感到整个人清醒着,才重新睁开眼,看向楼下的院子里。
有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已经玩累了,和蒋院长一起,站在西面的屋檐下,望着其他人。
那十几个还在玩的孩子中,赫然多了一张生动活泼的脸。
和平时带着点少女矜持的甜美纯净不同,此刻的宣宁脸蛋红扑扑的,不停的呼吸间,大片大片的雾气萦绕在身边。
她笑得发自内心,毫不掩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狐狸似的,亮得惊人。
一颗滚远的雪球从旁边飞过来,一下砸在她的肩上。
“啊!”她忍不住惊叫一声,与此同时,被暂时捏起的雪球骤然碎开,白色雪花飞溅到她的脸上、头发上。
周子遇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明明是无声的笑,她却像感应到了一般,忽然抬头。
就连长长的眼睫毛上也沾了洁白的雪花,她抬手拂开,头发上的雪花却还留着,鲜明的对比,让她看起来有种狼狈又活泼的美。
周子遇感到刚才被寒风驱散的那阵钝感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愣神的这瞬间,他没注意到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狡猾。
紧接着,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颗雪球呼啸着迎面砸来。
他面色一变,连忙后退,打算躲到窗户里面。
但到底晚了,雪球砸在他左边心口的位置,发出一声很细微的闷响。
大块的雪掉落在地,不疼,有几点洁白挂在深灰的羊绒马甲上,很快就因为温度变成了透明的水珠,看起来甚至完全没有留下痕迹。
“周总,不好意思,失手了。”
站在楼下的女孩仰头说,听起来一点也不像道歉。
“没关系。”他轻声回应,却见她已被热情的孩子们重新拉回战局,根本无暇看他。
丢往二楼的雪球,怎么可能是失手?
他移开视线,重新关好窗。
转身回屋时,忍不住抬起右手,轻轻按在刚才被雪球击中的地方。
是湿的-
大概是玩得太兴奋,尽管到凌晨一点半才睡,第二天,宣宁还是七点就醒了。
整个福利院静悄悄的,孩子们都还在熟睡中,雪早已停了,留下各处一层厚厚的积雪。
没睡饱,她头脑还昏昏沉沉的,洗漱穿戴好后,便下楼了,经过隔壁屋时,见房门紧闭,只道周子遇还没起来。
厨房里,蒋院长已经穿上围裙,忙前忙后,看见宣宁也要过来帮忙,笑道:“宁宁,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我还特意想让你多睡一会儿呢。”
大锅里熬着白花花的米粥,蒸笼里是五彩的小刀切馒头和玉米、红薯等粗粮,宣宁见什么都弄好了,便去帮着把消毒柜里的餐具拿出来。
“睡不着,干脆早点起来。倒是阿姨您,昨晚也那么晚才睡,早上又起得这么早来干活儿,可得注意身体。”
蒋院长笑呵呵摆手:“不碍事,难得过个年,大家高兴。平常,我也不做这些。”
福利院里平时有负责厨房伙食的师傅,过年期间休假几天,这才由蒋院长顶上。
她到窗边的水池洗了把手,抬头冲外面扬了扬下巴:“我也不算早,还有人比我更早呢。我这蒸笼里的点心,就是周先生帮着蒸上去的。”
厨房在一楼,水池上方的厨房正对着院子里,宣宁闻言看过去,就见冰天雪地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高大的身材,半长的大衣,黑色的长裤,正是周子遇。
他站在昨天停车的地方,只是原本该在旁边的迈巴赫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奔驰GLS,以及平常跟在他身边的司机。
原来不是还没醒,而是早就起来了。
看这样子,车应当已经送去修了,这一辆是拿来暂时用的备用车。
“想不到,周先生看起来不苟言笑,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谦逊又有涵养,大过年的,肯到咱们这种地方来,很不简单。”蒋院长手脚利落,早饭还没吃,已经连中午要吃的菜都收拾好了,此刻盛了粥,拿了点心,端进屋里,一边摆盘,一边与宣宁说话。
孩子们都要睡懒觉,一时半会儿起不来,桌上便只摆了四个人的早餐。
宣宁把筷子摆好,闻言走过去,像个孩子似的抱抱蒋院长:“咱们这种地方怎么了?我觉得没有哪里比咱们这里更好。”
“哎哟,我们宁宁可真会说话。”蒋院长慈爱地摸摸她额角的发丝,母亲一般帮她一点点捋顺,问,“买的什么时候的票?”
