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完成一封勒索信对这艘船上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唐恩很快就让人写好了他要的东西,信上要求对方立即带着六百个金币独自到这艘船上来,不能惊动巡查队,否则他们将再也见不到她了。
唐恩把信拿给温芙,又一次警告道:“别耍花招,否则你知道下场。”
周围的人替温芙松开了绳子,她接过那封信,拿起桌上的钢笔,在信上画了一朵蔷薇花,并且在一旁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麻烦把信交给奥利普,他是一位跟着阿卡维斯的商队来到杜德的商人,应该住在商队的工会行附近。”
这倒是让她的话有了几分可信度,毕竟这么短的时间内,除了银行或许只有商队才能拿出这么一大笔钱了。
送信的人很快就出发了,剩下的就是让人难捱的等待。
摆在桌上的沙漏无声地流逝,快要见底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看来船上来了新的客人。隔着薄薄的门板,温芙听见有人粗声粗气地高声问道:“钱已经带来了,那个女人在哪儿?”
唐恩冲着她露出一个遗憾的微笑:“看样子,结果已经出来了。”
温芙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抿紧了唇角。
唐恩重新戴上了面具,他的手下打开房门,一个红头发的男人低着头从外面进来。博格·科里亚蒂比三年前看起来更高大了一些,不过因为过度饮酒,使得他眼皮耷拉着,面容憔悴,不过那副凶横的模样还是和过去没什么区别。
“多么美妙的重逢啊。”博格一进门就看见了被绑在地上的温芙,他冲她张开来双臂,“三年前我就对你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扔到杜德的哪条臭水沟里去。”
博格将装满金子的皮箱递给唐恩,在等那伙人清点金币的时间里,他走到温芙面前蹲下身子说道:“事实上,你的命在我眼里连三个杜比都值不上。还记得你三年前对我说过的话吗?现在让我们来瞧瞧到底是谁要到地狱去。”
温芙的脸上有一种自暴自弃的麻木:“既然如此,是什么让您等了三年呢?”
她这一问,倒是叫博格噎了噎。自从那天从鸢尾公馆离开之后,为了躲避搜捕,他被迫离开杜德在外面东躲西藏,好不容易等风头过了才敢重新回来。可是他的父亲恨他毁了家族的前程要与他断绝关系,好在他的母亲求情,才使他隐姓埋名搬去了乡下的别墅里。
博格在乡下待了两年,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到城里生活。而温芙呢,听说她搬进公馆成为了里昂的学生,并且还受到了公爵的青睐。面对这个毁掉自己人生的女人,博格没有一天不想将她碎尸万段。可惜温芙很少独自外出,又与巡查所的亚恒关系密切,这使博格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直到这次,唐恩这伙人的出现,终于给了他一个不用出面也能得手的好机会。
温芙见他不说话,像是猜出了他这三年中的境遇,这使她不禁冷笑了一声:“看来这三年躲在臭水沟里的人是你。”
被她的态度刺激到,博格猛地拎起她的衣领:“趁现在你就嘴硬吧,一会儿有你后悔的时候。”
温芙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不远处又有人推门进来,来人在唐恩耳边说了什么,她预感到今晚的转机或许已经来了。果然,没等博格松开她的衣领,唐恩已经示意手下将两人分开。
“什么意思?”博格不满地问,“按照约定,接下去我就可以把她带走了。”
“的确如此。”唐恩面不改色地说,“不过现在船上出现了一点情况,请您先去隔壁房间休息片刻,很快我们就会处理好的。”
博格对此将信将疑。不过现在温芙已经在船上了,他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意外,因此尽管感到不快,还是跟着另一个人走出了房间。
等他一离开,唐恩便居高临下地扫了温芙一眼:“看样子你的运气不错。”
他留下这一句不明所以的话,又转头朝他的手下示意了一下。没多久房门再一次打开,满头白发的老人出现在门后,他左手握着手杖,右手捏着一顶羊绒帽,身后还跟着一位黑头发的年轻人。
温芙呼吸一滞,她没想到他居然大胆到几乎没做任何伪装就跟着来到了这艘船上。温芙下意识看了眼唐恩,见他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头:“我记得信上写得很清楚,要你一个人到船上来。”
看样子那天旅馆长廊上昏暗的灯光使他并没有认出眼前的男人,泽尔文没说话,一旁的奥利普回答道:“请您体谅一下,以我的年纪,提着两个沉甸甸的皮箱上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举起手杖,示意泽尔文打开箱子:“六百个金币,一分不少。”
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箱子上去了,当装满六百个金币的箱子放在面前时,没人再顾得上注意其他的,就连前一个装了三百个金币的箱子都有些不够看了。
有人上前正要接过箱子,奥利普却将手杖一挑,箱子又重新关上了。他摊开手露出无辜的神情,不过意思却很明白。
唐恩示意手下解开温芙手上的绳子,被推到对面去的时候,泽尔文扶了她一把。温芙快速垂下眼,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的身后。
等船上的人清点完箱子里的金币,奥利普问道:“我可以带她走了吗?”
“当然,我们很讲信用。”唐恩说,可是那几个围在门边的人却并没有让开的意思。
奥利普并不感到意外:“看来,您还有另外的条件。”
唐恩笑了起来:“说实话,在此之前另一位先生出了三百个金币要买下这位小姐。现在你们出了更多的钱,我可以让你们把她带回去,但是她见过我的脸,我希望能够留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这样我对那位先生也能有个交代。”
温芙没想到在拿到双倍的酬金之后他依然不肯放弃博格的那三百个金币,她实在是低估了这群人的贪婪。
“您有些得寸进尺了先生,这和我们之前说好的可不一样。”奥利普冷冷道。
“算是吧,”唐恩耸了耸肩,“您迟到了一会儿,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一分钟一个价钱,谁又说得好呢?”
奥利普:“如果我们拒绝呢?”
“我想你们并没有拒绝的权力。”唐恩转了转手里的匕首,他身后的那些人也将房间的门堵得严严实实的,看起来并不准备轻易放他们走。
“只是因为她见过你的脸,因此你就要留下她的眼睛吗?”泽尔文冷不丁地出声问道。
这是他上船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话里透露出的轻微嘲意叫人感到不悦。
唐恩朝他看了过去:“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泽尔文说,“因为我会把你的尸体挂在港口的高塔上,到时候全城的人都会看见你的脸。”
他说完这句话后,房间里的其他人都愣了愣。
唐恩脸色一变,他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船上太过安静了,连甲板上的脚步声都在不知何时消失了。
屋里也有人发现了问题,个子矮小的男人开门冲了出去,回来慌张地大喊:“外面有人,我们被包围了!”
变故来得太快,叫人始料不及。
唐恩咬牙道:“抓住这三个人当作人质!开船冲出港口!”
其他人纷纷从房间的角落拿出武器,其中最人高马大的男人最先朝他们三个围上来,他显然并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泽尔文上船前已经被搜过身,确认没有随身携带的武器,剩下一个老人和一个女人能干什么?
可是就在这时,只听见“砰”的一声枪响,所有人都怔住了。
枪声震耳欲聋,响彻夜空。
男人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那儿被一颗子弹打穿了一个窟窿,随即鲜血喷射出来,他的面前奥利普举着他的手杖,黑黝黝的手杖底部冒着白烟。
他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桌子,但很快他的身体直直地倒在地上,鲜血淌了一地。
这个时代枪械还不普及,没人想到老人的手杖竟然会是一柄经过改造的火枪。
随着枪响,外面的人迅速冲进房间,立刻将屋子里的人团团围住。
事情进展得格外顺利,等温芙走出房间的时候,发现甲板上已经归于平静,巡查队的人押着船员们下船,还有人抬着担架上的尸体,那是试图跳船逃跑被当场击杀的逃犯。
唐恩被绳子反绑着押送出来,路过温芙身边地时候,他彬彬有礼地对她说:“你今晚大概吓坏了吧,小姐。”
温芙沉默地站在原地,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
唐恩冲她微微笑了笑说:“但愿我们还有下一次见面。”
“很多人对我说过这句话,”温芙说,“但没有下一次了,你说过,我的运气不错。”
暮春的夜里她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单薄,夜风拂动她的裙摆。她笔直地站在夜风中,看上去没有任何恐惧能够穿过她的身体,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但唐恩的目光扫过她紧握着栏杆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她的指尖有些发白,这叫他得意地翘了下唇角:“您在害怕吗?怕这并不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面,怕有一天我会如同噩梦一样重新出现在你的面前?”
温芙并不说话,于是男人微微俯下身凑近她的耳边,如同情人的呢喃那样低声道:“会有那一天的小姐……”
因为他的突然凑近,一旁负责押解他的士兵猛地扯住了他身上的绳索,不过在那之前,唐恩先感到心口抵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他低下头,发现是他原本藏在身上的匕首。还没来得及被巡查队的人搜走,却在接近她的那一刻,被她从刀鞘中抽了出来。
唐恩的脸色一沉,不过很快他又换上了原先的笑脸:“刀子这种危险的东西实在不适合像您这样的淑女。”
温芙却不理会他的话,她用刀尖抵着他心口的位置:“你也是这样吓唬其他被你绑来的女人和孩子的吗?”
她的目光从刀尖转向他的脸,漆黑的瞳孔静静地注视着他说:“那你呢?你现在害怕我把刀插进你的胸口里吗?”
第42章
甲板上的动静引起了不远处其他人的注意。
亚恒站在岸上处理收尾工作,今天晚上他收到消息赶来时,还不知道温芙也在这艘船上。此时他看着不远处对峙的两人,微微皱起了眉头,正准备上前做些什么,有人从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
亚恒回过头,发现泽尔文站在身后,他拦住了亚恒上前的脚步,自己则静静地望着甲板的方向。
栏杆旁,唐恩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两人在夜色中对峙了片刻,温芙身体微微后撤,她松开了握着紧握着栏杆的手,无声地扯了一下唇角。
今晚船上发生的一切的确像是一场噩梦,而唐恩也确实看穿了她的恐惧。直到刚才,她独自走上甲板时,那种一脚踩空的失重感依然如乌云那样压在她的心上,令她发出细微地颤抖。
但是现在,恐惧消失了。
唐恩当然发现了她身上的变化,这叫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他终于不能再维持着原先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他为自己刚才那一刻的退缩而感到气急败坏,因为他输给了一个他并不从心底里看得起的女人。她们柔弱如羔羊,愚蠢又善良,只配在黑暗中绝望地啜泣。
“你或许握过画笔,但你握过刀吗?”唐恩冷笑道,“你知道心脏在左边的胸口,但你知道一把刀要插进去多深,才能听见剖开血肉的声音吗?”