她一向是这样,来这儿不会多待,住一晚上就走。
“今天中午回S市的票,一会儿吃完早饭,我就要走了。”
“也好,你现在和从前不同,以后只怕有的忙,趁现在还能休息,一定好好养着。”蒋院长也不挽留,看看外面的积雪,担忧道,“只是天气不大好,也不知能不能准点。”
不知何时已经进屋的周子遇站在门边,听着两人的对话,没有出声。
不一会儿,司机收拾好车上的东西进来,四人坐到桌边吃早饭。
墙边悬着电视,正好调到新闻频道,特意穿上红色唐装的男主播正在播报昨夜全国大部地区降雪的消息。
“大范围降雪导致铁路交通受阻,据铁路部门预计,今天到明天,将有逾百车次停运,另有相关列车受到影响,可能出现不同程度的晚点。请旅客朋友及时关注天气变化及出行信息,合理安排行程。”
蒋院长一听,连忙问宣宁:“宁宁,你买的哪趟车?快看看有没有受影响。”
话音刚落,宣宁的手机就震了一下,跳出一条出行提醒。
她看了眼,无奈道:“阿姨,被您说中了,确实被取消了。”
不光这趟车被取消了,下午的其他车,也多显示可能严重延误,饶是如此,本该不紧张的车票,也变得一票难求。
“这可怎么办?”蒋院长见状,着急起来,“后面几天的车票,想必也难买了。”
她说着,忽然看一眼旁边没吭声的周子遇和他的司机。
周子遇从S市来C市出差,今日回去,想必也是回的S市。
她想问问周子遇能不能顺路捎上宣宁,但他是客人,还是给他们院捐过善款的客人,她有些开不了口麻烦他。
“等等吧。”宣宁倒不急,没再继续想办法买车票,只是觉得脑袋里那股昏沉劲儿有加重的趋势,“兴许明天就好了。”
蒋院长叹了口气:“希望别耽误你的时间。”
一旁的司机闻言,也看看周子遇。
他记得这个女孩,曾经坐过他们的车,好像是A大的学生。若她要回的是S市,倒是顺路。只是,那次同车,看周总的反应,似乎不太愉快,想必——
“今晚还有降雪。”沉默的周子遇忽然开口。
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不想留在这儿的话,可以坐我的车走。”
他说完,低头喝粥,淡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雪天开车上路,定要比平时慢很多。不过,再慢也比坐公共交通少舒服、少折腾得多。
宣宁已不像先前那么忌惮和防备周子遇,闻言几乎没什么抵触情绪,欣然说“好”,冲他道谢。
周子遇没回应,慢条斯理喝下最后一口粥,冲三人淡淡点头,起身走了出去。
红包
半个小时后, 孩子们还没起床,司机已经热好车,查好道路, 一行人准备出发。
宣宁最终还是选择跟着周子遇一起走。
年后就要进组开拍, 她想花更多时间独处, 为剧本和人物做好一切准备。
临走的时候, 宣宁将带来的吉他放进后备箱, 正要上车, 却见周子遇接过司机从前座上拿出来的一沓红包, 递给蒋院长。
“给孩子们的压岁包。”
蒋院长没想到他还准备了这个, 笑得又惊又喜,推辞道:“那怎么好, 您和季女士已经给我们福利院捐了那么多善款,怎么好再让您破费呢。”
“这不是捐款, ”周子遇解释, “是传统风俗,每个孩子一份, 您放心,一点心意,够给孩子们买一两次零食而已。”
他说着, 把最上面一个红包的口子拉开些, 给蒋院长看了一眼。
蒋院长见金额的确是给孩子买零食的分量,这才放心地收下。
等上了车,车子启动, 驶出福利院, 宣宁看着站在门口送的蒋阿姨消失在视线里,这才转过身, 在座上坐好。
车里空调是提前开的,又开得足,与车外的雪后清寒反差极大,没两分钟,她便忍不住捂住口鼻,打了个喷嚏。
周子遇转头看向她。
“感冒了?”
她拿出纸巾擦了擦,点头:“大概夜里着凉了吧。”
周子遇想起她半夜里在楼下打雪仗的样子,还有那砸到二楼来的雪球,再接着,就是她当着自己的面对电话那头的白熠撒谎……
“难怪。”
宣宁顿了顿,不知道他的语气里是不是有幸灾乐祸的意思,从包里取出备用的一次性口罩戴上:“放心,不会传染给周总您。”
周子遇沉默一瞬,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起来,这是他们第二次同车。
第一次是受白熠之托,他对她满心怀疑和戒备,饶是如此,那次也还是被她骗了。
时隔数月,第二次与她同车,他的心情反而平复了许多,大约是不知不觉已经明白,她的确就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女孩。
和人前那副单纯温顺的面具相比,露出獠牙的她,反而让他觉得真实。
大概是真实带来的踏实吧,明明昨夜还是带着怒气的。
他没有深究这种变化的原因。
宣宁没摘口罩,但领了他的好意:“我也没别的意思,真的不想让您也遭罪。”
她说着,又找了个别的话题,算是让气氛轻松些:“周总,我发现您其实是个不错的人,平易近人,还会给孩子们包压岁钱。”
车驶出镇上的小路,上了通往城区高速的国道,因为走得早,又是大年初一,路上车辆很少,雪天路滑,司机特意放慢车速,开得稳当,听到宣宁的话,笑了起来。
“周总心细,昨天来之前,就吩咐我准备红包了,但除夕商店都关门了,一时没买到,今天早上买到才送来。”
司机是一直跟着周子遇的,与他十分熟悉,今日也已经是第二次见到宣宁,早上听了两句,大概知晓她是C市人,也是福利院的义工,潜意识里便多了几分好感。
“周总担心金额大了会给蒋院长添麻烦,特意都给小一些的红包。不知道C市的习俗如何?我听说,S市周边,礼都重一些。”
宣宁仔细回忆过去在C市的生活细节,诚实地摇头:“我也不太清楚。”
司机愣了一下,困惑道:“宣小姐,您不是C市区人吗?”