他甚至将胸口往她的刀尖上送了送,温芙握着刀的手果然不出所料地往后缩了缩。这叫他重新感到得意:“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下一次见面,我可以教你。”
他这样笃定他们还有下一次见面,就如同他笃定法律必将对他网开一面。
温芙冷冷地看着他,当男人收回奚落的目光,回身准备跟着下船的时候,她忽然将手中的匕首用力朝他的心口插了进去——
一瞬间,鲜血喷涌而出,利刃破开血肉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唐恩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口中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鲜血顺着刀口蜿蜒而下,很快滴落到甲板上。那一刻他看着她的目光像是要吃人,就连一旁负责押送的巡查员也惊呆了。
“我握过刀,解剖过尸体,我知道心脏在你的第二至第五根肋骨之间,刀口避开骨头往下四到五寸就能刺透那块跳动着的血肉。”女孩的声线在漆黑的深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她依然紧紧盯着眼前已经快要站不住的男人继续说道,“我会用刀,只是我不会把它用在无辜的人身上。”
唐恩死死地盯着她,他无法开口,因为血液已经倒灌进他的咽喉,只要一张嘴就会呛出一口鲜血。
他在这片海域上已经纵横多年,罪恶为他带来了财富和权力,恐惧是他操纵他人最好的武器,但他没有想到眼前的女孩真的敢在大庭广众下,将刀捅进他的胸膛里。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漂亮的五官变得无比狰狞,如同撕下伪装的恶魔。有人从身后握住了温芙握刀的手,在唐恩的身体踉跄了一下,几乎要向她扑来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将刀尖完全送入了对方的身体。
唐恩抬起头,迎上了一双冷酷的银灰色眼眸。
他的身体向后倒去,匕首从他胸口抽出,鲜血喷溅出来,温芙下意识闭了下眼。
她的心脏快速地跳动着,夜风吹得她身上发冷,有人用手指轻轻抹去了她眼皮上的鲜血,温热的指尖触碰到她卷曲的睫毛时,温芙睁开了眼睛。
泽尔文静静地低头看着她,顺着匕首蜿蜒而下的鲜血如同一团红绳,将他们握着刀柄的右手紧紧缠绕在一起。
“我杀了他。”温芙垂着眼对他说,如同对主低声告解她的罪过。
但是泽尔文听后却从她手中接过那柄匕首,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呯”的一声轻响,温芙抬起头,泽尔文从外衣的口袋拿出一块手帕,低头慢条斯理地擦掉了她手上的血。
温芙沉默地任他将自己的右手擦拭干净,最后整块手帕都被鲜血染红了。于是他握着她的手,将她手上最后的那点血涂到了自己的脸上。
她食指的指尖从他的眼尾划过。
泽尔文抬眼微笑地看着她说:“需要我颁发荣誉市民的奖章给你吗?”
船上的收尾工作持续到深夜。
温芙披着一条毛毯坐在岸边的台阶上。奥利普朝她走了过来,他从怀里拿出随身携带的酒瓶,随后拧开了瓶盖递给她。温芙迟疑了一下,在他鼓励的目光下接过来喝了一口。
烈酒的辛辣味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呛得她直咳嗽。奥利普笑了起来:“觉得好点了吗?”
“好多了。”温芙将酒瓶还给他,为今天的一切向他道谢。
奥利普收下了她的感谢,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我想知道您今晚为什么会选择写信给我呢?”
“难道不是你们在找博格吗?”温芙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
“船上有个叫做缇娜的女孩告诉我,她曾请求被家人赎回去的女孩在离开之后去巡查所报案。我起先以为那些小姐会为了自己的名声选择忘记这件事情,但后来我想,或许正是因为有已经脱险的女孩向巡查所提供了线索,所以那天晚上亚恒才会带着巡查队的人出现在旅馆附近。可惜在那之前,这群人已经将所有拐走的孩子带去了船上。”
那么泽尔文又为什么会在那晚出现在那条街上呢?
温芙想起那天在旅馆,亚恒的手下曾向他确认温芙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说明亚恒是知道对方的长相的,那么他们在找的或许并不是唐恩。而当温芙得知要唐恩绑她的人是博格时,她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或许那晚泽尔文在找的人就是博格。
在此之前博格一直躲在乡下。画画那天晚上,唐恩大概原本准备将她绑走,再与博格进行交易。但没想到出现意外,所以计划不得不暂时终止。而泽尔文一直暗中派人在追查博格的下落,这才恰好与亚恒一起出现在那儿。
今晚在船上,她不能直接写信给亚恒求救,其他人也不可能一下子准备好六百个金币的赎金。只有泽尔文,这艘船上有他要找的人,他就一定会来。
于是在那封勒索信上,她画了一朵蔷薇花,她相信跟在泽尔文身旁的奥利普在看到这个标志时会知道将信送到哪儿去。而在蔷薇花的旁边,她留下了一行署名“您的情人温芙”。
这个暧昧的称呼在其他人眼里只会以为她是在向情人求救,可她相信那位“情人”在看到这莫名其妙的称呼时,一定会联想起三年前那幅曾叫他咬牙切齿的画。
“您比我预想中还要聪明。”听完她的话后,奥利普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温芙还没来得及为他直白的夸奖而感到害羞,远处的轮船上响起一阵喧闹声,巡查队的人将被关在船舱里的女人和孩子们带了出来。
温芙看见一个胖乎乎的年轻姑娘走下甲板,女孩四处张望着像是在找什么人,当她的目光看过来时,忽的眼前一亮,随后立即挥舞着手臂朝她跑来。
她快活地冲温芙喊道:“我已经听说啦,是你救了我们对吗?”
那是缇娜,温芙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的声音。
缇娜跑到温芙身旁,没等她反应过来,就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她。温芙并不习惯与人这么亲近,不过她必须承认,在这个寒冷的夜晚,这个拥抱的确让她感觉好多了。
缇娜坐在温芙身旁,牢牢地挽着她的手,亲热地和她说话。那些船舱里被一块救出来的孩子们和她坐在一起,他们紧紧地将温芙围在中央,叽叽喳喳地表达者劫后重生的喜悦,这种热闹冲淡了春夜的寒意。
巡查队为他们送来了毯子和热茶,在登记好每一个孩子的名字和家庭住址之后,准备去通知他们的家人。
不远处的甲板上,博格被人反绑着双手从船舱里带出来时,正费劲地挣扎着。他口中高声叫嚷道:“我不是这艘船上的人!放开我,我是……”
不过没等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已经被人用布堵住了嘴。他被人狼狈地扔在甲板上的时候,涨红了脸,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很快就迎上了一双银灰色的眼睛。
泽尔文蹲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来你还不知道我回来的消息,但我从回来之后可是一直都在找你。”
博格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惊惧,船上的其他人都已经自觉退到了一旁,只有亚恒一脸冷漠地站在泽尔文身后。
对博格来说,眼前这位黑发的年轻男人与他印象中那位高傲的殿下似乎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因此当泽尔文伸出他还沾着鲜血的右手时,博格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身体。
不过泽尔文并没有做什么,他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拨弄了一下博格的头发,叹息似的说道:“希望你的父亲足够爱你,愿意为了你选择与我合作,否则我只能把你当做船上这群人的同伙,将你的尸体挂到高塔的塔顶上去了。”
博格听完这句话后,余光落在一旁的甲板上,地上那滩已经冰冷的血迹还没来得及处理,此刻正顺着地板的缝隙缓缓地漫过他的衣领,很快就浸透了他的后脖颈。那可怕的触感如同绞刑架的绳索已经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令他脸色惨白地闭上了眼睛,在夜晚的凉风中发出绝望的呜咽。
岸边的台阶上,巨大的喜悦很快就带来了如潮水般的困意,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坐在台阶上挨在一起睡着了。缇娜像是强撑着困意,依旧絮絮地与温芙说个不停,但很快她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你可以睡一会儿,”温芙对她说,“等醒来的时候,你就可以回家了。”
“你呢?”缇娜迷迷糊糊地问,“你不困吗?”
温芙不说话。
于是缇娜又问:“你是不是还在害怕?”
“我不害怕。”温芙说。
“是吗?”缇娜打了一个哈欠,她强撑这困意对她说,“可是那个把我们放出来的男人说,希望我们今晚能陪你多说说话,不要让你一个人待着。”
温芙听见这话不禁愣了一下:“你说的人是谁?”
“就是那个黑头发的男人,”缇娜指了指船上的泽尔文对她说,“他真好看,他是你的家人吗?还是你的恋人?”
温芙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泽尔文既不是她的家人,也不可能成为她的恋人,他甚至不能算是她的朋友。
很久很久之后,在静谧的夜色中,她轻声回答道:“他是我资助人的儿子。”
缇娜没有回应她的话,温芙转过头,发现她已经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睡着了。
第43章
温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太阳刚刚升起来,金色的朝阳照耀在水面上,远处传来汽笛声。
许多住在附近的居民昨晚都听见了港口的响动,第二天早上,当人们走出家门的时候,发现巡查队在城内张贴布告,宣布近段时间在城内拐骗幼童的盗匪已被处死,从今往后,港口将更加严格排查出入船只,保证杜德的安全。
每一艘从港口进出的船都能看见高塔上悬挂的尸体,这个消息很快就顺着航船,传遍了大陆的每一个角落。人们这才知道,从两年前开始,就有一伙盗匪在各个公国之间流窜作案,他们常常伪装成各种身份出入社交场合,挑选合适的对象,绑架富商的孩子骗取赎金。
听说他们也做人口买卖的生意,不少贵族是他们的客户,因此两年来这群人流窜于世界各地,却始终逍遥法外,没想到最终会在杜德落网。这种强硬的作风与杜德公爵不符,每一艘进出港口的船上,人们都在议论着同一个名字,泽尔文一夜之间再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
有人赞叹于他雷厉风行的铁血手腕,也有人认为和他父亲相比,他的性情过于残暴……人们对他的看法莫衷一是,但又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共识:这位艾尔吉诺会给杜德带来不一样的变化。
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花园长廊的壁画终于完工了。
壁画完成那天,里昂站在长廊上久久凝视着面前的那幅画,过了很久之后才说:“我开始后悔把这个人物交给你来完成了。”
温芙的一颗心往下沉了沉,不过她还是保持着冷静:“为什么?”
里昂:“画家若是整幅画中最醒目的那个人,那这幅画就太过自恋了。”
温芙一愣,随后笑了起来:“我可以理解为这是对我的夸奖吗?”
里昂没有否认,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对她表示出肯定,尽管他曾说温芙并不在意他的评价,但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温芙仍为此感到喜悦。
在壁画中,里昂位于画面的右下角,他背靠画面扭头露出四分之三的侧脸,同时举手朝向左边,与另一头的罗万希尼形成了呼应,使得整幅画的视线又被带回了画面中心。
温芙并没有采用生硬的线条来勾勒人物的五官,而是用极其细腻的笔触一点点地勾画出人物的脸部轮廓,她笔下呈现出的线条如同叫晕染了一层水雾,与背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同时,温芙还借用光源,通过衣料褶皱的明暗变化,使画面上的人物传递出一种极富变化的动态美,和里昂极具个人特点的笔法相比,温芙的笔触无疑更柔和也更优美。
里昂心情复杂地看着壁画上的自己,内心有种难以言喻的自豪与失落。
壁画如期完工,所呈现出的效果也叫人十分满意。每一个前来参观的客人几乎都会好奇地问起角落里的画家是否出自本人的画笔,当得知是温芙的手笔之后,都不禁发出了感叹。
唯一对这幅画感到不满的人是瓦罗娜夫人。
在此之前,里昂曾答应要为她画一幅肖像画。但因为壁画的工期紧张,他向对方承诺会在壁画上为她多加一个人物。
瓦罗娜对此当然毫无意见,甚至满怀期待。可是当壁画完工的那一天,她来到蔷薇花园,才发现里昂的确遵守承诺将她画在了壁画上。只不过壁画中的女人在画面的角落,她像是在宴会中喝醉了,正醉醺醺地坐在地上抱着花瓶呕吐。
尽管里昂只在壁画中画出了女人的小半张侧脸,但是这一幕很难不令人联想起瓦罗娜夫人当初在办公室茶水中毒的那一幕,那简直是她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记忆之一。
温芙听说她为此气得发疯,甚至跑去公爵面前要求里昂改掉她的部分。里昂对此的回应是可以将她从壁画上完全抹去,但很难在此基础上做出单独的修改。
瓦罗娜回去之后纠结了几天,最后想开了。这幅壁画注定会和长廊一起成为杜德光辉艺术史的一部分,能够出现在这幅画上的机会失不再来。对瓦罗娜来说名声不值一提,几天之后她甚至能够骄傲的在舞会上和人提起那幅画了。
另一边,奥利普带着几封港口刚到的信件来到泽尔文的书房,泽尔文的办公桌上放了好几封审判庭寄来的投诉信。审判庭认为他未经过正当程序,直接在船上处决唐恩的做法是对审判庭的蔑视。而唐恩一伙被捕之后,临近几个公国也特意来信,他们认为这群人也曾在其他公国多次作案,应当组织联合法庭对其进行公开审判……
泽尔文将那些大同小异的信件粗略扫过一遍之后,冷笑一声:“看来不单是杜德,就连希里维亚也有不少人和他们暗中做了生意。这群人一死,许多人都要亏损一大笔钱。”
“您有什么打算?”奥利普问道。
组织联合法庭公开审判的情况并不是没有先例,但各国一得到消息便急匆匆地来信,摆明了各有私心。唐恩已经死了,这个案子放到联合法庭审判,程序只会更加冗长,拖上一年半载到最后多半不了了之。可如果拒绝,又会引发其他各国的不满。
泽尔文没说话,他起身朝窗外看去。楼下的长廊已经完工,那个时常出现在楼下的身影也不再出现。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鸢尾公馆,他与温芙之间发生的一场争执。
那时他在二楼目睹了她是如何激怒博格,使得博格差点失手伤人,最后狼狈逃出公馆的过程。
泽尔文诘责她不应该用自己的方法报复博格,因为倘若人人都是如此,那么法律便形同虚设。她则抗诉他的虚伪,认为他高高在上,就好像根本不知道所谓的律法不过是贵族横行霸道的遮羞布。
三年过去了,尽管温芙来到了蔷薇花园,并且认为扎克罗的确是一位值得爱戴的君主,但在这件事情上她的想法显然并没有发生改变。
因此在船上她将刀刺进唐恩的心口,她害怕并且相信他说得极有可能是真的,有一天他或许真的会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而到了那个时候,那把刀就会刺穿她的心脏。
“我后来才明白,”三年后,泽尔文站在书房的窗前对奥利普说,“她不相信法律,是因为法律没有保护过她。”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知道吗?”奥利普忽然说,“我第一次在阿卡维斯见到您时有些意外,因为您看起来并不像安娜会喜欢的那种孩子。在某些方面,您总有着一些近乎天真的坚持。”
“但你依然跟着我来到了杜德。”泽尔文说。
他回忆起自己刚到阿卡维斯的情形。当他踏上那片土地的时候,成人礼当天发生的一切早已传到了阿卡维斯的宫廷。在这里,失败者没有任何价值,因此阿卡维斯大公很快就对他的这个外甥失去了兴趣。
泽尔文按照安娜的遗嘱找到了信上的庄园,过去了近四十年,那处庄园还在,并且叫人意外的是,它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这块土地并不在安娜的名下,它的主人名叫奥利普,是位举止得体,打扮绅士的老人。
奥利普起初并不知道泽尔文的来意,他带着他参观了庄园,直到听说泽尔文是来这里继承这片土地的时候,奥利普才诧异地说:“我想您一定是弄错了,这块土地从来都不属于其他人。”
庄园历代主人的画像悬挂在楼梯的墙壁上,古老的家具每一件都上了年纪,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老人看起来也并不像是突然出现在这儿的骗子。可是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那么安娜为什么要让他来到这里呢?
泽尔文不愿让人当成一个疯子,于是他决心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后再来,离开时,他伸出手与对方握手告别。也正是这时,奥利普注意到了他戴在右手上的那枚翡翠戒指。
泽尔文看见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瞬间的震惊,随后他长久地盯着那枚戒指,脸上讶异的神情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儿深深的眷恋。
老人抬起头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您刚才说您的祖母叫什么名字?”
“她叫安娜。”泽尔文回答说,“安娜·丽佳博特。”
泽尔文后来才知道安娜留给他的并不是一座庄园,那枚翡翠戒指——那才是她真正早已留给他的遗产。
奥利普的家族靠做生意发家,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贵族。后来因为战争,航路中断,他们就留在了阿卡维斯,开始经营庄园。
听完泽尔文转述了安娜留下的遗嘱之后,奥利普对他说:“既然您带着这枚戒指来找我,那么我想安娜是给了您两个选择。您可以选择留下来,我相信无论是阿卡维斯大公还是我,都愿意为您在这儿添置一份不错的产业,足够您下半生衣食无忧地生活在这里。”
“另一个选择呢?”泽尔文问。
奥利普露出微笑:“那就要困难得多了,您要按着遗嘱所说在三年内打通阿卡维斯通往杜德的商路。若非如此,您无法名正言顺地回到杜德。”
“为什么是三年?”
“因为那位继承了鸢尾公馆的小姐将在三年后成年,那么我想这就是您的祖母留给您的期限。”奥利普说,“您如果能赶在那之前回去,顺利继承爵位,那么那座举世闻名的公馆以及里面的财富都将属于您。如果不能,那么您将一无所有,彻底失去手握权杖的机会。”
那是一段艰难的时光,这段旅程中奥利普跟着泽尔文走过了许多地方,看着他逐渐成长起来。三年里,为了达成目的,泽尔文放弃了一些东西,背叛了他的部分原则,但奥利普知道,有些东西并没有发生改变。
奥利普想起那天晚上,那把插进唐恩心脏的匕首:“所以有关那场三年前的争论,您现在已经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吗?”
在午后刺透玻璃的骄阳下,泽尔文沉默许久才终于吐出一个字来:“不。”
奥利普听见他说:“我只是明白了君主不应该责怪人民为什么不相信法律,如果律法不保护他的子民,那么律法就应当被改变。”
看来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奥利普微笑着起身拿起放在桌上的帽子和手杖准备离开,临走前他向面前的年轻人行礼示意道:“您会是个伟大的君主的,就像您的祖母期望的那样。”
第44章
有关唐恩那伙人的庭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落下了帷幕。
整场庭审几乎完全由泽尔文施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走完了整个审判流程。据说巡查队还没来得及清点完船上的财物,半夜港口失火,将船上的所有东西都烧了个一干二净。
这也变相替审判庭节约了整理物证的时间。虽然物证消失了,但好在人证齐全,于是有几封支持联合法庭公开审判的信件还没有来得及送到杜德,这群人就已经被推到中心广场执行了死刑。
各国的外交使者听说这个消息之后气得跳脚,不过人已经死了,船上其他可能会引发麻烦的东西也消失了,只能默默当做吃了个哑巴亏。
不过经过这件事情之后,或许是因为见识到了泽尔文的无赖手段,原先许多反对港口管理条例的贵族和行会们纷纷对他产生了忌惮,新条例的推行一时间倒是少了许多阻力,终于开始进入正轨。
夏天快要结束时,里昂正式向公爵提出了请辞,他在杜德待了三年,接下来他准备前往佛罗明特。
事实上,在长廊的壁画完成之后,他就已经萌生了离开的念头。扎克罗极力挽留了一次,最后里昂将他离开杜德的时间定在了夏末。
随着里昂离开的时间确定下来,画室里开始弥漫着焦虑的气息。尽管公爵承诺很快会有新的画家搬进公馆,但是画室里的学生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许多人开始为自己的将来进行谋划,贵族家庭出生,实力雄厚的学生许多准备在城里筹备自己的工作室;而平民家庭出生,实力不足的学生则准备去找城里有名气的工作室寻求合作……
温芙又从蔷薇花园搬回了书店,冉宁发现她连着三天没有去画室。和画室的其他学生相比,温芙对接下去的要走的道路显得更加迷茫。
这三年里,她替公爵画了一幅洛拉的小尺寸肖像画,但除了公爵之外,没人见过她的这幅作品;另外,她参与了《宫廷晚宴》的创作,在壁画上贡献了亮眼的一笔,但那仅仅只是次要的局部人物。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位少见的女性画师,人们对她抱着一种天然的好奇与不信任,注定了她很难在杜德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工作室。
里昂在离开前曾询问她是否要与自己一起前往佛罗明特,那是一个充满活力且更加具有包容性的城市,那里的女性热情开放,里昂认为在那里她或许会有更好的发展。
温芙对这个提议有过短暂的心动,但最后还是谢绝了他的好意,她认为自己在杜德还有许多没有完成的事情。
里昂没有勉强,不过他在离开前送给她一个耐人寻味的忠告:“过去杜德曾是艺术家的天堂,但是很快这里就将不再适合艺术家们生存了。”
温芙不知道什么给了他这样的预兆,或许是因为公爵的病。
从去年冬天开始,扎克罗的健康状况就令人感到担忧,他头痛的老毛病时不时地折磨着他,近来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港口的事情结束之后,扎克罗渐渐开始将许多政务转交给了泽尔文。泽尔文接管政务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藉着顺利解救人质的功劳,将亚恒调回了自己身边,又迅速提拔了一些先前追随过老公爵夫人的家族。他这一系列的动作,似乎叫一些人产生了危机感,宫廷最近出现了一些反对泽尔文的声音。那些杜德的旧臣们向公爵抱怨泽尔文性情冷酷,行事张扬,并不是一位合适的君主人选。
扎克罗为此不堪其扰,自从泽尔文回来之后,他就在不断地处理着类似的投诉。为了躲避这些事情,公爵干脆搬去了城外的别宫,这样一来,蔷薇花园完全由泽尔文当家了。宫廷的各位行政长官这下彻底没了声响,人们很难猜测出,公爵的纵容是对泽尔文这一系列行动的赞许,还是仅仅因为出于一个父亲对一个放逐三年的孩子发自内心的亏欠。
扎克罗搬去了别宫,而管理画室的新画家尚未到来,画室彻底进入了无序状态。温芙开始试着在城里为自己找些活干,她先画了一些节日卡片放在书店寄卖,又为临近的商店画了几张简单的宣传画,就在她觉得自己接下去又得重操旧业跑去酒馆卖啤酒的时候,她总算接到了一份还算像样的委托。
一位富商的妻子在听说她是鸢尾公馆的学生之后,请她为自己画一小幅用来供奉的圣母像。这份工作的难度不大,温芙很快就完成了这幅画。画面中圣子坐在圣母的膝盖上握着母亲的手臂,而圣母慈爱地低头注视着怀里的孩子。
相比于市面上那些流水线般的粗糙工艺,温芙的这幅圣母像显然要生动精致得多。那位富商的妻子对此十分满意,慷慨地付给了她十个银币。
虽然仅有十个银币,但是这给温芙带来了很大的信心,无论如何,她要先开始相信她可以靠着画画养活自己。
某天下午,温芙去集市购买颜料的时候从港口路过。远处传来汽笛的声音,她回头发现岸边的一艘轮船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奥利普站在甲板上也看见了她,摘下帽子对她点头示意。
自从阿卡维斯与杜德之间的航路打通之后,港口就热闹了起来。
奥利普拄着手杖与温芙在岸边散了会儿步,繁忙的装卸工从他们身旁经过,他们扛着重量不轻的箱子,有人手中的箱子快要倒了,奥利普好心地用手杖扶了一把。
等对方道谢离开之后,奥利普注意到温芙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杖上,他慷慨地向她展示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别担心,这里面只能放得下一颗子弹,现在这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为什么要随身带枪?”温芙问。
“外面的世界并不安全,”奥利普对她说,“杜德公爵是位了不起的君主,他为杜德带来了近三十年的和平。”
温芙想到了那天晚上在泽尔文身上看到的那些伤疤:“外面为什么打仗?”