“是啊,”宣宁笑笑,隔着口罩,看不出表情,只有眼角弯起来,“不过,我没收到过过年红包,的确不知道这边的习俗。”
她对亲人的记忆十分浅薄,自有记忆开始,也没什么需要往来的亲朋,更没收过什么红包,当然也不会关心这里的习俗到底如何。
司机不知内情,有些诧异地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也察觉到自己触到了别人的隐私,含糊地说了声“这样啊”,便不再多问。
车里一时陷入沉默。
宣宁忽然觉得方才可能挑错了话题,她一点也没有要博取别人同情的意思。
不过,她此刻懒洋洋的,昨晚压着没上来的睡意,不知为何,这时候一下子涌上来,再不想找什么话题了。
“路途还长,周总,我先睡一会儿,您不介意吧?”她看着身边一直没说话的周子遇,出于礼貌打了声招呼。
周子遇淡淡“嗯”一声,也不看她,拿出放在车上的平板,开始查看工作邮件。
宣宁见状,头靠在椅背上,闭眼沉沉睡去-
遥远的法国,才是凌晨一点多。
白熠穿着浴袍从浴室里走出来,擦着发梢的水滴,在沙发上坐下。
手边是管家安排人送来解酒的蜂蜜水,他端起来喝下两口,这才觉得心头烦躁被抚平了些。
自下午茶后的那次照面,整个晚宴期间,他都没再和沈烟说过什么。
可是,那种无端涌起的烦躁,却一直萦绕不去。
期间,有女人见他同沈烟看起来界限分明,便大着胆子过来搭讪,自然统统被他拒绝了。
一晚上的烦躁,让他不得不承认,时隔近三年,沈烟带给他的影响,仍比他想象的大得多。
此刻,他迫切地需要有什么人或事,来纾解开心中积郁的情绪。
换下的衣服已被佣人收走,手机被拿出来,放在桌边,他放下杯子,拿起手机,点开先前已看过的对话框。
最近一条是二十分钟前,宣宁发来的。
“已经出发回S市了,晚些时候就能到。”
拇指在这几个字上摸了摸,这才慢慢感到心气顺了些。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通讯录,找到恒晖百货商场经理的电话,打了过去。
“汪经理,新年好,有个忙想请你帮一下。”-
宣宁这一觉睡去,过了一个多小时才醒来。
因下了雪,高速公路路况不佳,随时有被封锁的可能,所以司机选择走绕远的国道和城市道路。
此刻,刚刚接近第一处计划停靠的服务区。
宣宁揉揉眼睛,感到脖颈有些发酸,坐直身子,看了眼身旁的周子遇。
他仍在看平板,只是手上比刚才多了支笔,正在平板上写写画画着什么。
她不禁有些佩服他的精力。
这时,手机震动一下,蒋院长给她发来消息,点开一看,是条视频。
视频里,福利院的二十多个孩子站在院子里,高高低低,参差不齐,但一张张脸上都带着笑。他们双手抱拳,冲着镜头齐声喊:“哥哥新年快乐!”
开到最低的音量,只刚好够她听到。
她忍不住笑了,把手机递到周子遇面前:“周总,这是蒋阿姨和孩子们给您的。”
“按照习俗,得拜了年,才有红包,可不能乱。”蒋院长是这么说的。
周子遇看了一遍,难得嘴角带笑:“有心了。”
他想了想,拿出自己的手机,冲她道:“麻烦发一份给我。”
两人加上微信,宣宁将视频发过去,没有多想。
不一会儿,车驶入服务区,司机一个人找了个地方抽烟提神。
宣宁从车上下来,才走出去两步,手机又震一下,有人给她发了过年红包,定睛一看,竟然是周子遇!
她脚步一顿,猛地回头。
另一边车门外,周子遇才从车上下来,寒风呼啸而过,吹得路上众人皆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唯有他,仍旧脊背挺直,仿佛没受任何影响。
他看着远处,淡淡道:“你说你没收过。”
风声中,他的话听得不那么真切,宣宁被口罩闷得有些发晕,伸手摘下来,莫名地看着周子遇。
“周子遇,”她绕过车前,走到他面前,第一次完整地叫出他的名字,“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
周子遇面色平静,没有回答。
她轻笑一声,嗓音柔软,语气莫名,因为感冒而带着浓浓的鼻音,听起来直挠得人心痒。
“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周子遇脸色一僵,本来没什么情绪的眼里露出几分恼怒和讥诮。
“你觉得有可能吗?”
宣宁耸耸肩,没再说什么,只看着他神色冷淡地大步走开。
接下来的车程里,周子遇或继续看平板,或闭目养神,再没同她说过话,就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好像一下又回到之前冷漠、排斥的状态。
宣宁也没再想法与他搭话。
她太累了,累得连眼皮都像被黏起来了,怎么也睁不开。
车里空调开得很足,她并不觉得冷,但还是有种冷热相冲的感觉,身上的衣物若是不脱,便捂出一身汗,但若拉开些,又觉得风寒直逼后背。
因为走的是国道和城市道路,比高速公路绕远了许多,再加上从中午开始,路上的车明显变多,显然是高速封路后,大家都不得不改道,引起堵车。
原本两个小时的路程,硬是用了近七个小时才到。
后半程,她几乎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就连司机也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关切地问了两句。
下午四点,天又重新下起雪,司机跟着导航,把车开进宣宁住的小区,停在楼下。
“这里倒是离江心很近。”司机下车替她拿放在后备箱的吉他,他口中的“江心”,指的是周子遇常住的那套别墅,也是他今天的目的地。
宣宁道了声谢,没有回应,背吉他的时候,脚步虚浮得有些摇晃。
司机迟疑地问了一句:“宣小姐,您还好吗?”
“我没事,回去喝点水睡一觉就好了。今天麻烦你们了。”她说着,在车门边弯腰,对着已经降下的车窗里面道,“周总,谢谢您。”
说话的时候,她露在口罩外面的小部分面庞已经变得通红,再站直身子时,又是一阵趔趄,背在身后的吉他仿佛沉极了,让她站不稳当。
天空中飘着雪花,落在她的发间,莫名让她看起来有些惹人怜爱。
“宣小姐看起来病得有些重。”司机坐回驾驶座,忍不住嘀咕一句。
周子遇当然早就注意到了。
他的视线在窗外的人身上停了停,她已退到一边,却没直接进去,而是礼貌地等着他的车先离开。
风寒感冒而已。
他没什么反应,按下关上车窗的按键,淡淡“嗯”一声。
车很快驶离小区,在路口掉个头,便进了旁边的别墅小区,沿路上湖心岛,回到自己家中。
家里安装了辐射空调系统,恒温恒湿,外面再是风雪交加,家里也温暖如春。
他洗完澡,换身衣服出来,先查一遍工作邮件和信息,都处理完,才回复其他信息。
有几个邀他晚上聚一聚的,被他一一婉拒。
一整天折腾下来,他也有些累,没必要的场合自不会去。
住家阿姨送了刚煮的姜茶来给他暖身:“先生从雪天里回来,可别着凉了,一会儿晚餐就好了,吃过早点休息。”
听到“着凉”两个字,周子遇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一张被口罩盖去大半的脸。
“嗯。”
他应一声,片刻后,点开今天新加上的对话框。
发过去的红包已经收了,后面是一句简单的“谢谢”,时间是一个小时前。
他想了想,回复一句:“不用谢,感冒要趁早吃药。”
迟迟没有回复。
他深吸一口气,放下手机,起身要去餐厅。
就在这时,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低头一看,是白熠的来电。
一种难言的虚空感从后背涌上。
他慢慢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
“阿熠。”
“子遇哥,你现在在哪儿?”