“因为所有的和平从来都只是暂时的。”奥利普意味深长地说,“在这点上我更赞同阿卡维斯大公的理念,和平不能寄希望于敌人不会开枪,而应当来自于你手中也有枪。”
温芙看着他的手杖,不知是否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是你们现在正在做的吗?”
奥利普微笑不语,他举起手杖指着远处的港口对她说:“你发现这儿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温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航船整齐地停靠在金色的水面上,人们来来往往,秩序井然。每艘船上都挂着专属的旗帜,原先混杂在此的渔船与黑市的私人货船不见了,航道在重新焕发出往日的生机。
“虽然我不能告诉你泽尔文殿下做了些什么,但我相信有一天你会看见的。”奥利普说,“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看见。”
远处传来汽笛声,又有船抵达港口。
两人顺着汽笛的方向看去,不远处一艘悬挂着阿卡维斯旗帜的轮船正在缓缓朝岸边驶来。奥利普微微皱起了眉头,因为他认出那并不是一艘普通的商船。
当他们重新走回港口,那艘来自阿卡维斯的轮船也已经顺利靠岸。
“奥利普先生!”一位穿着淡蓝色纱裙的小姐从船上下来,她顶着一把漂亮的遮阳伞,微微卷曲的长发经过精心的打理,脸蛋红扑扑的,这长途跋涉的旅行并没有影响她的气色。
温芙隐约觉得她有些眼熟,等她终于走到他们俩面前,奥利普冲她弯腰鞠了个躬,并且举起她的右手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很高兴这么快又见到了您,塔西亚小姐。”
这下,温芙终于想起来了,三年前她还替这位小姐画过一张速写。
塔西亚冲奥利普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是泽尔文让您来这里接我的吗?”
“恐怕他还不知道您已经来到杜德的消息。”奥利普回答道。
她的舅舅安德烈从后面的甲板上来,同样热情地与奥利普握了握手,并且感慨道:“看来我们要比信件更快抵达杜德,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这趟旅程会这么顺利。要知道三年前,可还不是这样。”
安静站在一旁的温芙终于引起了塔西亚的注意,她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你是……”
奥利普适时地介绍道:“这位是温芙小姐。”
塔西亚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她好奇地问道:“哦——你还在宫里陪黛莉画画吗?”
“我已经从宫里搬出来了。”温芙说。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呢?”塔西亚问。
“画画。”
塔西亚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就好像她没想到温芙竟然还在画画。
奥利普看了眼他们身后正从船上往下搬运行李的仆人:“您接下去是打算去蔷薇花园吗?”
果然他这一说,塔西亚的注意力便很快又被引了过去。女孩的脸上露出甜美的微笑,又略带有一丝羞涩。
安德烈接口道:“我希望最好是这样,公爵聊起过泽尔文和塔西亚之间的婚事了吗?”
第45章
“我和塔西亚之间的婚事?”泽尔文坐在书桌前抬头困惑地抬起头。
奥利普好心地提醒道:“还记得三年前您是怎么离开阿卡维斯的吗?”
三年前,当泽尔文在决定踏上航路,拜访沿途的公国时,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杜德并没有提供给他充足的船只和人手。除去艾尔吉诺这个姓氏之外,他没有任何可以与人谈判的筹码。
面对被困在宫廷一筹莫展的年轻人,奥利普建议道:“事实上您还有一样东西——比如您的婚姻。”他分析道:“如果您与阿卡维斯大公的孙女结婚,那么大公一定会尽全力支持您回到杜德并且继承爵位。”
泽尔文知道他说得不错。在阿卡维斯待了一段时间,他已经摸清了这里的现状。和艾尔吉诺相比,丽佳博特的家族史充满了阴谋与杀戮。丽佳博特的男人们生来就是为了争夺权力和土地,而丽佳博特的女人则一出生就做好了为家族联姻的准备。
塔西亚就是其中之一。
不久之前,她在舅舅安德烈的陪同下前往杜德,这是阿卡维斯大公发出的信号,可惜泽尔文并没有对这位表妹产生兴趣,而她的祖父也不愿意将她嫁给乔希里,对他来说这个孙女的婚姻理应替阿卡维斯换取更好的利益。
泽尔文拒绝了奥利普的提议,他的理由是:“于其费力支持一个不知是否能够成功的流放者,我想我的这位祖父一定更愿意直接挑选一个更有价值的合作伙伴。”
他的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但是据奥利普观察,塔西亚小姐对泽尔文很有好感,如果她坚持选择泽尔文作为她的丈夫,那么阿卡维斯大公或许会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于是,奥利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问:“您已经有心上人了吗?”
泽尔文回避了他探究的目光,生硬地否认道:“没有。”
“既然如此……”
“我只是不希望把婚姻当做一种交换筹码。”泽尔文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
“即使这将使你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杜德?”奥利普问道。
泽尔文这回沉默了许久。
被困在阿卡维斯的那半年时间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有时候他甚至会想或许这才是安娜的让他来这儿的真正原因,她要他在野心与本心之间做出抉择,她要他如困兽那样挣扎过才懂得低头,知道原来一早他们就已经为他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诚然,泽尔文的想法很天真,但好在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固执。对王室来说,继承人的婚姻是一桩买卖,人人都想在这桩买卖当中赚取更多的利益,塔西亚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那么不如从塔西亚的哥哥艾伯特身上想想办法——比如邻国伊文公爵的女儿玛姬小姐就是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伊文和阿卡维斯的关系不太友好。不过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眼看着邻国的特拉特与奈尔威亚越走越近,阿卡维斯与伊文为了自身的安全,最好的选择就是放下过去的成见,结成新的联盟。但僵持了这么多年,无论哪边都不愿意率先低头,主动提出交好。这也给了泽尔文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泽尔文向阿卡维斯大公提出他想前往伊文商谈有关航路的事情,而他作为来自杜德的中间人,或许正好能够借助这个机会,替艾伯特提出联姻,使两边都能不失颜面地重新恢复往来。
这是一桩双赢的好事,阿卡维斯大公慷慨地为他提供了航船和必要的物资、人手,泽尔文在这样的情况下出发了。
“所以呢?”泽尔文问道,“这和她来到这儿有什么关系?”
奥利普叹了口气:“不久之前,艾伯特殿下遇刺身亡,阿卡维斯与伊文的联姻取消了。”
显然有人畏惧伊文与阿卡维斯联盟,因此派人刺杀了艾伯特。阿卡维斯大公一气之下晕倒在病床上,无止境的内乱使得丽佳博特家族本身就人丁稀少,这样一来,塔西亚突然间就成了王位继承人的有力竞争者。
但对于塔西亚来说,这似乎并不是个好消息。
她的几个堂弟对继承人的位置虎视眈眈,塔西亚的母亲担心她如果继续留在国内,等待她的会是与艾伯特一样的下场。她计划尽快将女儿嫁出去,以躲避国内的纷争。也就是这时,他们想起了最近刚刚回到杜德的泽尔文。
安德烈受姐姐所托,带着他的外甥女时隔三年又一次来到了杜德。尽管表面上是来探望夏天在别宫养病的杜德公爵,但实际上,那封商谈泽尔文与塔西亚婚事的信件已经提前寄到了杜德。
看着窗前一脸烦闷的泽尔文,奥利普忍不住笑着劝说道:“说真的,您完全不考虑这桩婚事吗?我想这对您并没有什么坏处。”
“也没有什么好处。”泽尔文黑着脸说,“等我那位外祖父一死,你以为那个继承王位的丽佳博特还会顾及她的死活吗?”
“阿卡维斯也需要杜德这样的盟友,你们会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关系。”
“再没有比婚姻更脆弱的关系。”泽尔文冷冷地说,“这样的例子还不够多吗?”
奥利普委婉地说:“但你们一旦拥有一个共同血脉的孩子或许就不一样了。”
泽尔文扯起唇角轻嗤道:“就像我一样吗?”
他的身上也流着丽佳博特与艾尔吉诺的血。奥利普哑然,他最后只能无奈地给出一个忠告:“您可以不接受这桩婚约,但您最好祈祷塔西亚小姐不会选择您的弟弟乔希里成为她的丈夫。如果那样的话,迄今为止我们的所有努力或许都将付诸东流。”
这场争论最终依旧不了了之,离开前奥利普对他说:“我好像忘了告诉您,塔西亚小姐来的时候,温芙小姐正好和我在一起。”
泽尔文的脸色一僵,奥利普站在门后,在关上门之前向他微笑着说:“不过我想您或许不用在意,因为她看起来对此并不在意。”
·
扎克罗在城外的别宫待了一个夏天,当得知安德烈携塔西亚来访的消息,他才重新回到了蔷薇花园。
温芙在公馆重新见到扎克罗时,很高兴地看到他的气色比起春天的时候有了好转。晚餐的时候,公馆的庭院里生起篝火,客人们坐在庭院里聊天。他们已经一个夏天没有举行过这样热闹的聚会了。
公爵聊起他这个夏天在基拉里山打猎的经历,诗人读了他这段时间新写的长诗,音乐家为众人演奏了一段小提琴……
厨房准备了烤好的牛羊肉,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点。温芙坐在角落,拿到了一条小羊腿,乔希里端着盘子走过时看见她皱着眉头像是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前的食物。于是他在她身旁坐下,好心地替她将羊肉从骨头上剔了下来。
不得不说,大多数接触过乔希里与泽尔文的人中,人们通常都会更喜欢乔希里并不是毫无道理。他更像他的父亲,亲切、和善,也并不傲慢,但是这些人里显然并不包括温芙。因为以她的成长经验来说,像乔希里这样的人通常不会毫无理由的对一个人释放出善意,这既没有必要又浪费时间,除非这个人对他有什么价值。
果然,当他将盘子还给她以后,又坐在一旁随口和她聊了几句。他提起了长廊上的壁画,当得知她画了里昂之后,表现出了适当的惊讶:“我以为他们会让你画泽尔文。”
他说完这句话后像是在等待她的反应,但温芙看起来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泽尔文。
“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了塔西亚小姐这次来到杜德的原因……”乔希里欲言又止,“事实上,三年前父亲就认为她是成为泽尔文新娘的最佳人选。”
温芙想起那天在港口安德烈说的话,这个消息叫人意外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泽尔文已经二十一岁了,作为继承人,他的婚事早就应该被提上议程。
乔希里显然将她的沉默当成了失意:“你呢?你对泽尔文还抱有当初的那份心情吗?”
温芙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什么从刚才开始,乔希里看着自己的目光中会隐隐带着同情,她自己都快忘了在议会厅的舞会上,她当众说过什么了。
“您知道的……”温芙犹豫了一下,显出一点黯然神伤的模样,“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这么说来你已经完全放下他了?”乔希里试探道。
温芙:“与其说放下,不如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无望的仰慕。”
乔希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是想要从她的神情中看出点什么来,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说:“您的爱令人敬佩。”
温芙不知道乔希里为什么会突然跑来跟她说这些,不过她并没有将这个插曲放在心上。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因为今晚的这个小插曲,她很快接到了自己的第二份正式委托。和第一份委托相比,这份委托的报酬就要显得丰厚许多——公爵夫人请她替刚来花园的塔西亚画一幅肖像画。
温芙无法拒绝这份委托,因为严格来说,她是艾尔吉诺出钱培养的画家,她在鸢尾公馆的画室学习了三年,现在到了她该回报投资人的时候了。
第46章
温芙下午按照约定来到花房,她打算在这里为塔西亚画一幅肖像画。
盛夏已经过去,但花房的气温比外面要暖和一些。因此当室外的草坪已经泛黄,花房依然还有几朵玫瑰正在开放,温芙打算以此为背景画一幅《花房中的少女》。
可是当她来到花房时,却发现塔西亚已经到了。她穿着一身华丽的纱裙,仪态端庄地坐在椅子上喝茶,面前的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茶点,而泽尔文坐在她的对面,侧坐在桌边架着腿,膝盖上放着一本翻开一半的书。
不得不说,在满室鲜花的映衬下,眼前的男女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温芙在原地停下了脚步,泽尔文最先注意到她的到来,紧接着塔西亚也抬起头,当看见温芙的时候,她的神情有些意外:“公爵夫人请来为我画画的人是你?”