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急。
周子遇的心莫名紧张:“在家,怎么了?”
“江心的家?”
“嗯。”
“太好了,哥,能不能帮我去看一看宣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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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餐厅, 住家阿姨已经做好晚餐,正一样一样往餐桌上摆,见周子遇忽然从楼上下来, 笑道:“正要叫先生下来吃饭呢。”
可是, 才说完, 却发现他洗完澡后穿在身上的家居服已经换下来, 变成平日出门时的装束, 只是衣扣还没扣号, 正一边下楼, 一边扣着。
他扫一眼桌上热腾腾的饭菜, 没有停下脚步,说了一声“我出去一趟”, 便绕去了门厅过道。
小区离得近,他没开车, 直接选择走过去。
一路过去, 因为不必掉头,直接出了小区穿过马路便是, 总共只用了七分钟。
只是外面雪下得不小,他没撑伞,等到楼下时, 头发间、大衣上都已沾了许多雪花和水珠。
两个小时前, 车就是停在这里,他看着她脚步虚浮地走进去。
而就在刚才,白熠在电话里告诉他, 一个小时前, 她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对,说是不舒服, 有些发烧,要先睡一会儿。
而刚才恒晖百货的汪经理说,宣宁的门铃,怎么按都没人开门,再打过去,也都没人接。
白熠担心宣宁出事,这才想起离得最近的他,请他帮忙,亲自上门去看一看。
按下电梯按键,看着上方的数字一下一下跳动,周子遇心中有种难言的惴惴。
他明明看到她虚弱的样子,却什么都没做。
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她仍没有回复,他顿了顿,直到电梯“叮”的一声开了,才意识到刚才在电梯里,没有信号。
1206,她的房间号,他先按了门铃,果然没人来开,再打语音,没人接通,才照着白熠给的密码开了门。
屋里此刻静悄悄的,听不到有人活动的声音,但灯开着,客厅的衣架上挂着她白天穿的外套,门口有换下的鞋,餐桌上也摆着喝了一半的水杯,她显然在家。
“宣宁?”
周子遇在门口,又朝屋里喊了两声,没得到回应,才往屋里去。
小小的屋子,两室一厅的构造,无需探索,只看两眼,就能摸清。一间被布置成书房,房门敞开,空无一人,另一间则半掩着门,显然是卧室。
他走近两步,透过巴掌大的缝隙朝里看去。
卧室里没开灯,拉了一半的窗帘,玻璃外是林立的住宅高楼,璀璨的光从玻璃外照进来,将房间照得昏暗。
唯一清晰的光源,来自客厅的灯,从缝隙中照进去,斜斜的一道,沿着床抹上去,仿佛印象派油画,隐隐绰绰勾勒出床上的一道身影-
“少爷,已经到了。”
汽车在一家美术馆门口停下,白熠看一眼还没回音的手机,心不在焉地“嗯”一声,拿上准备好的郁金香,起身下车,在道旁等待。
大约十五分钟后,另一辆车在不远处停下,一位保养极佳的贵妇人从车上下来,在人群里扫了一眼,一下看到站在台阶上皱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白熠。
“阿熠!”妇人笑着走近,一下将他的心神拉回来。
“季阿姨!”白熠走下台阶,露出笑容,将手里的一捧郁金香奉上,“新年快乐!”
昨天本说今天一早就来看望季苓,但季苓推说早上要睡懒觉,实则是不想让他刚倒完时差,就要早起赶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来看她,便约了上午一道在这家美术馆见一见。
这家美术馆是季苓一位朋友的产业,最近在举办公益展览,她要来捧一捧场。
“还是你有心,不但专程来看我,还知道拿花儿来哄我开心,可比你哥好多了。”季苓接过花束,凑近感受到淡淡的香气,心情好极了,转身递给随行的佣人,吩咐道,“晚上回去,正好放到新买的那只花瓶里。”
白熠从小与季苓亲近,半年没见,此刻也十分高兴:“我离得近,本来就应该来看望您,子遇哥是因为忙工作上的事,才没能来陪您,不一样的。”
他说得不错,周子遇如今管着整个大中华区的业务,明后两天都有代表集团接受政府相关领导视察、慰问的工作,能休息的只有大年初一这一天,自然没法赶来。
季苓并非真的责怪儿子:“哎,算了,只是好久没见他,竟然也怪想的。”
白熠笑了:“那您就回国待一阵子吧,别说子遇哥,我也想常常见到您啊。”
“还是我家阿熠会说话,好吧,等这边几个展览结束,我就回国待一阵子。”她说着,忽然想起刚才见到他的样子,问,“对了,你刚才一个人想什么呢?样子看起来不对劲,遇到什么难题了?”
“没有,”他摇摇头,又想起宣宁,面上的笑淡了些,“只是有些担心一个朋友,她好像突然病了,刚才请子遇哥帮忙去看一看,他住得很近,眼下还没回音呢。”
“这样啊。”季苓一听这位“朋友”住得离周子遇近,下意识以为是他们一起的几个朋友之一,便没多问,安慰道,“有子遇在,他一向稳妥,许医生也在那附近,很快能到,你放心,一会儿再打去问问就好。”
白熠点头,觉得有道理,也没再多说,陪着季苓一个一个欣赏送展的作品。
两人看得认真,有说有笑,并未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跟随。
“阿熠。”
待两人走到插画区,一道熟悉的嗓音忽然出现。
“真巧啊,又遇见了。”沈烟站在一幅丙烯油画旁,冲着两人微笑-
房间外,周子遇顿了顿,在门上敲两下,才走进去。
床上那道光变宽了,又被他高大的身影遮住,连带着床上的人,也隐现不定。
她背对着门的方向,始终没有动静,寂静中,只能听到她因感冒而发出的细微的呼吸声。
“宣宁?”