温芙没有否认,她也同样好奇公爵夫人的用意。她找了一个位置专心摆好了画架,开始前她看着面前的两人谨慎地确认了一遍:“请问这幅画上要有几个人?”
塔西亚在此之前倒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飞快地瞥了眼身旁的泽尔文,突然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提议。泽尔文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儿,是应公爵的要求。扎克罗从三年前就对这桩婚事乐见其成,自从塔西亚来到杜德之后,他便试图极力撮合这对年轻人。
“有什么不一样吗?”泽尔文看着温芙问道。
温芙斟酌了一下:“一般来说,一幅画上人物越多,耗时越长,所以……”
泽尔文:“酬金越贵?”
温芙一顿,默认了他的说法。
安静的花房里,塔西亚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番话的意思,身旁的男子已经发出一声细微的嗤笑。温芙坐在画架后假装没听见,泽尔文低下头,抬手将膝盖上的书页轻轻翻了过去,漫不经心地说:“那就不必了。”
刚冒出头的期待覆灭了,塔西亚有些哀怨地看了眼坐在画架后的女孩。
温芙埋头准备开始她今天的工作。
当模特是一件累人的活,这需要你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塔西亚很快就开始感到疲惫。
这间略带几分闷热的花房里,一共只有三个人,可是另外两个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似乎没人感到这一个小时有多么漫长。
塔西亚终于忍不住转动了一下有些沉重的脖子,装作不经意地朝一旁看去,这才发现泽尔文的注意力并不在那本被他带来打发时间的书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视线不自觉地长久停留在画家的身上。
这宁静的午后,空气中隐约浮动的玫瑰香气叫人沉浸于一场夏日的梦境。悄悄爬上花架的藤蔓枝叶繁茂,日光透过叶片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叫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塔西亚注意到了他的走神,这叫她一颗心忽而感到不安起来。
“您在看什么?”塔西亚下意识脱口而出。
她的声音打破了花房的宁静,温芙从画架后抬起头,泽尔文也终于回过神,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头扫了眼许久没有翻动过的书页,过了一会儿才随口回答道:“一首无聊的长诗。”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午睡刚醒,神思中还带着一丝昏沉。他一目十行地将书翻至下一页,欲盖弥彰地说:“它赞美伊文的玫瑰如国王权杖上镶嵌的宝石那样耀眼。”
塔西亚当然不关心那首诗,她按捺着一颗不安的心,只是循着他话往下说:“真可惜我没有去过伊文,那地方的玫瑰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没什么不一样的,或许只是颜色有些特别。”
“是什么样的颜色?”塔西亚心不在焉地问。
泽尔文沉默了一会儿,他脑海里现在想不起任何一朵玫瑰的颜色,于是只好随口敷衍道:“大概像这本书的封面,又或者和您发间的缎带差不多。”
当他说完这句话后,始终沉默坐在对面的温芙朝他投来了不易察觉的一瞥。
泽尔文迎上了她的目光,若无其事地问:“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吗?”
温芙像是克制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她甚至停下了手里的笔,指着塔西亚发间的缎带说道:“那是正红色。”随即,又指着他膝盖上的书,严肃地说:“这是深红色。”
她像是试图教会他分辨这些红色之间的不同,诚恳地指出他的错误:“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显而易见。”
很好。泽尔文迎视着她的目光心想:现在自己在她眼里不但是个毫不懂画的傻瓜,还是个分不清颜色的瞎子了。
“我觉得都差不多。”泽尔文嘴硬道,“谁会在乎一朵玫瑰是什么颜色?”
他居然说没人会在乎玫瑰花是什么颜色。温芙不赞同地说:“您难道会带着一束白玫瑰去向您心爱的姑娘告白吗?”
泽尔文神情一僵,口气生硬地说:“我不会去向哪个姑娘告白,更不会带着一束玫瑰花。”
他未来的妻子或许会有一整座花园的玫瑰,可不出意外的话,她收到的唯一一束来自他的玫瑰大约是婚礼上的手捧花,而除去筹备婚礼的仆人之外,没有人会在意那束玫瑰花是什么颜色。
但温芙听完这句话后,立即遗憾地看向塔西亚:“您也这么想吗?塔西亚小姐。”
塔西亚简直不知道这场对话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不过这句话里对方像是将她默认为那位将要收到花的姑娘,又使她一时间冲淡了不少先前的郁闷。
“我想与收到什么颜色的花相比,送花的那个人更加重要。”塔西亚略带羞涩地回答道。
“您真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小姐。”温芙说,“愿您早日收到爱情的花束,即使那不是一束玫瑰。”
这场莫名其妙开始的对话,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结束了。塔西亚因为她的这句祝福而流露出了欢欣的笑容。一旁的泽尔文神情变化不定,半晌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随后的时间里,花房再没有一句交谈。
好不容易等到今天绘画的时间结束,等泽尔文与塔西亚一同离开花房之后,温芙有意在原地磨蹭了一会儿,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注意到椅子上被落下的那本深红色封面的诗集。
温芙迟疑了一下,好奇心占据了上风。她翻开那本诗集的封面,没等她仔细读一读里面的内容,花架后却忽然传来声音:“你在干什么?”
温芙吓了一跳,她蓦地转过身,就看见去而复返的男人靠在花架旁,眉梢微挑地看着她。
温芙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心虚的,想想他也在马车上未经同意翻看过自己的画册,一时间也镇定下来。她将那本诗集递给他:“我想这是您落下的书。”
“我知道,”泽尔文缓缓朝她走近了几步,从她手里接过那本诗集,“我故意落下的。”
温芙没想到他说得这么坦然,一时接不上话。
她这会儿倒是显得沉静又稳重,也没了刚才那点儿耍小聪明的模样。
泽尔文问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温芙:“您想听我说什么?”
泽尔文的语气微微带刺:“我以为三年里你学了不少漂亮话,知道怎么哄人开心了。”
温芙知道他说的是刚才花房里的事情,她态度良好地解释道:“塔西亚小姐是我重要的客人,在这幅画完成之前,我不希望得罪她。”
泽尔文淡淡地说:“我母亲找你来的目的,恐怕不是这样。”
听他说到“我母亲”三个字时,温芙掀起眼皮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感觉。
泽尔文与洛拉其实并不太像,他甚至也不太像公爵,或许是因为性格的原因,相较于他的父母,他眉眼的形状看起来总叫人感觉更加锋利,带着一股天生的傲慢。这一点上,他倒是更像他的祖母安娜和他那位名义上的母亲。
温芙当然知道公爵夫人找她来为塔西亚画画或许不怀好意,不过她并不在意那些:“我只做画家该做的事。”
“那你应该知道讨好她没用,你该讨好我。”泽尔文冲口而出。
温芙顿了顿,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以至于泽尔文紧抿着唇角,绷直了脊背。
“您希望我帮您做些什么吗?”温芙平静地说,“如果您愿意继续帮我追查杀害洛拉的凶手,那么三年前我对您的承诺依然有效。”
泽尔文没想到她还记得三年前的约定。
花房静谧的午后,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这一次没有再追问她原因,时隔三年,他再一次朝她伸出手。
于是,温芙恍然间又像是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午后。她想起那天她握住他的手时,少年倨傲的神情因错愕而流露出瞬间的慌乱,那似乎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她的目光变得柔和下来,唇角也因此抿出一丝微弱的笑意。片刻之后,温芙伸出手,当她的指尖滑过对方的掌心,这一次却被他反手握住。
温芙蓦地抬眼,泽尔文忽然倾身朝她低下头。
他的视线在她的唇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伊文的玫瑰或许差不多就该是这种颜色。
而温芙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她几乎生出一种他将亲吻自己的错觉。这使她在霎那间僵住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但紧接着,泽尔文的吻落在了她的手背上。他用那双漂亮的银灰色眼睛注视着她说:“既然承诺依然有效,那么第一件事——请你继续假装像三年前那样爱慕着我。”
第47章
泽尔文要温芙继续假装像三年前那样爱慕着他。但是温芙认为,即使是三年前,她的谎言也并不成功。里昂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画并非情人的画笔,而公爵也并不相信她真的爱上了他的儿子,似乎没有人真的相信了她那个拙劣的谎言。
“怎么样才能表现得像是爱上了一个人?”在书店的时候,温芙这样向冉宁问道。
冉宁:“为什么这么问?”
温芙:“是一位客人的要求。”
冉宁不禁对这位古怪的客人发出腹诽,不过他依然好心地给了她一个建议:“想想那些你从没对其他人做过却愿意为了他去做的事吧,爱的第一步就是变得不像自己。”
“爱真可怕。”温芙皱起眉头,这样客观地评价道。
那天之后,她依然每天都准时去花房替塔西亚画画,泽尔文偶尔也会出现但是待得时间很短。
“我真搞不懂泽尔文在想些什么。”某天下午,塔西亚实在忍不住和她私下抱怨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结婚呢?”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温芙也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您为什么想要和他结婚?”
“他难道不是一位好丈夫的人选吗?位高权重,前途无量,更重要的是他还这样年轻英俊。”塔西亚一脸愁容地对她说,“如果不是他,那么我或许就要和那位比我大二十岁的特拉特公爵结婚了。”
和一位几乎能做自己父亲的男人结婚的确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温芙突然就理解了塔西亚对这桩婚事所表现出的急迫性。
温芙在花园再次遇见亚恒的时候差点没认出他,听说泽尔文在夏天命令他去城外训练一支近卫队。经过一夏天的野外训练,他晒黑了不少,不过温芙很高兴看见他依然像春天时那样温和友善,并不因为一段时间没见而变得有什么不同。
他们一块儿在花园散了会儿步,临别时亚恒问她这段时间是否回过鸢尾公馆。
公爵为画室找来了新的老师,温芙的学徒合同还在工会,名义上她依然是画室的学生,不过从夏天开始,除了画画她就很少再回到那儿了,尤其是这段时间她正在忙着为塔西亚画画。
不过这幅画的草稿已经完成,很快就不再需要她每天往蔷薇花园跑了,接下去的时间她可以待在画室完成剩下的部分。
亚恒于是对她说:“公爵邀请了一支来自希里维亚的歌剧团来到杜德表演,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想邀请你一起去看看。”
温芙愣了一下,她不太确定地问:“出席这种场合必须要有一位女伴吗?”
“不,”亚恒笑了起来,“但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去。”
他这样坦诚倒是叫温芙一时间不太忍心直接拒绝他的邀请,于是到最后,她承诺说:“如果那天我有时间的话。”
歌剧团来到杜德的那天,温芙在画室待了一整天。当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走出公馆时,发现亚恒正等在公馆的门外。
他穿着一套不至于太过正式的衬衣,领口微敞着,外套被他脱下来挽在了手臂上,看见温芙走出来时他看了眼口袋里的怀表,微笑地对她说:“看来时间正好。”
温芙一时无言地站在原地,无奈地问道:“如果我等太阳落山才离开呢?”