他在床边俯下身,一手撑在床沿,再次出声唤她,仍是没反应,才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推她。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手掌恰好触在她裸露在外的肩上,原是覆着长发,推动间滑落下去,掌心的肌肤便直接贴在圆润的肩头。
滑腻的触感,饱满又小巧的形状,让他心底划过一种发麻的感觉。
可是,紧接着,他就反应过来,她的皮肤温度高得有些异常!
“宣宁!”
手上的力道立刻加大,将原本侧躺着的人翻过来,变为仰面朝上,拂开她脸上的发丝,单手扶住她半边脸颊。
“宣宁,宣宁!”滚烫的温度传至掌心,他一刻不停地试图唤醒她,“快醒醒!”
“嗯……”好一会儿,床上的人才发出一声低低的嘤咛,“怎么了?”
软腻的嗓音,让周子遇暂时松了口气。
“你发烧了,阿熠给你打电话,怎么都打不通,让我过来看看你的情况。”他一边解释,一边在床头出寻找灯的开关,“你吃药了吗?”
“吃药?”床上的人显然还没清醒过来,前面的话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抓住了最后几个字,“还没,忘了。”
她说着,也不管上方还悬着个正找开关的男人,胳膊撑着身子,就要从床上怕起来。
因是病着,她四肢无力,才侧身撑起一半,便坚持不住,整个人朝床边翻去。
“欸——”浓浓的鼻音传来,周子遇顾不上再找开关,赶忙伸手去捞她。
只是,他本就半弯着腰,撑在床沿上,被她撞过来时,手掌一滑,没能稳住,为了让她不至摔到,揽住他她的腰,连退两步,最后自己跌在地上。
而宣宁,恰好趴在他的胸口。
“头晕。”
胸前传来闷闷的声音,她被翻滚得头晕目眩,没法立刻起来,只是伸手揉揉额头,同时忍不住在他身上蹭了两下。
他身上有从风雪里带来的湿润凉意,恰好解她身上的滚烫热度。
周子遇感到身体僵住了。
灯光昏暗,先前他没注意,到此刻,两人紧贴在一起,他才发现,原来她身上没穿衣服,只裹了条浴巾。
一番折腾下,浴巾早已松了,虚虚环在她周身,也不知能还能遮住多少-
美术馆中,白熠看着忽然出现的沈烟,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的作品有幸参展,所以特意过来看一看,这次的策展人也是我的朋友。”沈烟态度自然地解释,伸手指指不远处一位正在和其他人说话的女士,“没想到你也来这儿了。”
一旁的季苓见状,好奇问:“阿熠,这位是?”
“我就沈烟,是阿熠的朋友。”不等白熠开口,沈烟便自己介绍,“您就是季阿姨吧?过去听阿熠提起过。”
沈烟是舒淑兰好友之女,季苓与舒淑兰走得不太近,两家在地位上,也有些许差距,平日交好的家族,重合度不算太高,因此她并未见过沈烟,不过也多少知道些。
“原来是沈小姐,幸会。”季苓礼貌地冲她微笑,态度算不上十分热络,但也十分尊重,“刚才听你说,也有作品参展,不知是哪一幅?”
沈烟指了指身旁的一幅画,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就是这一幅。”
那是一幅高两米左右的布面丙烯油画,和周遭小尺寸的画相比,十分显眼,再加上她用了西方绘画的皮,内核却是展现东方风情,不但技巧纯熟,表达方式也十分新颖,更加引人注目。
连白熠看了,也忍不住眼前一亮。
她在绘画上有天赋,他从小就知道,这么多年,这一点没变。
只是,现在的他,不想让自己再在与她有关的事上沉沦。
他没有发表看法,只是低头看一眼时间,冲两人说声“失陪”,拿着手机去了角落,拨出一个电话。
吃药
房间里, 周子遇躺在地板上,隐忍地闭了闭眼。
女孩只搭着浴巾趴在他身上,让他连放在她腰上的手, 都感到无处安放。
他的手心烫得惊人, 也像发烧了一般, 试着移开些, 可还没等完全放开, 她的身子便慢慢往下滑, 连带着浴巾变得更松散。
“别动。”宣宁捂着额头, 感到自己要滑下去, 连忙抓住他胸口的衣服,想稳当些, 两条细长的腿也开始胡乱滑动,挣扎之下, 本来要清醒的脑袋又变晕了。
也不知道是谁在乱动。
周子遇咬了下牙关, 压下心底的躁动:“宣宁,你先起来。”
他的嗓音变得沙哑, 说话的时候喉结滚动,低沉的声音透过胸腔传递过去,震得宣宁耳边嗡嗡响。
“我说你别动啊。”她不耐烦地嘟囔, 揪着他衣服的手拧了把, 引得他闷哼一声,一把按住她的手。
按住这头,那头又起, 她浑身都不舒服, 胳膊动不了,便动腿。
周子遇被她弄得心浮气躁,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他深呼吸一下,放开握着她的手,胳膊朝下移,一下扣住那两条不让他安生的腿。
“我没动。”他胸膛起伏,五指牢牢扣着,却不敢移动半分,“宣宁,你看清楚,我是周子遇。”
“嗯?”
宣宁声音有点疑惑,倒是没再动,只乖乖趴着,等脑袋里那阵云遮雾绕过去。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紧贴在一起的姿势,谁也不说话。
空气中,只听得见呼吸声,气氛变得微妙。
片刻后,一阵手机震动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微妙。
声音来自周子遇的口袋,他没有伸手去拿,仍是扣着那两条细嫩的腿。
趴在他胸口的脑袋动了动,传来低低的声音:“电话。”
听起来仍带着鼻音,却比方才清醒多了。
他松了手,她左侧的腿朝下挪开些,让他拿出还在震动的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正是白熠。
像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一下把他浇醒了大半。
他是替阿熠来看她的。
迅速稳下呼吸后,他按下接听键。
“哥,怎么样?见到人了吗?”才一接通,耳边就传来白熠的声音。
“见到了。”周子遇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过低哑,显得不太自然。
“那就好。”白熠松了口气,接着就问,“到底怎么回事?”