“那我正好送你回去。”亚恒回答道。
他们来到剧院时,晚上的表演尚未开始,观众正准备入场。今晚的剧场座无虚席,剧场的工作人员带着他们来到二楼的包间。
温芙来到二楼,一抬头便看见塔西亚挽着乔希里的手走在前面,两人看见她时也感到有些意外。没等她奇怪为什么陪塔西亚出现在这儿的人不是泽尔文而是乔希里的时候,乔希里已经率先微笑着开口与她打了个招呼:“温芙小姐一个人来看演出吗?”他意有所指地说:“我听说今晚二楼的位置一票难求。”
塔西亚听他这么一说,也像是立即想到了什么,顿时用狐疑的目光看向温芙。好在亚恒很快从温芙身后的楼梯上走了上来,他注意到站在包间外的塔西亚与乔希里时倒是并不感到太过意外。
他面色如常地向面前的两人行礼示意,随后一边看向温芙,适时地朝她伸出手。
温芙很快就领会了他的意思,她迟疑了一下,伸手挽上了他的手臂。亚恒看向乔希里和塔西亚解释道:“今晚是我邀请温芙小姐来和我一起观看演出。”
塔西亚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什么,她的神情又松缓下来。他们在走廊分别,温芙注意到他们走进了隔壁的包间。
而等温芙走进他们的包间时,发现剧场所谓的包间和她想象中并不一样:一个个拱形的小包间用幕布和木板隔出一个个独立的空间,如同一个个露天的阳台。二楼的观众看不见隔壁房间坐着什么人,但如果你高声说话,那么周围的“邻居”们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距离演出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温芙靠在露台的栏杆上,打量着剧场的内饰。一楼乌泱泱地坐满了人,环境有些喧闹。相反二楼因为包间少加之层高,倒是十分安静。
正在这时,温芙听见隔壁不知哪个包间传来了说话声。
那似乎是一群鸢尾公馆的学生,他们起初在谈论这次远道而来的歌剧团在希里维亚有多么受欢迎,在杜德也是一票难求,或许公爵也在今晚来到了这里观看演出。
立刻有人想起刚才似乎在人群中看见了塔西亚小姐的身影,那么或许今晚她和泽尔文殿下正坐在二楼的某个包间里。不过没人相信他的话,因为大家都知道泽尔文对这类艺术活动丝毫不感兴趣,有人悲哀地表示如果泽尔文继承爵位,恐怕城里不少艺术家都将面临失业。
“但你可以用其他方式保住你的工作,”有人轻佻地说,“就像那位在花园替塔西亚小姐画画的女画家那样。”
他故意将“女画家”三个字咬了重音,温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说的那位女画家或许是指自己。
他的话引起了其他人的好奇,有人追问他这么说的原因。
“她是画室唯一的女人,你以为她当初是靠什么来到这儿的?”那人的语气间带着几分嫌恶,但又十分信誓旦旦。
有人不太相信:“可是她为塔西亚小姐画画,和泽尔文殿下又有什么关系?”
那人压低了声音说道:“看来你还没有听说花园最近的传言,每当那位画家替塔西亚小姐画画时,泽尔文殿下总是在场,可怜的塔西亚小姐只是他们见面的幌子而已……”
而他的这番话引起了其他人热烈地议论,又有人附和道:“我倒是的确曾听说那位殿下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庄重。据说他也是妓院的常客,有一次巡查队夜巡,就曾撞见过他出现在那种地方。”
接连两个人都这样说,使得这传言似乎突然变得可信起来。
有人立即义愤填膺地说:“难怪当初里昂还在公馆的时候,那个女人会得到去花园绘制壁画的机会,看来他们之间也并不清白。”
也有人猜测道:“里昂和阿尔贝利为了那位瓦罗娜夫人争风吃醋的事情还有谁不知道?或许就是那个时候,那位小姐趁机勾引了她的老师,才换来了进花园画画的机会。可惜里昂走了,于是她又将目标转到了那位殿下的头上。”
“一位正直的绅士并不会为这样低劣的诱惑所动摇。”
那人促狭道:“看来我们的殿下并不是这样的人。”
包间里传来一阵暧昧的低笑声。
二楼的隔音并不好,想必在这附近的许多人都听见了这些话。温芙靠在栏杆上,并没有因为这些低俗而又无聊的谣言而感到生气,因为这些谣言虽然牵扯到了她,但显然不是冲着她来的。而这群人敢在公共场合这样议论王室,想必是得到了谁的授意。
温芙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身旁薄薄的墙壁,隔壁静悄悄的,如果不是因为刚才的偶遇,她甚至怀疑隔壁并没有客人。
正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敲门声,某个房间的房门被打开,剧场的工作人员恭敬地问道:“请问您有什么吩咐,夫人?”
“我想知道隔壁包间的客人是谁。”瓦罗娜的声音悠悠地隔着墙壁传了出来,她像是故意大声地问,“到底是谁在遗憾自己不能变成女人好爬上那几位大人物的床?”
四周瞬间一静,那位剧场的负责人有些尴尬地说道:“我想……或许是您听错了。”
“是吗?”瓦罗娜做作地拉长了音调,“或许吧,毕竟我记得一直有传言说里昂喜欢男人。既然这样,他们遗憾的应该是曾经爬过里昂的床但是被拒绝了吧。”
温芙低下头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不知什么时候起,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包间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所有人都消失了,并没有人坐在那红布后。
好在今晚的演出很快就开始了,剧场里渐渐安静下来,这演出前的插曲也随之被人抛在了脑后。
等到演出结束之后,温芙走出包间,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另一边的包间。果然从屋里走出几个年轻的男人,当他们看见温芙站在包间外面时,脸色立刻变了变,正巧这时瓦罗娜也从包间走了出来,一群人立刻低下头贴着墙根匆匆离开了二楼。
温芙回过头看向从另一扇门后走出来的塔西亚和乔希里。塔西亚黑着脸,没往四周看一眼,一出门就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而乔希里则无辜而又温和地看着她,似乎对今晚的一切一无所知。他对着温芙与亚恒微微示意之后,很快也跟着塔西亚离开了二楼。
瓦罗娜拿着一把扇子从另一头走来,当她从温芙身边经过时,温芙忽然低声对她说了句“谢谢”。
瓦罗娜的脚步一顿,她手里的扇子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双眼睛在温芙与亚恒之间来回看了一圈,高傲地说:“我也不是为了你。”
她说完这句话后,又想了想,忽然间暧昧地凑近温芙低声问道:“不过我的确很好奇,你真得和他们说的那些人上过床吗?”
亚恒听见她这样粗俗而又直接的发问有些不适地皱起了眉头。
温芙则神情平静地回答道:“没有。”
“那真是太可惜了,”瓦罗娜有些无趣地重新站直了身子,她摇了摇手里的扇子像是有些得意,“起码有关我的那么多谣言里,我是真的享用过那些男人。”
温芙无言地目送她在说完这句话后高傲地往楼下走去。
“这就是你今晚邀请我来观看演出的原因吗?”等那些人都走了,温芙这才转头看向亚恒问道,“为了澄清那些谣言?”
人人都知道亚恒是泽尔文的亲卫,自从泽尔文从阿卡维斯回到杜德便立即开始提拔加西亚家族的人。人们看见她和亚恒走在一起,便会怀疑那些谣言的真实性,毕竟如果谣言是真的,那么亚恒理应和她保持距离。
亚恒默认了她的话:“但愿我的自作主张没有令你感到不快。”
温芙沉默片刻之后才说:“我只是觉得这并没有什么用。”
她想起今晚听到的那些话,她现在知道公爵夫人请她为塔西亚画画的目的了。
第48章
亚恒回到花园之后带泽尔文去了一趟城里的训练场,泽尔文检验了他一个夏天的训练成果。那些近卫队的士兵都是亚恒从军营亲自挑选出来的,这些人大多来自底层,比寻常贵族出身的军官更能吃苦,并且有着渴望建功立业的野心。
他们沿着训练场走了一圈,在场边观看这些士兵的日常训练,从泽尔文的神情来看,他对亚恒这一夏天的工作成果应当还算满意。
“有关外面的那些谣言,您不准备做些什么吗?”当视察结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亚恒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不是已经替我澄清过了吗?”泽尔文漫不经心地说,“我听说你一回来就请她去剧院看了演出。”
亚恒没有否认,他只是依旧严肃地说:“既然如此,您应该也已经听说了那天是乔希里殿下陪在塔西亚小姐身旁。”
“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泽尔文略带嘲讽地说,“毕竟除了在塔西亚身上下功夫之外,他在其他方面也已经使不上什么力气了。”
由于泽尔文在港口等各项城市事务上的出色表现,公爵将大多数的政务都转交给了他,也难怪乔希里感到着急。
亚恒依然感到有些忧心:“可是好名声的建立很难,但要想毁掉却很容易。”
“那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去证明一件我没有做过的事情?”泽尔文问。
亚恒沉默不语。
“蚂蚁无法阻止大象的脚步,”泽尔文说,“起码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科里亚蒂那边有什么进展?”
亚恒在心里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跟着转换了话题:“他承认在三年前参与了那场可怕的刺杀,并且愿意提供其他参与刺杀的家族名单和一些证据,唯一的要求是希望您能保全他的家族。”
“他这时候倒是想起他的家族来了,我什么时候给了他跟我谈条件的资格?”泽尔文冷笑一声。
他显然依旧对三年前那场刺杀耿耿于怀,不仅仅是因为那场被毁掉的成人礼,更是因为在那天他相继失去了他最好的朋友和亲爱的祖母。
亚恒明智地保持了沉默,直到片刻后泽尔文稍稍恢复了冷静,又继续问道:“所以呢,他有没有说出究竟是谁鼓动了那场愚蠢的刺杀?”
“根据科里亚蒂的供词看来,好几个家族都参与到了这件事情当中。”亚恒顿了一顿,委婉地说,“而这几个家族的共同点也很明显——他们都与公爵夫人过往甚密。”
泽尔文听完这句话后许久没有出声。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平静地说道:“那天安娜让你带人守在教堂附近,是因为她早就猜到了这一切,是吗?”
亚恒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以为您早就对此有了心理准备。”
泽尔文的确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答案赤裸裸地摆在眼前时,他的心底依然感受到细细密密如同被缓慢撕裂的痛苦。
泽尔文闭上了眼睛,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银灰色的瞳孔里已经只剩下冷漠:“告诉科里亚蒂,我答应他的请求。”
亚恒停下了脚步,目送他朝着训练场的门外走去。
另一头,奥利普正等在马车旁。泽尔文神情阴沉地上了马车,随后在车上告诉了他自己刚才做出的决定。
奥利普没有对此表示反对,不过也没有立即表示赞同。泽尔文注意到了他的迟疑:“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不,我想公爵夫人很早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接下去该轮到您了。”不过他谨慎地说,“我唯一感到担忧的是加西亚家族是否对您完全忠诚。”
“就算他们曾经有过动摇,但我不在的三年里,他们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加西亚家族的命运是与我连在一起的。就如同科里亚蒂敢在三年前谋划那场刺杀,也是因为知道如果我继承爵位,那么科里亚蒂终将走向没落。”泽尔文说,“亚恒发誓效忠鸢尾公馆的主人,他是安娜为我留下的人。”
“我记得您说过,那位加西亚先生是三年前才被安娜安排在您身边保护您的安全?”
“的确如此。”
“您还记得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使安娜选中了他吗?”