“她——”
才一开口,趴在身上的人便开始动了,他立刻闭嘴,吞下后面的话,以免声音不对,引起怀疑。
“哥?”没听到回应,白熠忍不住唤他一声,好像想确定是不是信号出了问题。
周子遇很想回答,但眼下,女孩双手撑在他的胸膛,慢慢起身,变成半坐在他身上的姿态。
那条松松垮垮的浴巾已经滑了下去,堆在腰间,长而浓密的乌发顺着脸颊垂落,半遮半掩住大片风光。
没开灯,昏暗的光线下,他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但还是本能地别开眼。
“抱歉。”
带着鼻音的声音出现在耳边,紧贴耳畔的手机被抽走。
他重新转回视线,就见宣宁一手拉起浴巾挡在胸前,一手拿着手机送到自己的耳边。
她试着要站起来,但没什么力气,便只好仍是坐在他腰间。
“阿熠,我好像发烧了,洗完澡之后一直昏睡,幸好子遇哥来,把我叫醒了。”
她的语气软极了,再加上还带着病,听起来像撒娇似的,让人又爱又怜。
听到“子遇哥”这三个字的时候,周子遇心口发麻,有种难言的微痛。
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这是她第一次跟着白熠叫他“子遇哥”。
“阿熠,是不是你让子遇哥来的?”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还没吃药……饭也没有……好,我会好好休息。”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来,周子遇慢慢地听不进去,一直仰卧的姿势让他无所适从,紧绷得身子有发麻的迹象。
他半坐起身,伸手替她把只是挡在胸前的浴巾拉开,重新裹在身上。
为了避嫌,目光自不敢直接落在她身上,只看着旁边的柜子,手在挪动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肌肤,绕到背后时,胳膊圈过去,。
宣宁怕痒,一面同电话那头的白熠说话,一面被激得后背挺直,绷着身子咬住下唇。
好容易裹好了,剩下浴巾的一端在手里,他不好替她塞进去,便只能递给她。
宣宁接过,看他一眼,偏头轻轻咳嗽两声,将那一端塞进去,接着,把电话递回给周子遇。
等周子遇接过,她的双手都得了自由,才能支撑着床沿,让发软的双腿站起来。
修长的腿从他身上跨过,她回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打开灯的开关。
床头有早就已经从柜子里拿出来的睡衣,她拿上起身去了浴室。
“子遇哥,今天多谢,要不然,宁宁发着烧,也不吃药,还一个人在家昏睡,不知道会怎样。”
“嗯。”周子遇也坐直身子站起来,看着虽然脚步还飘着,但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宣宁,想起刚到时看到的清醒,心中说不出的一阵复杂。
“阿熠,你很喜欢她?”
这个“她”,自然是指宣宁。
“为什么这么说?”
“你对她很好。”
周子遇和白熠是从小的交情,虽然自己平时不大和女人有什么关系,对白熠和谁交往,也向来没兴趣,但在此之前,还从没因为哪个女人的事,要来麻烦他的。
也许,还有一个例外。
那个叫沈烟的女孩,他记得白熠很喜欢。只是那两年,他一直在澳洲分部,和白熠的联络几乎都是在线上,不知道那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
“……也许吧。”电话那头的白熠沉默片刻后,没有给出确切的回答,“哥,一会儿麻烦你,一会儿麻烦你再提醒宁宁要吃药。我现在正陪季阿姨在看画展,要不要请季阿姨听电话?”
“不用了,你们好好玩。”今日大年初一,周子遇早已经和季苓通过电话,他知道自己母亲的性格,没有抢着过来同他说话,便是还有其他人在。
电话很快挂掉,还没等他转身,房门口便传来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
“谢谢。”
已经换上长袖睡衣的宣宁站在门框边,脸色苍白中,透着因为发热而产生的异样的红。
“刚才,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这是真诚的道谢与道歉,周子遇听出来了。
想起刚才的暧昧情形,他的心口又痒了一下,被他很快压下去。
“你生病了,我知道。”
他知道她是因为发烧昏睡,头脑不清醒,才会那样。
“看医生了没有?”
“没有,只是着凉了,我吃点药就行,用不着去医院。”
宣宁还是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拿起桌上的感冒药,喝水吞下,看得周子遇一阵皱眉。
他干脆给自己的家庭医生许医生打电话,在医生的指导下,要给她量体温、吃退烧药。
“没有。”宣宁重新坐回到床上,摇头,“体温计和退烧药都没有。”
周子遇的脸色更不好了,这些分明都是常备医疗用品。
宣宁难得真心想要照顾他的情绪,见状乖乖拿出手机:“要不,我现在看看有没有卖,不过,过年期间,送货上门的可能性很小。”
“算了。”周子遇无奈,干脆打电话让自己的司机从家里送来,想起刚才听见她说没吃药也没吃饭,又嘱咐让把阿姨做的晚餐也送来。
司机一看地址,就猜到是宣宁那里,又问:“周总,要不要让阿姨过去照顾?”
周子遇看一眼坐在床上的宣宁,拒绝了。
等待的时间里,他问:“你不喜欢去医院?”