泽尔文在此之前显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微微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奥利普笑着对他说:“您知道我之前是个商人,我们总是习惯考虑到一些外部的风险。如果您不介意,我想或许我可以私下去做一些调查。”
“随你。”泽尔文对此并不在意。
至于温芙这边,因为最近的传闻,她有一段时间不去花园画画了,她认为塔西亚现在恐怕也不太想见到她。好在那幅画进展顺利,她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塔西亚会因为外界对泽尔文的谣传而灰心丧气提前离开,这样一来自己就无法赶在对方离开前按时交出作品导致失去这幅画的尾款。
因此温芙最近更努力了,她想要尽快将这幅画完成,这使得她今年的生日都是在画室度过的。
随着温芙十八岁生日的到来,意味着鸢尾公馆也要重新回到艾尔吉诺手中。温芙对此并不感到遗憾,对她来说这座公馆从来就不属于她,因此她也并不为即将失去它而感到难过。
在签字当天,泽尔文代替公爵出席。相比于上一次见面,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到外界传言的影响,温芙注意到他的情绪看起来有些低沉,眉间透露出一丝恹恹的神色。
在公馆二楼的书房里,双方很快就在那张转让协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按照之前拟定的文件,公爵用一笔钱重新买回了这座公馆,尽管这笔钱的数额远远比不上这座庄园本身的价格,但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也算是一笔可观的财富了。
“你打算用这笔钱干点什么?”泽尔文坐在桌子的另一头随口问道。
“你问这个干什么?”温芙狐疑地问。
她警惕的反应差点给泽尔文气笑了,就好像他是个剥削奴隶的庄园主,刚分给她一个杜比的工资转头又要想办法问她要回来似的。
“从现在开始,我们共享秘密,分享野心,我承诺在你背弃我之前,我永不背弃你。”泽尔文将三年前她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眯起眼打量着她问,“还是你真打算用这笔钱去干点什么不方便让我知道的事情?”
温芙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事实上,她打算用这笔钱在城里开一家店,然后把妈妈和温南接到城里来。
“我可以让奥利普替你留意一下城里准备转卖的店铺。”泽尔文听完她的话后对她说,“就算是为了最近那些传言对你造成困扰的致歉。”
奥利普在泽尔文身边工作的同时还经营着一支商队,在这方面当然比温芙更容易得到消息。温芙犹豫了一下,最终接受了他的好意。
果然几天之后,奥利普那边很快就送来消息,他找到了几家合适的店铺,不过需要温芙亲自去看一看。
温芙写信寄回乡下,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哥哥。
重新带着家人搬回城里一直是温南的心愿,他很早就开始设想要在城里开一家颜料店,就像他的父亲那样。因此在收到这个好消息后,他立刻就坐车来到了城里。
许久没有见到妹妹,这次回到杜德使温南感到异常的兴奋。更令他感到高兴的是,当他们准备出门时,泽尔文已经坐在马车上等他们一块出发了。
“你是泽尔文!”温南一见到他立即喊出了他的名字。
“真高兴你还记得我。”泽尔文对他说。
“当然,”温南爽朗地说,“我说过你是温芙第一个带回家的朋友,后来你再没有跟着来过镇上,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失去了联系。”
泽尔文:“我的确有一段时间离开了杜德。”
“那么欢迎你重新回来。”温南衷心地说。他显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对生活在乡下小镇上的温南来说,即使他知道公爵长子的名字恐怕也只会以为这只是个巧合。
倒是温芙看着车上的泽尔文目露疑虑。在温南跳上马车之后,她悄悄地拉住了泽尔文的衣角,低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泽尔文扯了一下唇角:“这是我的城市,我想来看看这座城市里的人都怎样生活。你在担心什么?”
温芙看着他,像是在心中审视他这句话的真假,泽尔文也同样坦然地看着她。
最后温芙别开脸嘀咕道:“担心明天城里又会传出一些奇怪的传言。”
她说完这句话后,正要转身跳上马车,紧接着就感到眼前一黑,泽尔文将自己的帽子摘下来戴在了她的头上。宽大的帽檐遮住了温芙的大半张脸,她还没来得及转身,一双手便已经托着她的手臂将她送上了马车。
“不会再有新的传言了,”泽尔文说,“我保证。”
一个下午的时间,他们一连看了几家城里的商铺,到后来温芙已经精疲力尽了,但是温南依然不知疲倦地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他们最后走进了一家花店,店里女主人是一位三四十岁的年轻夫人。当她听完他们的来意之后,表示他们确实准备转卖这家店,不过现在她的丈夫还在外面,但是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
温南兴致勃勃地在店里四处打量着,温芙则站在柜台前盯着那个女人看了一会儿,直到她的视线终于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您看起来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女主人微笑着问道。
她有一头金色的长发,尽管已经不再年轻,但那张精心保养过的面庞上几乎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美丽的脸蛋上一双温柔而又多情的绿眼睛,看起来楚楚动人。
温芙默默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你是翠西吗?”
女人愣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面前的温芙,但似乎并没有想起她是谁,不由困惑地问:“你认识我?”
她的回答已经默认了温芙的猜测,这使得温芙再次沉默下来。
温南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也跟着走了过来,他正要问发生了什么,忽然身后的门开了,一个小个子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翠西听见声音,连忙对他们介绍道:“我的丈夫回来了。”
温芙身子一僵,她缓缓转过身,就看见男人正好低头摘下了帽子。和记忆中相比,他比过去胖了许多,脸上留了两撇小胡子,模样苍老了一些,不过打扮得还是很体面。当听见自己的妻子说他们想要买下这家店时,他又立即打起了精神,朝他们走了过来。
温芙看着他向温南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泰德,需要我来为你们介绍一下这家店吗?”
但是他伸出来的手悬在半空中,半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泰德奇怪地抬起头,他这才发现对面的男人正紧紧地盯着自己,脸上的神情因为震惊与愤怒而变得有些古怪。泰德忽然觉得眼前这对年轻的男女有些眼熟,他收回了手,不确定地问:“我们之前在哪儿见过吗?”
温南沉着脸,这一刻他的神情有些可怕,像是过了很久才咬牙发出了一声冷笑:“看来你已经忘记我们了,泰德叔叔。”
泰德听完他的话后,怔怔的睁大了眼睛,随即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僵直了身子,正当温南捏紧了拳头向他走近时,男人突然间迅速拉开身后的店门,扭头就跑。
温南立刻追了上去。
翠西被突然间发生的一切吓坏了,她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温芙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也紧跟着追了出去。
第49章
花店外面是一条繁华的马路,泰德出门之后,立即拐进了附近偏僻的巷子里,试图摆脱身后追出来的人。可惜温南对这一片也很熟悉,当温芙在巷子里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在角落里扭打在一起。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温南将泰德压在身下,一拳拳地朝他脸上招呼。
温芙上前将人拉开时,泰德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几乎看不出个人样来了。他的鼻梁断了,鲜血糊了一脸,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起来,又痛又惊地对着温南喊道:“你等着!我要去巡查所,我要让你为今天的行为付出代价!”
温南像是一条被激怒的狼狗,听见这话之后也立即冲着泰德大喊道:“好啊,我们一块儿去!你这个骗子,忘恩负义的小人!在那之前,先把你从我父亲那里卷走的钱算清楚!”
“那是我的钱!”泰德也不甘示弱地叫道,“就算去了审判庭,我也敢这么说!”
温南一听,简直气红了眼,他一把推开身旁的妹妹再一次冲了上去。泰德惊恐地挥舞着双手格挡他的拳头,温芙不得不再一次上前试图拉开他。
与此同时,在一片混乱中,泰德的右手用力一挥,他手指上的戒指刮到了温芙的脸颊,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细痕,有细密的血珠渗出来。温芙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泽尔文黑着脸上前帮忙分开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并且递上一块手帕,温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眼睑下一片火辣辣的疼。
温南这才注意到温芙脸上的伤,他吓了一跳终于恢复了一些理智。泰德趁机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巷子。
被戒指刮开的伤口不深,血很快就被止住了,相比之下倒是温南的脸上和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但他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似的,脱力般坐在了地上。巨大的愤怒过去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潮水般的疲惫。温南垂着脑袋,木然地睁着眼睛,很快感到眼前起了一阵水雾,他才意识到眼泪已经沾满了他的脸庞。
温南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从父亲去世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应该承担起家庭的重任,一个男子汉不应该整天哭哭啼的。他紧紧咬着牙,不想从喉咙间泻出压抑的啜泣,起初他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但是随着眼泪越来越多,很快他就放声大哭了起来,就好像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十二岁的少年,无助地跟着母亲挨家挨户地借钱,被生活逼得喘不过气来。
温芙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她蹲下来伸手抱住了他,将脑袋温顺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像小时候一样。
泽尔文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等巷子里的哭声终于渐渐停止了,温芙才伸手替他擦去了眼泪。温南的眼睛红红的,他觉得有些丢脸:“对不起……”他声音沙哑地对她说。
温芙知道他是因为刚才的情绪失控在向自己道歉。
“没关系,”温芙说,“我很高兴你今天在这儿,否则只有我的话,可能没法把他打成这样。”
听她一本正经地说话,温南终于不由得笑了出来。温芙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几个人正要走出巷子,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泰德去而复返,并且身后还跟着几个巡查队的人。
“就是他!”泰德指着温南愤怒地大喊道,“就是他把我打成这样的!”
·
短短半年之内,这已经是温芙第三次光顾巡查所了。
刚刚在巷子里的时候,那几个巡查队队员听完泰德义愤填膺的控诉之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泽尔文。他们显然认出了他,不过泽尔文没说话,他们只好面面相觑地将他们带到了这儿。随后温南被带去审讯室问话,温芙与泽尔文倒是被立即请到招待室得到了贵宾般的款待。
招待室准备了茶水和点心,不过现在没人有心情享用它。温芙有些不安地站在门边,一边等待着外面传来消息一边盯着挂在墙上的那幅画。
泽尔文冷不丁地出声:“你已经盯着它看了十分钟了,如果你真的这么喜欢它,我可以让人把它取下来送去你住的地方。”
温芙回过神,她转过身才发现泽尔文正站在自己身后,并且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药瓶。他打开药瓶的盖子,伸手沾了一点里面的药膏,随后朝她抬手示意了一下。
温芙愣了愣,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伤口:“我可以自己来。”
泽尔文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你要我再找人送面镜子?”
温芙沉默了片刻,无奈地放下手。泽尔文满意地伸手微微抬起她的下颌,近距离看,她眼睑下的伤口略微有些红肿,好在伤口不深,血也早已经止住了,应该不会留疤,但是瓷白的皮肤上多了一道红线依旧刺眼。
温芙闭着眼,感觉到温热的指腹从眼睑下划过,带着凉意的药膏渐渐被指腹的温度融化,起初停留在皮肤上的手指触碰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渐渐的不自觉用了点力气,最后长久地停在她的眼睑下不动了。
泽尔文注视着面前闭着眼睛的女孩,微微有些出神。直到温芙睁开眼,她乌黑的眼睛注视着他,眼底一片清明。泽尔文略带失焦的瞳孔微微凝聚,但他没有转开视线,两人谁都没说话,长久地对视了一会儿。
“真可怜。”许久之后,泽尔文叹息似的低声说道。他用拇指的指尖从那道伤口上轻轻擦过,余下几根修长的手指几乎拢住了她的大半张脸:“疼吗?”