刚才提到医院的时候,他分明看到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排斥,并不完全是她看起来的无所谓的样子。
“应该没人会喜欢吧。”她扯了扯嘴角,见他不满意这个答案,才道,“在医院里有不好的回忆罢了。”
那里不但有失去亲人的痛苦回忆,还有少年时的她,许多次一个人看病的孤独记忆。
除了蒋院长,周子遇是第一个在她生病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坚持要她看医生、吃药的人。
触及这些,周子遇没再多问。
左不过是童年留下的阴影。她算半个孤儿的这个事实,从前只在资料中知晓,没什么切实的感受,这两天的相处,却让他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很快,司机就把东西送了过来。
周子遇拿起医疗箱里的体温计给她量体温,却见宣宁的目光落到了旁边的一个礼盒。
粉色包装,用丝带系着,里头还别了一支带露的玫瑰花,看起来十分精致。
“这是什么?”她问。
已经走到门口的司机回答:“宣小姐,这是刚才在门外看到的,应该是给您的吧。”
宣宁想了想:“应该是阿熠让人送来的。”
周子遇皱眉,也想起白熠是因为送货员告诉他,无人开门,才发现宣宁联系不上的。可是,他刚才进来时,完全没有留意门外有什么东西。
宣宁拆开包装,露出另一个半透明的盒子,一颗颗口味不同的巧克力,被摆成爱心的形状,最中间一片白巧,上面有金色的文字。
“Happy Valentine's Day.”
“是情人节礼物,”她笑了,眉眼弯起,有种舒展的愉快,“他还记得我要的巧克力。”
门口的司机惊了一惊。
他并不知晓宣宁原来是白家少爷的女朋友。
周子遇移开视线,拿出退烧药丢到她面前:“吃药。”-
美术馆中,在白熠打电话的时候,季苓又同策展人聊了一会儿。
策展人对她大大夸赞了沈烟一番,又让沈烟向她好好介绍了那幅油画。
季苓欣赏片刻,很快决定买下这幅作品。
这次的展览是公益性质的,参展的艺术家们也表示,会上卖出的作品收入,将全部捐给慈善组织。
沈烟看起来很高兴,有季苓这样的大买家买下她的作品,对以后的职业发展是个很大的助益。
季苓则悄悄问白熠:“阿熠,你老实同阿姨说,你和这位沈小姐,关系到底如何?阿姨买了她的画,你不会不高兴吧?”
她左右为难,一边要顾白熠的心情,一边又觉得沈烟算是白家的朋友,她虽然和白礼璋、舒淑兰夫妇不太熟络,但两家却是从上一辈起就已相识,不能不给面子。
况且,这幅画的确不错。
白熠想起昨天在庄园时,沈烟同他说过的话。
“不会,季阿姨,您喜欢就买,我不介意。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时,手机震了一下,宣宁发来一张照片,是拆开包装的巧克力。
“收到啦!爱你!”
“但是你亲自买的也不能少!”
他笑了一下,回复:“知道了,一会儿就去买。”
旁边的季苓看他一眼,信了刚才的话。
玫瑰
周子遇是晚上八点多的时候离开宣宁家的。
离开前, 他刻意放轻脚步,不想把宣宁吵醒。
客厅的小餐桌上,小小的细颈花瓶里, 插了一支鲜艳欲滴的玫瑰, 正是刚才随着那盒巧克力一同送来的。
他看着宣宁带病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 又看着她调整好半天, 才拍出一张满意的照片, 再看着她吃了一块巧克力, 把这支玫瑰插进花瓶, 动作轻快得像病也好了大半。
那感冒药吃了, 明明应该很快就困得睁不开眼睛的。
他脚步停了停,伸手将玫瑰从瓶中抽出, 凑到眼前细细看了一眼,尖锐的刺扎着他的指腹, 陷进去一半, 没破皮,却能感觉到明显的刺感。
花瓣上还带着星星点点的露珠, 像刚从枝上掐下来的一般,一股淡淡的香气钻入鼻尖。
他皱了皱眉,不太喜欢玫瑰的香气。
屋里静悄悄的, 他将玫瑰放回瓶中, 开门走了出去。
大门一开一关,到底发出了声音,让已经在卧室睡了一个小时的宣宁又醒了过来。
屋里开了一盏墙上的小夜灯, 她睁开眼, 透过昏暗的光线,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看了片刻。
吃过退烧药, 热度已经退了,头不像上一次醒来时那么晕,四肢也因为吃过晚饭而有了力气。
她从被窝里出来,开了一盏床头灯,站在窗边往外看。
雪还没停,只是变小了些,中间的道上也堆了厚厚一层,空荡荡的路上,一道孤零零的身影正一步一步朝着小区大门的方向走去。
是周子遇。
他没撑伞,因积雪路滑,走得缓慢,从十二楼的高度看下去,只觉得渺小极了,看不出一点平日的高大,虽然步伐稳当,可在冰天雪地里,在万家灯火中,显得格外孤独。
宣宁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她以为他是开车过来的,原来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难怪先前身上那么多雪花和水珠。
窗户里面的视角有限,不一会儿,他便走到拐角处,消失不见了。
宣宁伸出一只手,轻轻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放在床头的手机震动一下,是周子遇发来的消息。
“药和体温计留在客厅桌上的医药箱里,不用还了,醒来还需要量一次体温。”
她愣了下,再次抬头看向窗外。
刚才消失在拐角处的人,已经走到另一条直道上,重新回到她的视线里。
“已经退烧了,周子遇,谢谢你。”
她回了消息过去,随后就看到那道身影的脚步变得更慢,拿出口袋里手机看过一眼后,下意识回过头,朝着这个方向仰望过来。
离得太远,不知他能不能看清。
她站在窗边,冲着他的方向挥了挥手。
他没有回应,片刻后,转身离去,彻底消失在风雪中。
宣宁在家休息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睡够了起来,便拿出剧本来研读。
文希那边已经和剧组对接好,过几天就有剧本围读、定妆照拍摄等工作安排,然后便是正式开机、进组拍摄,
周子遇没再来过,倒是他家的住家阿姨,第二天还来过一次,给她送了煲好的汤。
从阿姨口中,宣宁得知周子遇也病了,一样的着凉、感冒,好在没有发烧。
他是商业精英,工作排得满满当当,即使病了,仍然一早就出门工作。
当天下午,宣宁就在新闻上看到他带着集团成员参加各方新年活动的消息。