“不是因为你吗?”温芙问。
泽尔文的指尖一顿,他的目光上移,重新对上了她的视线。
温芙静静地注视着他:“有关今天发生的一切,你难道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泽尔文沉默片刻,最终没有否认。
不久前奥利普留意到这家准备转卖的花店,并且无意间发现了店主人泰德与温芙一家过去的渊源。
泰德曾经是温芙父亲的合作伙伴,两人合开了一家颜料店。可惜随着商店经营规模的扩大,两人的合作理念产生了一些冲突,最终走向决裂。两人商量好这家店归温芙的父亲所有,而泰德将会拿到一笔钱。
后来温芙的父亲病重,在去世后,温格太太才知道为了买下这家店,他的丈夫向银行借了一大笔钱。而泰德在拿到原先说好的那笔钱之后,竟然又以自己的名义将店铺转卖,随后卷走所有钱离开了杜德。
他们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温格太太不得不卖掉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并且将城里的房子抵押出去,才还清了银行的债务。为了养大两个孩子,他们搬去了乡下再也没有回到城里。
泽尔文必须承认他今天来到这里的确怀有私心——在得知这一切之后,他很好奇温芙再一次见到泰德的反应。
可是温芙的反应远比他想像中平静,即使是现在,温芙在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之后,忽然间扯着唇角冲他露出一个嘲弄的微笑:“因为我没有像温南那样痛苦,所以你感到失望吗?”
泽尔文的神情未变:“我以为你很高兴再见到他。”
“别为自己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彼此都很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温芙静静地看着他说。
泽尔文顿了顿:“我无意窥探你的痛苦。”
“那么你想干什么?”温芙的语气依然温和,话语却很尖锐,“你想确认我和你是同一种人,你希望当你痛苦的时候,全世界的人都不好过。”
泽尔文的神情终于发生了一点儿变化,他不想承认或许真的就像她说的这样,他们都看见过对方最不堪的那一面。他见识过她藏在温顺表面下的虚伪和谎言,她也看见过林场的河边他歇斯底里的怨恨和诅咒。
温芙长久地注视着他银灰色的瞳孔中自己的倒影,过了一会儿之后,泽尔文忽的也笑了一声:“那你现在又在干什么?当你愤怒的时候,你也希望我跟你一样愤怒。”
温芙的神色一僵,她平静的表象终于褪去了,乌黑的瞳孔中映出一点儿恼怒。
这很好,泽尔文想,比她面无表情伪装的模样要好得多。
正在这时,招待室的门开了。亚恒从外面走了进来,当他看见站在墙边的两人,似乎愣了一愣。
屋子里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泽尔文退开半步,他手里还拿着药瓶,神情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仿佛刚才两个人只是在擦药。
亚恒是来接泽尔文的,今天的出行显然是泽尔文的私人行程,以至于作为他的亲卫,亚恒也是刚刚收到消息。
他将刚刚在外面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他们:“那位泰德先生情绪激动,他拒绝私下和解,除非温南道歉并赔偿他一百个银币的医药费,否则就要将人送去审判庭接受公审。”
温芙皱眉道:“温南不可能道歉。”
事实也正是如此,温南向审查员表示自己宁愿上审判庭接受公审,哪怕最后被关进监狱也不可能向泰德道歉。
事情暂时陷入僵局,最后在天黑前,温芙交了一笔保释金,带温南先回到住处。
从巡查所出来时,亚恒看着她面色沉重的模样,不禁开口安慰道:“别担心,我会帮你一起想想办法。”
“谢谢,但你不用这么做,”温芙勉强冲他扯了下唇角笑了笑,“我会想出办法来的,而且我已经不是鸢尾公馆的主人了。”
“那样更好,”亚恒看着她说,“这样你得到的就是一位朋友的帮助了。”
第50章
第二天早上,温芙来到了泰德的花店。
隔着透明的玻璃橱窗,翠西正站在一大丛月季花后面,美丽的脸庞上写满了忧愁。她心不在焉地替月季修剪着花枝,无意间抬起头时,正好看见了站在门外的温芙,这使她吓了一跳,差点叫月季的花枝扎破了手。
“你来干什么?”翠西打开门,满怀敌意地对她说,“这里不欢迎你。”
“我是来找你的,”温芙说,“我想和你聊一聊。”
“如果你是为了你哥哥的事情,那么我没什么好跟你聊的。”翠西冷漠地说。
“我是为了我父亲来的。”
翠西一愣,她惶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孩,但是从温芙的脸上,她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或许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咖啡。”温芙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街区,“我想他给你留了一些东西,你会感兴趣的。”
清晨的街边咖啡馆没什么人,翠西坐在温芙对面,她穿着一条浅紫色的丝绸长裙,戴着一顶时下非常流行的纱帽,耳朵上戴着一对精致的珍珠耳环。她并不是一个地道的杜德人,温芙猜她或许来自希里维亚,那儿的人大多有这样一头金色的长发。
“你想跟我说什么?”翠西抿了一口刚刚端上来的咖啡,挺直了腰高傲地问道,可不断摩挲着杯沿的手指已经出卖了她此刻紧张的情绪。
事实上,这是温芙第一次面对面的和她坐在一起。翠西依旧和年轻时一样,脸上没有增添几道皱纹,一双白皙柔软的手上也没有任何劳作过的痕迹。她经营着一家花店,即使现在她的店铺出现了一些财政上的问题,也并不影响她依旧过着舒适的生活。
温芙看着她冷不丁地说:“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我母亲也像你一样打扮。”
翠西的神情有些难看,她不耐烦地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想说什么?”
温芙笑了笑:“你似乎并不好奇我为什么会认识你。”
翠西的确很好奇,这使她终于正眼朝她看了过来。
“我父亲为你画了很多画,”温芙说,“我在他的画室见过那些画。”
翠西嘟囔道:“你不要告诉我,他留给我的东西就是那些画?”
温芙没有否认:“你见过那些画吗?”
“见过一部分。”翠西回答说,“那段时间……我每星期去他的画室,他请我当他的模特。”
温芙:“他给你多少钱?”
“每小时一百个杜比吧,”翠西说,“我记不清了,可能更多。”
温芙:“一般画室的模特每小时大约能拿五十个杜比。”
“是吗,我不太清楚。”翠西含糊地说。
温芙沉默了一会儿:“所以后来你成为了他的情妇?”
翠西吓了一跳,她惊慌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否认道:“不,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温芙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翠西泄气似的说:“好吧,我那时候还很年轻,而且一个人来到杜德,身无分文,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他对我很好,对我说我是他的缪斯,我认为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温芙:“他没告诉你那时候他已经有了一个家庭?”
“我后来知道了。”翠西眨了眨她那双美丽的绿眼睛,哀愁地说,“他答应要和我结婚,事实上我并不希望那样,可他坚持要那么做。他哀求我留下来,说他会和他的妻子离婚,为了让我相信他说的话,他甚至、甚至……”
“甚至想把他的财产转移到你的名下。”温芙冷冷地替她说完了这句话。
翠西震惊地看着她,像是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的。不过她还是忍不住解释道:“不,那家店从来都不属于我,那家店的产权文件上登记的是泰德的名字。他们约好等他离婚之后,就将文件上的名字改过来,这样就不必担心他的妻子会分走他一半的财产,可是……”
“可是他病倒了,”温芙冷冰冰地看着她说,“于是等他死后,泰德拿到了那家店,也得到了那笔钱。而你嫁给了泰德,和他一起远走高飞,只有我的母亲得到了他留下的一大笔债务。”
“这不能怪我。”翠西红了眼眶,不知道是出于悲伤还是良心的谴责。她从她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块手帕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哀伤地说道:“泰德威胁我如果不跟他结婚,我将拿不到一分钱。我能怎么办呢?就算我拒绝了他,这件事情也并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等翠西的情绪平稳了一些,她看着桌子对面的温芙,她默不作声地坐在自己对面,对这番辩白似乎无动于衷,这使她也变得羞恼起来:“所以呢,你今天找我到底想对我说些什么?”
温芙淡淡地说:“我打听过了,泰德生意失败,在外面欠了一大笔钱,所以你们才重新回到了杜德。”
翠西听到这儿又显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温芙于是继续说道:“如果你能说服他撤销对温南的指控,我可以买下这家店。”
翠西:“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
“你不想要这笔钱吗?”温芙问。
翠西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温芙:“如果你能让他在转让协议上签字,那么这笔钱就是你的。”
翠西终于反应过来:“你希望我……”
温芙没说话,但显然默认了她的猜测。
“他是我的丈夫。”翠西神色挣扎地说。
“想想我的父亲,他也曾是一个好丈夫。”温芙讥诮地回答道。
翠西坐在桌子前犹豫了很久,温芙并没有催促她立刻做出决定,许久之后,翠西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皱着眉头,抬头神情坚定地对温芙说道:“什么时候可以签字?”
“当我收到巡查所的撤诉通知时。”温芙回答道。
翠西吐了口气:“三天后的这个时间,我们在商会公证处见面。”
翠西走后,温芙又在街边的咖啡馆继续坐了一会儿。
“你的咖啡冷了。”有人对她说。
温芙抬起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泽尔文坐在了她的对面。
温芙:“您清闲得让我开始担忧起这座城市的未来了。”
泽尔文:“或许就像你说的,我希望当我痛苦的时候,全世界的人都不好过。”
“既然如此,是什么事情正使您感到痛苦呢?”温芙问。
泽尔文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关心我吗?”
温芙一顿,一时间没能及时回答上来。她这难得一见的口拙,叫泽尔文心情忽然间变好了一些。他请店员重新为他上了一杯咖啡:“看来你应该已经和她谈好了条件。”
温芙没否认。
泽尔文:“你不担心她最后和泰德平分这笔钱?”
温芙没做声,过了一会儿才问:“你觉得人会变吗?”她问完没等泽尔文回答,又自顾说:“我觉得不会,起码那些最本质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温芙相信十年前,她会因为金钱而抛弃她的情人,那么十年后,她也会因为金钱而抛弃她的丈夫。
泽尔文想起了那位在清晨给过他一个拥抱的夫人,忽然问道:“你的母亲知道这件事情吗?”
“他还没来得及和她谈到离婚就病倒了。”
“真不幸,”泽尔文说,“如果早一点离婚,那么她就不必承担他的债务了。”
温芙听到这句话后,却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说道:“但是在我母亲眼里,他在最爱她的时候死去了,她的余生都靠着这点爱支撑着活了下来。”
“可那份爱是你编造出来的。”泽尔文一针见血地说道。
她用长达十年的缄默来维系着这个谎言,让所有人活在未被打破的圆满过去之中。温南一直疑惑她为什么并不像他那样爱着这座城市,他努力生活,努力工作,希望有一天能够重新回到这里。
“温南一直觉得在杜德的几年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我希望他能够一直拥有这份美好的回忆。”温芙这样回答道。
泽尔文长久地注视着她:“可你从没问过他们是否愿意活在你编织的谎言里,你自以为是地做出了牺牲,并且从一开始就认为他们无法面对真实的世界。”
温芙听见这话之后,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所以现实即使残酷,你也会放弃谎言而选择真实?”
泽尔文倨傲地说:“如果连面对现实的勇气都没有的话,那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温芙沉默许久,最后微微牵动唇角,向他献上祝福:“愿您始终怀有这份面对真实世界的勇气。”
早晨朝阳的霞光刺破晨雾落在少女的眼睫上,像是置身于一场虚幻的梦境。泽尔文恍惚了一下,直到不远处的广场响起钟声。
铛——铛——铛——
钟声回荡在城市的上空,泽尔文抬眼看向远处,鸟群被钟声惊动掠向天际,与此同时,一个黑影从圣心教堂的塔顶急速坠落——
“啪”的一声闷响,随之而来的是响彻广场的尖叫。惊呼声很快蔓延开来,风中传来人群的议论,夹杂着“科里亚蒂”的名字。
梦境惊醒了,等温芙反应过来不远处的广场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猛地看向面前的男人。泽尔文的神情看起来十分平静,她现在知道他今天早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了。
教堂的丧钟哀鸣,罪恶要用罪人的鲜血洗清。