想到他因为晚上来看自己而受累感冒,她心里到底过意不去,便发消息提醒他注意休息。
他大约实在忙,过了许久才回复,也仅是一个简单的“嗯”字,隔着屏幕都能让人感受到的冷淡。
宣宁看着屏幕发了会儿呆,最终没再说什么-
几天后,白熠从法国回来。
宣宁没去接他,而是提早去了他的那套公寓。
尽管有专属管家可以提供送餐服务,但她还是选择亲自下厨。
楼下就有精品生鲜超市,食材品质上乘,调味料也一应俱全,十分方便。
傍晚六点多,白熠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厨房里那个穿着围裙站在岛台边忙碌的身影。
他站在门边,遥遥看着,没有立刻过去。
厨房很宽,设施一应俱全,但这里一向他一个人住,平时从不做饭,偌大的厨房,第一次显得温馨动人。
长途飞机带来的疲惫在这时候一扫而空。
这一幕,莫名和童年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合。
那是继母舒淑兰刚刚出现在他生活里的时候。
那年,他才不到七岁,父亲带着舒淑兰出现在家里,问他,愿不愿意有个新妈妈的时候,他是不愿意的。
尽管他的亲生母亲顾晚慧在他不到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去世,没有给他留下太多记忆,但出于孩子的本能,他并不愿意接受一个陌生女人占据“妈妈”这个角色。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和舒淑兰的关系并不亲近,甚至可以说,他是单方面排斥她的。
直到有一次,他看到她一个人在厨房给他父亲做饭。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记得那天她到底做了什么菜,只是记得她专注的样子和充满期待的眼神。
那是他在顾晚慧身上从没看多过的样子。
顾晚慧和白礼璋的婚姻,是一场门当户对的利益结合,结婚数年,两人相敬如宾,日子算得上和谐,只是独独少了属于爱情的温度。
顾晚慧从未亲自为白礼璋下过厨,白礼璋也没有亲自为顾晚慧准备过惊喜。他们之间的交往,统统都是遵着模范夫妻的标准样式,不差分毫。
在舒淑兰的身上,他第一次看到了爱情的样子。
那时候,年幼的他想,如果父母是相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就在他回家之前等着他,在厨房亲自为他下厨。
是因为爱情吗?
他不知道,只觉得心口微微发热。
宣宁不是第一个为他下厨的女孩。
和沈烟在一起的那两年,她也曾给他做过几次早餐。
那时的他,总是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每次吃到她做的早餐,高兴之余,都要加倍地对她好。
只是,到最后,结果却是她的转身离开。
“阿熠,你回来啦!”在厨房里忙碌的宣宁似有所觉,一转身便对上他出神的样子,不禁笑起来,“怎么站着不动,是不是太累了?”
白熠回神,脱了外套挂在架子上,慢慢走到她身后,伸手环住她的腰。
“还好,飞机上睡了一路。”他把脑袋搁在她肩上,凑到她颈边,一下一下蹭着,蹭得她缩了缩。
“别动,还在做饭呢。”她忍不住在他手背上轻拍一下,“一会儿该糊了。”
“做什么呢?这么香。我猜猜,”白熠不愿松手,又在她脸颊上亲了亲,才凑到热腾腾的蒸汽边闻了闻,“是……红烧肉?”
一口深色的小砂锅,盖着锅盖,蒸汽顶着锅盖不断响动,诱人的香气沿着不断出现的缝隙冒出来。
被猜中了,宣宁也不卖关子,看一眼旁边的定时器,关了火,伸手揭开盖子。
一小锅大小相当、肥瘦相间、色泽均匀的红烧肉,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宣宁拿了筷子夹出来一块,小心翼翼吹了吹,送到白熠嘴边。
“你先尝尝,家常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白熠细细地尝了,点头赞道:“很好吃,宁宁,你的手艺不比外面的厨子差。”
宣宁一听,笑弯了眼。
“不过,这个味道很熟悉。”他想了想,仿佛在心中对比,最后肯定道,“很像我母亲做的红烧肉。”
宣宁面上的笑容顿了下,不太确定他说的是谁,小心地问:“是淑兰老师吗?”
白熠点头:“她有时有兴致下厨,给我做过两次红烧肉,听说,是很多年前向一位农家厨子学来的——和你做的这个味道很像。”
“是吗?”宣宁垂下眼帘,自己也夹起一块尝了尝。
像吗?她不知道。
“我做的是无水红烧肉,大概淑兰老师学的也是吧。”
为了保持状态,她不敢像他那样直接吃,而是挑着瘦肉的部分吃。
口味和软糯程度,的确都恰到好处。
白熠看着她小心的样子,有点好笑:“只是一块,不用这么小心,我宁愿看你多做运动,也不想你吃得太少,你病才刚好,会营养不良。”
宣宁瞪他一眼,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脸突然有点红:“你也知道我病才刚好,怎么能多做运动?”
白熠愣了下,随即一把搂住她,笑:“那好,你歇着,我来运动,好不好?”
他还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两人在一起不久,正是新鲜劲上来的时候,分别一周,的确有些想念。
宣宁掐了他一下,不轻不重,有一点点疼,更多的是挠得他心痒痒。
她相貌好,有种清纯的学生气,但到了床上,除了第一次太过生涩外,很放得开。这样的反差,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
白熠也是如此,他的眼神变得幽暗。
晚餐过后,他将礼物拿出来送给她,一样是她点名要的巧克力,一样是他给她挑的项链。
对于项链,她反应平平,但对于巧克力,却欢喜得很。
在床上的时候,白熠笑她不识货,巧克力再好,怎么比得上项链的金贵?
她转头把覆了一层云霞的脸埋在枕头里,压着破碎的呼吸,低声说:“不一样的。”
项链再金贵,又怎么比得上真心与感情?
忍不住仰头尖叫的时候,她的脑海里闪过周子遇的脸。
他质疑她处心积虑,对白熠并无真心。
说得没错,她没有付出真心,却想要白熠的真心,想要以此为刃,恣意行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